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古樹參天。
月華如水灑落樹梢,照亮兩道悠然身影。
此處離地上百尺,正好將那山谷入口的情形盡數攬入眼底。
顧清舟斜靠在樹干上,嘴里叼著根荒草,嘖嘖出聲:“沒想到小爺我也有看走眼的那天,這小子藏得夠深啊。
不愧是紫微秘典修出熾凰靈息,當真兇悍無匹,可惜咱們沒那個福緣,要是可以,我寧愿和那小子換換,去做個鄉野匹夫,讓他來當這個龍雀影衛......”
早在李長安與陳渠動手前,他與沈知寒便跟了過來,全程目睹山谷中的戰斗。
本想著要是那小子遭遇不測,好動手撈一把,不曾想見到這出好戲。
實在有些出乎預料。
沈知寒抱刀而立,從這位共事多年的同僚口中,感受一絲不甘,又有濃濃的艷羨之意。
他雙眼緊盯著斜下方的戰場,神色不見起伏,語氣也聽不出情緒波動:
“你說得對,但就算成了相國舍鄰,沒有那份情義與天賦,也得不到紫微秘典。
那李長安以采氣圓滿斬殺掌握八品功法的蘊氣二重,后又憑一己之力誅滅十余同境采氣,仍不見力竭,確實有些能耐。
老大挑人三條準則前兩日已見其二,心性根底皆是上上選,如今越境克敵,手段狠辣,悍勇足謀,戰斗才情,天賦根骨具是上佳,此為其三。”
他語氣忽然變得篤定:“這確實是值得你我二人離開玉京,趕來此地的好苗子......”
大虞立國以來,國祚綿延近五百年。
龍脈強盛,世道承平,但這看似浮華繁榮的盛世已然持續太久,繁榮之下早已暗流洶涌。
他們這些直屬圣人的龍雀,便是特地為監察這股暗流而生,本應在信王府巡查,如今卻被老大調到這邊陲荒僻之地照看奶娃。
原本心中有些不滿,但此刻卻是覺得異常值得。
圣人手中的刀,要是有這小子加入,定然能再鋒利些。
“你先等等......”
顧清舟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吐掉嘴里荒草,凝起劍眉:“那小子除了家中小妹,還有一頭白狐和他們廝混在一起。
那白狐是頭蠢物就罷了,非但靈智頗高,還通人言語,這可怎么看都不正常。”
他倒吸一口涼氣。
“我記得最近那在外界攪風攪雨的那個妖女陸銜燭,身旁不就是有一頭靈狐傍身?你說會不會......”
身為龍雀衛,又處在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什么稀奇靈物不曾見過,本不應該感到奇怪。
但那兄妹二人不過是尋常獵戶出身,又怎么會將一頭狐妖混在一起?
兩人交談間,山谷入口再次動亂起來,李長安經歷兩場廝殺后,非但不曾力竭,反而加入那兩位捕頭的戰團。
那兩位捕頭本就是勢均力敵,如今李長安摻和進來,勝利天平開始逐漸傾斜。
那胖捕頭要是沒點底牌,今夜難逃死字。
沈知寒眸中映出李長安橫掃的熾浪刀影,又想起這兩日暗中觀察時,在兄妹二人身邊見到的那頭靈狐。
“你說得對,那靈狐確實有些蹊蹺,不過老大既然不曾專門提及此事,那我二人也倒不必過度介入,靜觀事態發展即可。”
顧清舟輕哼一聲,酸溜溜道:“前有相國垂眸,后得靈狐青眼,那小子運道可真不一般。
我瞧他眼神清澈,好似完全不清楚這靈狐來歷,還傻傻地跟人家親近,別到時候那妖女陸銜燭找來,給他隨手抹了,憑你我二人可攔不住......”
他忽地話鋒一轉問道:“我們到底是一直這樣藏著,還是去跟那小子見一面,給他透透那狐妖的底?”
