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遷忍不住想要開口辯解一番,李云龍笑嘻嘻沖他擺手:“時遷兄弟,你如果要解釋,那是大可不必,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時兄弟是個伶俐人,咱老李卻也不是大傻冒。”
他這話一說,頓時把時遷諸般說頭盡數(shù)堵死:你若還要解釋,那便真當(dāng)我是個傻冒了。
時遷苦笑一聲,抱拳道:“李大寨主見微知著,這般頭腦,我瞧便是當(dāng)個大官兒也盡足夠了,在江湖中打混,卻是大材小用,把屠龍刀來劈小跳蚤。”
江湖中人,混的便是個臉面,對于名號看得極重。
時遷綽號“鼓上蚤”,偏偏贊李云龍屠龍刀劈跳蚤,卻是刻意自輕,拿自己名號逗對方開心,也是從側(cè)面表達(dá)了自家認(rèn)輸服軟之意。
眾人聽了都不由笑起來,李云龍卻是神色一肅,擺手道:“咱以前有個學(xué)問很大的好兄弟,曾告訴咱一個道理——當(dāng)大哥帶隊伍,一定要記住八個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他比劃著細(xì)說:“譬如咱要用你時遷兄弟,讓你披甲持刀,上陣去和大將拼殺,那豈不是害你?但我如果派你去偵察軍機、打探情報,又或者派你混入敵營,水井投毒、糧倉放火,我瞧便是關(guān)羽復(fù)生、趙云再世,也萬難趕得上你。”
他這一番話,放在后世不足為奇,便連史蒂芬周也知道,就算是一條底褲、一塊廁紙,都有它的用處。
但是放在這個年代,人們思維思維僵化,敬的是名聲在外、體健貌雄的好漢,又或是世家大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胄,能把雞鳴狗盜之徒也當(dāng)作賢才任用的,千古以來,也不過孟嘗君、曹孟德,寥寥幾人而已。
便是這幾人,也只是用其所長,心里未必真正看得起這些人才,更不會如李云龍這般,大剌剌拿關(guān)羽、趙云對比。
因此老李這一番話說出口,至少于這些江湖草莽而言,足以稱得上振聾發(fā)聵。
楊雄、石秀都是有慧心的,只覺老李話雖簡單,卻是大有深理,都不由緩緩點頭。
時遷反應(yīng)則還更大,這幾句話如他耳中,便似一串霹靂,直直轟進(jìn)心田里,咔嚓一下,劈開了一個自慚形穢、自怨自艾、渾渾噩噩的小天地。
霎那間,時遷只覺心中一亮,全身十萬八千毛孔,齊齊開張,臉上常年帶著的幾分憊懶神色一掃而空,微微弓著的腰桿子,亦是下意識挺得筆直。
他那總是賊兮兮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兩只眼珠,此刻眨也不眨,定定望著李云龍,半張著口,心里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啊也,誰知俺時遷的知己,卻在這里!
李云龍見時遷神情鄭重,眼眶中隱隱見了水光,隨即喉頭滾動,仰起臉,硬生生憋回了眼淚,曉得是自己一番話觸動了他心腸。
暗自想道,這漢子看似油滑不羈,內(nèi)里心腸倒是一片火熱,咱這時若開口招攬他,他多般便要應(yīng)下。
但老李也是打老了仗的,心想這個交朋友,其實也和打仗一樣,要講一個節(jié)奏,又好像做菜,一味猛火,菜便容易老了,還是要用文火慢慢煲一煲,滋味才透得入。
于是佯做不見,只笑道:“話說回來,咱方才也說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身外之物,值個什么?你們要去梁山入伙,沒有見面禮怕失體面,直接跟咱老李一說,咱難道還像山西土財主似的,舍不得分給你們么?”
便令項充:“兄弟,你去咱車上,所有東西,分出一半,讓楊雄他三個帶去梁山。”
項充滿心舍不得,卻不愿當(dāng)著外人駁大哥顏面,慢吞吞道:“哦……”
便像慢動作一般,緩緩抬手、緩緩抬腳,半天也沒邁下一步。
眾人雖不知世上有種動物叫做樹懶,但瞧他這滑稽模樣,也都不由大笑。
李云龍也氣得笑了,抬腳踢了個屁股,訓(xùn)道:“這是鬧什么怪樣?哼,老子仗義疏財?shù)拿^,都給你丟盡了!”
