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冰冷的、帶著濃重腐朽和香燭灰燼氣息的風,如同無數只冰涼的手,瞬間攫住了剛從公交車踏出的七人。林府那兩扇巨大的、布滿銅釘和詭異符咒殘跡的朱漆大門,像沉默的巨獸之口,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暗紅色的天穹低垂,將整座宅邸籠罩在一片不祥的微光中。
“這…這地方…”李強抱著他的塑料袋,牙齒咯咯作響,下意識地想往后退,但身后公交車冰冷的鐵皮和緊閉的車門斷絕了退路。
“別愣著!”張猛吼了一聲,似乎想用音量驅散恐懼,他壯碩的身體擋在前面,目光兇狠地掃視著緊閉的府門和兩旁面目模糊的石獅子,“門關著,怎么進去?”
“找找看有沒有側門、角門之類的。”王莉迅速提議,她的聲音雖然努力保持平穩,但緊握著帆布包帶的手暴露了緊張。她已經開始觀察圍墻的走向和可能的入口。
陳齊沒有參與討論,他的目光如同探針,迅速掃描著大門和周圍環境。大門緊閉,門環上的獸首獠牙在暗紅天光下泛著幽光,門縫里透不出絲毫光亮,死寂得可怕。門楣上的“林府”牌匾蒙著厚厚的灰塵,邊角有蛛網垂掛。大門兩側的圍墻高聳,青磚上布滿了枯萎發黑的爬山虎藤蔓,如同干涸的血脈。他注意到大門右側靠近圍墻根部的幾塊磚顏色較新,像是被人動過,還殘留著幾縷褪色的黃色紙屑——符咒的殘骸。
“沒有鑰匙孔,沒有門環拉手…”孫教授走近幾步,仔細端詳著大門,眉頭緊鎖,“這大門…更像是封死的。符咒…是鎮邪用的,但已經破損了。”他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頭七回魂,府門緊閉…這格局,大兇。”
“那怎么辦?我們就在外面等死嗎?”趙曉帶著哭腔,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緊緊抓住旁邊吳萍的胳膊。吳萍拍著她的背,強作鎮定地安慰:“別怕,別怕,大家一起想辦法。”但她的目光也充滿了無助。
就在這時,“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銹蝕了千百年的門軸轉動聲,突兀地響起。不是來自那巨大的朱漆正門,而是來自正門右側圍墻上一扇不起眼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角門。那扇門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向內打開了一條漆黑的縫隙。
冷風打著旋兒從門縫里涌出,帶著更濃郁的腐朽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地下室的陰濕霉味。
角門開了。
沒有邀請,沒有說明,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在門后等待。
“門…門開了!”李強驚叫一聲,幾乎是本能地就要往那黑暗的縫隙里鉆。
“等等!”陳齊猛地出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讓李強的動作僵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里面情況不明,貿然進入是找死。”陳齊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暗紅的天光,“王莉,有照明工具嗎?”
王莉立刻從帆布包里翻出兩支小巧但亮度不錯的強光手電筒,遞了一支給陳齊:“只有兩支,電池也不多。”
“夠了。”陳齊接過手電,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空氣刺激著他的肺葉,也讓他高速運轉的大腦更加清醒。“我先進,張猛,你斷后。其他人跟緊,保持安靜,注意腳下和四周。記住,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致命。”他的指令簡潔清晰,在這種極端環境下,沒有人提出異議。恐懼暫時被求生的本能壓下。
陳齊打開手電,一道刺眼的光束瞬間撕裂了角門內的黑暗。他率先側身,小心翼翼地擠進了門縫。門內是一條狹窄、幽深的甬道,兩側是高聳的青磚圍墻,地上鋪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縫隙里長滿了濕滑的青苔。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眾人屏息,一個接一個地擠了進來。張猛最后進來,用力想把角門關上,但門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卡住,紋絲不動。他咒罵了一聲,放棄了。
甬道不長,盡頭是一道圓形的月洞門。穿過月洞門,眼前的景象豁然開闊,但帶來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沉的壓抑。
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的、荒蕪的庭院里。地面鋪著碎裂的青石板,縫隙里頑強地鉆出枯黃的雜草。庭院中央是一個干涸的荷花池,池底龜裂,池邊立著幾尊形態怪異的石雕,在暗紅天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正對著他們的是林府的主建筑群——一座高大但破敗的廳堂,飛檐翹角掛滿了蛛網,門窗緊閉,雕花窗欞多有破損。廳堂兩側延伸出長長的、同樣死寂的回廊,通向幽深的宅院深處。整個庭院彌漫著一種被時光遺忘的破敗與死寂。
“天…天怎么是紅的?”趙曉抬頭,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不是天,是這鬼地方的‘穹頂’。”孫教授凝重地說,“獨立空間…自成規則。小心了,這里的一磚一瓦都可能藏著不干凈的東西。尤其是那池邊的石雕…像是鎮墓獸的變種,不吉利。”
“現在怎么辦?”吳萍環顧著陰森破敗的庭院,感覺每一處陰影里都潛藏著危險。
“找地方躲起來!找個房間!”李強急切地喊道,眼睛不安地四處亂瞟,手里的塑料袋被他攥得更緊了,“天…這鬼地方的光好像在變暗!”