沈知寒仍舊不曾表現出些許擔憂,淡淡道:“那陸銜燭能覆滅天機道宗,一身修為恐怕臻至天象圓滿,就算不及,也差不了多少,你我不過道胎五府,自是攔不住。
但若是到了她下場的時候,自然有老大和其他天象出手,也輪不到你我二人。
至于透底就更不必了。
他相不相信你我暫且不提,現在暗處不知有多少眼睛正盯著那兄妹二人,要是你我過早現身,那些肆無忌憚的惡鬼,未必敢亮出獠牙。”
顧清舟點點頭,
心下覺得是這個道理。
“讓那小子磨礪磨礪心性,多吃點苦頭也好,爬地洞、躺尸堆,受不住苦,可干不來咱們這活兒。”
他忽地閉眼長嘆一聲,悠然道:“有你這顆腦子在,我倒是省去思索的氣力,能多活許久......”
顧清舟自顧自說著,卻遲遲不見回應。
掀起眼皮,見沈知寒盯著山谷深處默然不語,頓時有些疑惑:“看什么呢?”
他湊近過來,目光落向下方山谷。
先前被那玄元境修士砸出的天坑深處,忽有一股污穢煞氣沖霄而起,在夜幕中短暫映出尸山血海。
血色天幕下,萬千殘肢如潮水翻涌,無數血漿凝聚的眾生萬相,在血海中沉浮掙扎。
而在血海中央,卻綻出一朵凈世白蓮。
顧清舟劍眉逐漸凝起,氣息陡然森寒。
“血漫青冥,穢染玄黃。”
“白蓮教!”
——
一刻鐘前。
李長安持刀而立,身后盡是殘肢斷體,切口處焦黑發臭,還在騰起白煙。
周云山話音落下,方才經歷兩場廝殺、沾了十幾條人命的李長安再度暴起,五指緊扣刀柄朝那鄭海沖殺而去。
鄭海與周云山一番激斗,本就消耗頗大,同時面對兩人夾擊,難以顧及左右,很快負傷。
“給我死來!”
周云山暴喝一聲,蒲扇大手化作虎爪,朝鄭海肥腰處猛地抓去,鄭海收腰后撤,仍舊被帶走大塊血肉。
李長安臂膀暴起青筋,趁機斜斬一刀,赤紅刀身又在鄭海后背留下焦黑豁口,深可見骨。
皮肉翻卷,滋滋冒煙。
鄭海早已雙目充血,血絲密布,雙臂如鋼鞭裹挾無邊威勢一記橫掃,不顧傷勢硬是將二人擊退。
接著縱身一躍,在三丈外轟然落地。
他身上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因極致狂怒而充血的雙目死死盯著面前兩人,在夜幕之下當真宛如地府爬出的惡鬼。
江濤和陸小乙哪見過這情形,
狂咽口水,踉蹌后退。
其余圍觀衙役亦是嚇得面無血色,握刀的手都在不自禁顫抖,就差轉身逃跑了。
李長安大口喘息,默然不語。
這鄭海不愧是蘊氣圓滿的高手,又在臨江府衙擔任捕頭多年,一身實力非比尋常,比之陳渠和那些狗腿強過太多。
他若非鎮魔刀法大成,還真不敢摻和進來。
今夜這番廝殺,已然記不清揮出多少刀,只記得眼前鎏金古篆在不斷變幻。
【償還次數+1】
【償還次數+1】
【......】
【六道輪回因果天道,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感應到-鎮魔刀法(大成)因果償還完成,箓主可再次開啟預支!】
【......】
【箓主研習‘鎮魔刀法’,預支-鎮魔刀法(圓滿)成功;演練五百次,方能償還因果,開啟下一次預支!】
【箓主悟性非凡,對大成鎮魔刀法理解掌握愈發透徹,嘔心瀝血揮刀千萬,終將熾凰靈息與鎮魔刀法融會貫通,悟出刀道真諦,將之稱為‘熾凰刀意’。】
“熾凰刀意?”
望著眼前的鎏金古篆,李長安神色一滯。
一番激戰后鎮魔刀法大成因果償還完成,他直接預支圓滿境界,不曾想竟又有新收獲。
他并不知道所謂刀意究竟為何物,只是感覺手中這柄平平無奇的雁翎刀,此刻竟仿佛與自身融為一體,刀身微微顫鳴!
那是一種流淌在刀身內的奇妙聯系,他似能感受到這雁翎刀在歡呼雀躍!
“這種感覺,實在匪夷所思。
就是不知,能不能一刀斬了那鄭海......”