楊雄、石秀都是識相的,如何看不出項充不舍?
連忙一左一右拉住了項充,楊雄叫道:“李大哥,好意我等心領(lǐng),財貨萬萬不可領(lǐng)受。”
石秀也道:“我們?nèi)说米镌谙龋畲蟾绮患庸肿铮咽菍捄甏罅浚瑳r且無功不受祿,諒我等何德何能,白取大哥的財貨。”
李云龍笑道:“不是這般說,其實咱老李要替你們備上這份禮物,也有自己一點私心。”
“哦?”楊雄、石秀對望一眼,都覺不解,石秀腦子活,霎那間想到一種可能,試探道:“莫非李大哥有意結(jié)好梁山,卻要我三人打個前站?”
李云龍先點頭,又搖頭。
見他兩人表情困惑,這才緩緩道:“咱要結(jié)好的不是梁山,而是梁山好漢!”
說罷嘆一口氣,沉聲道:“你們看如今世界,昏君無道,奸臣當(dāng)朝,整天凈弄些花石綱、稻田務(wù)之類由頭,要連百姓袋里最后一粒余糧也刮盡,因此咱每每想著,天下好漢,本當(dāng)聯(lián)合起來,替老百姓們掙出一條活路走,這就是咱想要結(jié)交好漢的原因。可是嘛……”
石秀心中觸動,忍不住問:“可是什么?”
李云龍嘆口氣,搖頭道:“可是他梁山之上,雖然有好漢,但也不盡都是好漢。他那些大頭領(lǐng)里,有欺壓百姓為樂的,有好吃人肉的,有奸淫婦女的,這些人,咱老李恥于同他為伍!”
楊雄把樸刀重重一跺地面,喟然嘆道:“好見識!豈不正是此話?”
石秀卻是皺著眉、抿著嘴,低頭思忖片刻,小聲分說道:“李大哥,梁山上兩個大當(dāng)家,一個晁蓋晁天王,一個宋江宋公明,都是有好名在外的,依照小弟想來,他那些頭領(lǐng)里,便是有些以往習(xí)慣不大好的,有他兩個大哥帶著,說不定也改好了。”
楊雄不以為然,搖頭道:“那卻未必,正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李云龍點頭道:“楊雄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石秀兄弟,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所有的組織,若是組織成員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理想,那么,這個組織規(guī)模越大,危害便也越大!梁山只以義氣二字捆綁人心,那譬如我是梁山兄弟,我欺負(fù)了幾個不相干的百姓,你若要對付我,豈不是不講義氣?因此許多本來是真正好漢的,被這義氣二字綁定,混跡其中久了,怕也都要身不由己,反而變成了害民的賊。”
他這番話見解極高,石秀聽得悚然一驚,但是細(xì)細(xì)咀嚼,卻仍是不能盡解,緩緩搖頭:“李大哥說話有些高深,小弟讀書少,聽不明白。有義氣,不是好事么?楊雄哥哥,你明白么?”
楊雄皺眉苦思,也搖頭道:“俺也是似懂非懂。”
李云龍一樂,笑道:“那便不說義氣,先說理想,似咱們那芒碭山,自我李云龍而下,人人都有一個理想,便是專要和那些害百姓、盤剝窮人的惡人做對頭!老子不管他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還是皇宮里的大皇帝大官,他只要欺壓窮苦百姓,欺負(fù)善良好人,老子總有一天,要叫他血債血償!”
這一席話乃是李云龍由衷心聲,吐出口來,擲地有聲。
楊雄、石秀只覺胸襟一暢,忍不住叫道:“快當(dāng)、快當(dāng),哥哥好志氣!”“大丈夫生于世上,豈不正該這般痛快活一場?”
李云龍聲音一收,低聲道:“梁山卻不是如此,梁山上一眾頭領(lǐng),雖是義氣相投,但若說理想,在咱老李看來,也是各懷……呵呵,咱不能說他各懷鬼胎,說他一句人各有志,不過分吧?”
楊雄暗自點頭,石秀訝然問道:“哥哥,他如何便人各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