李強說得沒錯。庭院里那慘白的光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仿佛被無形的幕布一點點吞噬。暗紅色的“天空”顯得更加壓抑,陰影迅速從各個角落蔓延開來,如同活物般吞噬著所剩無幾的光明。一股更深的寒意,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個人的骨髓。
夜幕,正在以遠超常理的速度降臨!
“快!跟我來!”陳齊當機立斷,手電光迅速掃過正廳兩側的回廊。他注意到左側回廊深處似乎有一片相對完整的建筑區域,而且有一扇門的門楣上方,隱約殘留著一道褪色的、類似八卦圖案的刻痕——這可能是某種微弱的防護標記。“左邊!”
眾人不敢怠慢,跌跌撞撞地跟著陳齊沖向左側回廊。回廊幽深曲折,兩旁是緊閉的廂房門窗,窗紙大多破損,露出黑洞洞的內里,仿佛無數只窺視的眼睛。腳下的木質地板發出腐朽的呻吟,每一步都讓人心驚膽戰。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迅速包裹上來,將手電光壓縮成可憐的兩個光圈。
“這邊!”陳齊的手電光鎖定在回廊盡頭一間獨立的、看起來像是祠堂側廳的屋子。這間屋子相對獨立,門扇完整,門環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但看起來還算結實的銅鎖。更重要的是,門框上方刻著一個相對清晰的八卦符號,旁邊還嵌著一塊小小的、刻著“石敢當”字樣的石頭——這幾乎是他們目前能找到的最明顯的“安全”標識了。
“張猛!砸鎖!”陳齊低喝。
“交給我!”張猛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和恐懼,此刻找到了發泄口。他低吼一聲,從地上抄起一塊半截的條石,狠狠砸向銅鎖!
“鐺!鐺!鐺!”
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回廊里如同驚雷般炸響,震得人頭皮發麻。每一次撞擊都仿佛敲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
“輕點!你想把鬼引來嗎!”李強驚怒交加地低吼。
“閉嘴!不砸開我們都得死外面!”張猛不管不顧,掄圓了膀子。終于,在第四下重擊后,“咔嚓”一聲脆響,銅鎖應聲斷裂!
陳齊立刻上前,猛地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更濃烈的灰塵和朽木氣味撲面而來。他迅速用手電掃視內部:空間不大,像是堆放祭祀雜物的側廳,墻角堆著一些破損的蒲團、褪色的幔帳和幾個落滿灰的牌位架子。窗戶緊閉,窗紙雖然老舊但基本完整。最重要的是,門內側有結實的門栓!
“快!都進來!”陳齊閃身讓開。
眾人如同受驚的兔子,爭先恐后地擠了進去。最后進來的張猛和陳齊合力,將沉重的木門死死關上,插上了那根粗壯的門栓。隔絕了門外迅速加深的黑暗和那無孔不入的陰冷氣息,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背靠著門板或墻壁劇烈喘息,仿佛剛從溺水中掙扎出來。
然而,這口氣還沒喘勻。
“嗚——嗚——嗚——”
一陣低沉、悠長、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在整個林府上空響起!聲音凄厲悲愴,穿透墻壁,直刺耳膜,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召喚意味。
“引…引魂號!”孫教授臉色煞白,失聲道,“開始了!頭七回魂…開始了!”
號角聲剛落,死寂的宅院深處,驟然響起另一種聲音。
喀啦…喀啦…喀啦啦…
那是沉重的、冰冷的金屬鎖鏈拖曳在青石板地面上的聲音!聲音由遠及近,緩慢、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勾魂奪魄的韻律,正從庭院的方向,一步步、一步步地,向著他們所在的回廊靠近!
“來了!它來了!”趙曉猛地捂住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發出壓抑的、瀕臨崩潰的嗚咽。
“腳步聲…還有鎖鏈聲…是…是無常鬼嗎?”李強面無人色,牙齒打顫得幾乎說不出完整句子,他死死抱著他的塑料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別出聲!都別出聲!”王莉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自己也緊貼著墻壁,手電光早已熄滅,側耳傾聽著外面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恐怖聲響。
喀啦…喀啦…喀啦啦…
鎖鏈拖地的聲音已經到了回廊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也隨之響起,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眾人的心臟上。那聲音在空曠的回廊里回蕩,帶著冰冷的回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它…它在往這邊走…”張猛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他龐大的身體肌肉緊繃,緊握著拳頭,死死盯著緊閉的門板,仿佛下一刻那東西就會破門而入。
死寂的黑暗中,只有那催命的鎖鏈聲和腳步聲,如同無形的鼓槌,敲打著每個人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冰冷的恐懼如同實質的潮水,淹沒了小小的側廳。吳萍緊緊摟著瑟瑟發抖的趙曉,孫教授閉著眼睛,嘴唇無聲地翕動,似乎在祈禱或默念什么。李強縮在角落,身體抖得像篩糠。
陳齊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門板上。他能清晰地聽到,那鎖鏈拖曳的聲音和沉重的腳步,正緩緩經過他們藏身的側廳門口!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鎖鏈聲…腳步聲…在門口…停頓了!