預支圓滿后,李長安此刻身體狀態重返巔峰,甚至較之以往更強,軀體似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只要他愿意,無窮勁力便會沖破云霄。
但他收斂心神,仍舊保持一副大戰過后的萎靡模樣,抬頭朝鄭海望去。
“......”
“你們......以為自己贏定了?”
鄭海柱刀而立,微微躬身,黑發與血污黏貼在臉皮之上,齒縫間擠出縷縷白氣。
周云山冷然嗤笑,與李長安一前一后鎖住退路,斷刀直指鄭海面門:“記得過年的時候,村里肥豬被綁去宰殺,刀子攮進脖子前,都是如你這般叫喚。”
話音落下,鄭海忽地仰頭狂笑。
他的肥唇逐漸咧開,嘴角血肉開始撕裂拉絲,竟是一直蔓延向耳根,血水混著口津汩汩滑落,染紅面門。
夜風驟然凄厲。
不過數息之間,鄭海竟是變了副模樣,肥碩身軀膨脹變形,周身黑氣滾滾,竟似一頭地府爬出的猙獰惡鬼。
更令人膽寒的是,他的氣息也在逐漸攀升,口鼻間繚繞的黑氣凝為實質。
靈氣凝實化形,乃是玄元。
這鄭海不知用了什么邪法,隱有破境蘊氣,踏入玄元的跡象!
“來!”
咆哮之間,喉底滾出陣陣悶雷,全然不似人該有的嗓音。
這鄭海此時哪還是人,分明是頭人魔!
“壞了,點子扎手!”
周云山后撤半步,神色驟變。
李長安只覺雙耳嗡鳴,周遭觀戰的衙役更是兩股戰戰,口鼻間竟開始淌出血痕。
“長安兄弟,你帶著其他弟兄們先撤,我周云山來斷后!”面對此刻瘋魔的鄭海,周云山也沒了制勝把握,縱身躍至李長安身前吼道。
“你尚未蘊氣,鄭海那瘋子已是半步玄元,差距太大,如今已不是你能插手的了......”
回頭剎那,話音戛然而止。
忽有滾滾熱浪自身后襲來,熾烈火光照亮他半張臉頰。
地面石子微微顫動,周遭氣溫節節攀升,草木枯黃化作焦炭飛灰,熾烈火氣繚繞飛舞間,宛如置身風暴旋渦。
李長安默然佇立,黑發亂舞。
頭頂一柄熾浪凝結的天刀虛影逐漸成型,高約數丈,焰沖斗牛,仿佛自九天火云而來。
“我他娘的......刀意?”
周云山心臟驟停,喉結滾動。
這天刀虛影太過熾烈耀眼,其中蘊含的殺伐之意更是濃烈到極致。
他實在想不通,李長安鎮魔刀法幾日大成便已是驚為天人,如何能這么快領悟刀意?
這是他修刀幾十載都跨不過的坎兒!
周慕白那小子不是說他是獵戶出身嗎?什么時候獵人不拉弓,改耍大刀了?
——嗡!
不及周云山多想,那數丈高的刀身虛影已然凝聚成形,將夜幕染得赤紅如血!
李長安瞳孔深處燃起兩點赤金火苗,足下青石猛然迸裂,周身空氣在高溫下扭曲翻卷。
“死——”
暴喝聲如同天地敕令。
懸于頭頂的熾焰巨刃攜天地之威轟然劈落!
鄭海瞳孔驟縮,雙臂猛地虬結膨大,裹著黑氣迎頭硬撼,卻在接觸瞬間發出“嗤嗤”刺響。
“你!”
黑霧觸火即潰,天刀虛影沒入血肉。
鄭海怒目圓睜,臃腫身軀頃刻僵在原地,一條血線自眉心一路蔓延至肚臍。
整片戰場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李長安粗重喘息隨著呼嘯夜風肆意回蕩。
他望著那逐漸化作星屑消散的天刀虛影,一股脫力感驀地涌遍全身。
這一刀,竟是差點將他抽空!
一旁的周云山瞪大雙眼,仿佛聽到自己胸膛震出雷鳴,看著鄭海身軀自中線裂開,他艱難咽了口唾沫。
“周慕白那小子,管這叫獵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