我養了三十幾只鵝，毛色純白，十分漂亮。唯有一只公鵝和一只母鵝，羽毛呈灰褐色，我就給它們起名叫灰小子和灰姑娘，當它們組成家庭后，我很自然地稱它們灰夫妻。

這對灰夫妻不但羽毛灰不溜秋地缺乏美感，身體也比其他大白鵝瘦小，因此在鵝群中的地位很低，日子過得灰暗，常受到其他鵝家庭的欺負。

我那群鵝的主要生活區域是我屋后那塊和籃球場差不多大小的池塘，各個鵝家庭根據自己在鵝群中地位的高低，固定地占據某一方水面。例如池塘左側水草最茂盛魚蝦最集中的水域，便屬于老公鵝長頸鹿和雌鵝雪妖所有，只要它們在，其他鵝便不敢游過去染指。灰夫妻在鵝群中地位最低，擁有的水面理所當然是最差最小的，位置剛好和頭鵝長頸鹿毗鄰，就在池塘靠岸那塊巴掌大的葫蘆形的淺水灣里，水質渾濁，淺得魚蝦都不屑游過來玩耍。

四月，正是鵝抱窩孵卵的季節，灰姑娘孵出了四只毛絨絨比蒲公英還嬌嫩的灰小鵝。家鵝是一種早成鳥，小鵝出生幾個小時后，就能跟隨爸爸媽媽到水里游泳覓食。我剛好到池塘疏通堵塞的水溝，看見灰小子和灰姑娘帶著它們的小寶貝，吭吭叫著，往葫蘆灣走去。

它們來到平時下水的地方，灰姑娘搖搖擺擺舉著蹼掌剛要踩進池塘去，突然，老公鵝長頸鹿從池塘的水草間游了出來，游到灰姑娘面前，長長的脖子先是往后仰，仰到和尾羽成一條直線后猛地彈射出去，扁闊的嘴喙在灰姑娘胸脯上重重地啄了一下，灰姑娘閃了個趔趄，靠一只翅膀撐地，才勉強沒栽倒。四只灰小鵝嚇得趕緊從水邊退回岸上。

長頸鹿脖子伸向天空，吭吭吭不停地叫喚，好像在發布莊嚴的宣告：這塊葫蘆灣已經歸我家所有了！

雌鵝雪妖帶著早兩天出殼的五只金燦燦的小鵝神氣活現地在葫蘆灣里游來游去。

想來，老公鵝長頸鹿和雌鵝雪妖因為家里添丁增口，原來的水域嫌小了，便趁著灰夫妻在岸上的鵝棚孵卵之際，強占了這塊巴掌大的葫蘆灣。

灰小子和灰姑娘在岸上憤憤不平地叫喚了一陣，帶著四只灰小鵝沿池塘往前走，試圖尋找可以讓它們下水的地方，但所有的水面早已被其他鵝家庭瓜分完畢，它們無論走到那里，都不受歡迎，都遭到大白鵝們的威脅和驅逐。

它們頂著烈日圍著池塘轉了一圈，最后又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葫蘆灣。

四只灰小鵝被太陽曬得難受極了，經不住水的誘惑，呀呀呀吵鬧著要下水。灰姑娘用嘴喙摩擦著灰小子的翅膀，然后堅決地將灰小子的頭扭向守在葫蘆灣下水處的長頸鹿，嘴里發出短促激烈戰鼓般滾動的吭吭叫聲。

我養過多年鵝，鵝是所有家禽中最聰明最有感情也最能表達感情的一種動物，灰姑娘的這個形體動作，是在催促灰小子前去討伐長頸鹿。

公鵝是家庭利益的捍衛者，鵝家庭之間發生爭執，通常都是由公鵝與公鵝用武力來解決。

灰小子膽怯地望望比自己高出一頭的長頸鹿，又低頭望望渴盼著浸泡到水里去的灰小鵝，鼓起勇氣吭吭高聲叫著向葫蘆灣下水處奔去。

老公鵝長頸鹿拍扇著翅膀從池塘登上岸來迎戰。一白一灰兩只公鵝在砂礫上互相用嘴喙啄咬，用翅膀掄打。

灰小子體力上和精神上都處于劣勢，兩個回合下來，就敗下陣來，翼羽折斷了好幾根，冠頂上的肉瘤也被啄出了血。它逃回灰姑娘身邊，縮起脖頸，羽毛緊閉，蹲在地上，瑟瑟發抖，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

據我所知，公鵝征戰失利逃回來后，雌鵝大致有兩種表現：一是學著公鵝的樣，縮羽垂頭，哀叫數聲，表示與丈夫共同分擔失敗的憂傷與恥辱，稱之謂同情姿勢；二是輕蔑地扭過頭去，轉身走開，表示不屑與窩囊丈夫待在一起，稱之謂鄙夷姿勢。

讓我吃驚的是，灰姑娘既沒做同情姿勢，也沒做鄙夷姿勢，而是撐開翅膀，脖頸降到與身體平行的高度，嘴喙上翹，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灰小子身旁，蹼掌高一腳低一腳，舞兮蹈兮，翅膀優美地扇動起來，吭吭發出興高采烈的叫聲。

我熟悉灰姑娘這套肢體語言，是鵝典型的慶典儀式。凡公鵝在征戰中取得了輝煌勝利，雌鵝就會用這個姿勢歡迎公鵝凱旋歸來。

可灰小子并沒取得勝利，恰恰相反，遭到了慘敗。灰姑娘使用慶典儀式，有點像葬禮上演奏起婚禮曲，文不對題，牛頭不對馬嘴。連灰小子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羞愧難當地將扁闊的嘴喙連同腦袋一起深深扎進翅膀底下。

灰姑娘仍執拗地表演著慶典儀式，舞姿越來越熱烈，感情也越來越投入，叫聲也越來越響亮，完全是真誠的喜慶。四只小灰鵝也學著媽媽的樣，脖頸平伸，嘴喙上翹，稚嫩的小翅膀搖曳拍扇，圍著蹲在地上的灰小子翩然起舞。

我養了多年的鵝，還是第一次看見雌鵝用慶典儀式對待一只失敗的公鵝。

隨著慶典儀式的展開，我發現，灰小子因失敗帶來的沮喪和頹唐的情緒慢慢在消退，腦袋從翅膀底下鉆了出來，神氣地昂然豎立，麻栗色的瞳仁像重新吹燃的火塘，光焰四射，緊閉的羽毛一點一點膨脹開，身體明顯放大，站了起來，搖搖擺擺再次朝長頸鹿奔過去。

這一次，灰小子表現得比剛才勇敢多了，與長頸鹿扭成一團，打得難分難解。突然，它敏捷地爬上長頸鹿的背，用肩胛上的硬骨重重敲打長頸鹿的腦袋。

長頸鹿大概被敲得暈眩了，節節后退，沒留神撲通掉進池塘去。灰小子也跟著跳下池塘，一下把長頸鹿踩進水里。長頸鹿嗆了一口水，受了嚴重驚嚇，從水里浮起來后，迅速劃動蹼掌，往雌鵝雪妖身邊逃竄。

雪妖輕蔑地扭過頭去，轉身帶著五只金小鵝游進水草去。

長頸鹿喪氣地閉緊羽毛，縮下脖頸，游離了葫蘆灣。

灰夫妻終于奪回了本來就屬于它們的葫蘆灣，帶著四只灰小鵝，高高興興地在水里戲鬧覓食。

灰姑娘一反傳統做法，向遭受失敗恥辱的灰小子使用慶典儀式，喚醒了灰小子的自尊，激起了灰小子的斗志，對雌鵝來說，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明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