所有人的心臟幾乎同時停止了跳動!趙曉的嗚咽被死死捂住,只剩下絕望的、壓抑的抽氣聲。
門外,一片死寂。
一秒…兩秒…
就在眾人以為那東西發現了他們,即將破門而入時——
“咚…咚…咚…”
三聲極其輕微、帶著某種奇異節奏的敲門聲,清晰地響了起來!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敲門聲!那東西在敲門!
李強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啊——!”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身體猛地向后縮去,撞翻了墻角一個落滿灰的牌位架子,發出嘩啦一聲響。
“蠢貨!閉嘴!”張猛驚怒交加地低吼。
然而,已經晚了。
門外的死寂只維持了不到半秒。
“嗬…嗬…”一聲低沉、沙啞、仿佛破風箱抽動般的詭異笑聲,透過門縫清晰地傳了進來!緊接著,那沉重的腳步聲和鎖鏈拖曳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它不再移動,而是就停留在門口!
“砰!砰!砰!”
不再是敲門,而是變成了粗暴的、充滿惡意的撞擊!厚重的木門劇烈地震顫起來,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
“頂住門!”陳齊厲聲喝道,和張猛、孫教授一起用身體死死頂住門板!王莉也反應過來,加入頂門的行列。吳萍抱著幾乎昏厥的趙曉縮到最里面的墻角。李強則完全癱軟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濃重的騷臭味彌漫開來。
“砰!砰!砰!”
撞擊一次比一次沉重!
門板劇烈變形!門框周圍的灰塵和木屑不斷震落!門外那“嗬嗬”的怪笑聲越來越大,充滿了殘忍的興奮!李強的尖叫如同點燃了炸藥桶,趙曉也緊跟著發出更凄厲的哭嚎,張猛目眥欲裂,喉嚨里滾動著憤怒的咆哮眼看就要爆發——整個團隊在鬼差的強攻和內部的徹底崩潰邊緣搖搖欲墜!
就在這千鈞一發、團滅在即的瞬間,陳齊的目光掃過門內側斑駁的墻面。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暗紅光線,他看到一行用某種深褐色液體(很可能是干涸的血)書寫的、歪歪扭扭的小字,隱藏在門栓旁邊的陰影里:
“陰差引路,生人回避。閉戶噤聲,可保平安。聞聲而應,魂隨鏈去。”
規則!完整的規則!但李強的尖叫已經徹底點燃了鬼差的怒火!
沒有時間猶豫!陳齊猛地吸足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聲音壓榨成一道近乎撕裂的、斬釘截鐵的低吼,目標直指瀕臨崩潰的隊友:“別出聲!別回應!也別制造聲音!規則!想活命就閉嘴!屏住呼吸!”
他的吼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混亂的中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求生意志凝結的強制力!這聲音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冒險——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充滿惡意的凝視瞬間穿透門板鎖定了自己,門外撞擊的力量似乎因這新的“聲音”而出現了一絲狂暴的加劇!一條散發著幽寒氣息、半虛幻的鎖鏈尖端“嗤啦”一聲擠破了變形的門板縫隙,帶著勾魂奪魄的氣息直刺而入!
陳齊頭皮發麻,但他吼完的瞬間便死死咬住了牙關,用盡意志力將后續的聲音連同呼吸都死死扼住!身體更是用盡全力頂住門!他的行動就是最直接的命令!
這搏命般的吼叫和以身作則的死寂,如同醍醐灌頂,又像一盆冰水澆下!張猛硬生生將沖到嘴邊的怒吼咽了回去,化為一聲悶哼,將全身力量都壓在門板上!王莉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同時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捂住了趙曉的口鼻!吳萍死死咬住嘴唇,摟緊趙曉。連癱軟的李強也被這生死一線的恐怖和命令震懾,下意識地用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
撞擊聲和怪笑聲在持續了幾秒后,似乎因為失去了“回應”的目標,那狂暴的力量開始如潮水般退去。擠入門縫的鎖鏈尖端不甘地扭動了一下,緩緩縮回。沉重的腳步聲和鎖鏈拖曳聲,帶著一種怨毒的意味,終于緩緩離開了門口...漸漸消失...
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在死寂中,緊繃到極限的眾人才如同虛脫般滑倒在地,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更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
側廳內一片狼藉,彌漫著灰塵、恐懼和尿液的騷臭味。
陳齊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胸膛起伏,眼鏡片上也蒙了一層白霧。他擦去鏡片上的霧氣,目光銳利地掃過驚魂未定的隊友,最后落在那行被發現的規則血字上。
引魂入宅的第一夜,就用最殘酷的方式,給他們上了血淋淋的第一課。
在這座回魂之宅里,規則,就是生與死的界限。而探索這宅院黑暗秘密的道路,才剛剛鋪開,每一步都可能是萬丈深淵。
門外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
暗紅色的“天光”似乎又微弱了一分。
第一夜,
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