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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內八荒

  • 豢之龍
  • 于西來
  • 5648字
  • 2024-12-31 11:36:19

打從有記憶起,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很早以前,母親時刻都在我的身邊,我和她一起沉在深深的水底。母親用柔軟的鱗片和羽毛緊緊包裹著我,那是難以名狀的漂亮羽翼,即便大澤深處混沌的泥水和巖漿也污染不了它們的清白。可惜我并沒有。

記憶里,母親的懷抱溫暖舒適,常常讓我忘記睡去了多久。但只要醒來,母親就會拉著我游出水面覓食。

出水時,有時是日出,有時是月落。母親總能為我銜來新鮮的甘露或者清泉,那些純潔的水滴晶瑩剔透,順著她的雙唇滾落我的喉間,每一顆都巨大飽滿,吃下之后通體暢快,只想潛入水底,再次沉沉睡去。

睡覺,出水,這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全部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這里是哪,更不知天地是何處。

母親說過,在我出生很久很久之前,她就生活在這片大澤。可她也說不清到底是多久,這大澤又到底是哪里。她的一生從沒離開過這里,只知道大澤西南和東北各有兩座高大綿延的山,北部是一片稠密的森林,像屏障般拱衛著這片湖水,東南側還有一處深谷,一般的飛禽走獸難以逾越。

總之十分安全。

不過,母親很喜歡講一個故事。那是從她的母親那里聽來的往事,是說這片大澤曾來過一個巨人,那家伙比山還要高,一路走到水邊,剛開始臉都看不見,只有頭發從云端垂下。等到他俯下身體,才看見巨大如黑洞般的嘴,一瞬間就把湖水吸去了一半。要不是母親的母親早一步離開,恐怕早進了那家伙的腸胃,也就再也沒有我們。

母親說,那巨人喝飽后搖晃而去,巨大的腳掌踩平了周圍的山峰,只剩下這西南東北兩座高山得以保留,而他俯身飲水的地方,因他的重量壓迫沉陷,后來才變成那幽暗的深谷。

這是曾經每次睡前母親都要講的故事。我一直不知真是假,畢竟我后來見過的人都極其渺小。可我卻相信,若真有那樣的巨人,他跑來這里貪婪飲水,是有道理的。

因為這片大澤的湖水的確非常神奇。它越到深處越稠密,且微微發熱,水質結實,潛身其中就像鉆進懷抱,四面環繞,緊緊包裹,總之非常舒服。

更特別的是,在這樣的水中沉睡,每次醒來,這世間就突然換了模樣。

有一次,我清楚記得,不久前曾在岸邊發現了一片繁盛的桃林,上面掛滿多汁的蟠桃,甚至我在夢中還回味那口感。

可當我再次醒來,鉆出水面,憑著記憶尋找,那片桃林不僅變成了一處沼澤,還遍地是黑色丑陋,長著老鼠腦袋的大蛇。

這曾讓我感到困惑,直到后來某次,我又從沉睡中醒來,看到母親那溫柔的翅膀和身軀,已化作黢黑水底的一攤白骨時。我這才領悟:

或許這水有神奇的功效,水鄉一夢,世上早已千年?

講到母親的離開,我并無悲痛,相反她的骸骨真是美味神奇之物。

不知是不是浸泡太久的緣故,她的骸骨酥脆松軟,還記得吃掉最后一根骨頭時,我感覺整個身子都變輕了。輕輕一躍,瞬時就穿出大澤,升入云端,再也不用緩慢游動,只在岸邊覓食了。

“待到時機成熟,吃掉我的骸骨,你就能真正長大”

果然母親說得一點也不錯。

真正長大之后,我發覺自己的身體還有更多變化。

即便潛在水底,只要我后背的鱗片突然開始震顫,我就知道水面之上的太陽已經歸家,月亮正在升起。而如果是天降暴雨,水位抬升,或者周遭的群山將要移位,大地開始崩裂,那我的手一定會蛻皮,尾巴還會不自主地抽搐。

到后來,這種感知外界的能力越來越激烈,有時候,哪怕是附近有甘露和瓜果即將成熟落地,我的胡須也會輕微顫動。

至此我也終于明白,為何母親總能毫不費力地帶我找到食物。

母親曾經囑咐,就算食完她骨肉,我仍要為了成長而大量睡眠。

可自從身體有了這些新的變化,誰又會甘心整日沉在無聊的湖底呢?

于是,有一段日子,我細心籌備,仔細思索。每當夜晚來臨,我后背的鱗片開始輕微顫抖,我就會馬上躥出水面,不再只是為了覓食,而是盤旋于這片大澤周遭,探索周遭的景物,剛開始只在著周遭,后來就想去更遠的地方。

外面世界的誘惑遠大過了湖底的夢鄉,我一門心思籌劃著自己的第一次遠行。自打有了這個計劃,我就睡不好覺,吃不好飯。滿心都盼著要去游歷這世間。

后來過了很久很久我才從一個少年那里知道,這鉤子般的心念,是一種叫作“欲”的生物。它由心念而生,寄生于宿主靈魂深處,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怪物。

說回我第一次遠行,是向西。

我籌劃了很久,經過連續幾次睡眠,仔細研究了周圍的地形,生物,有沒有危險。又調整飲食,休息,養精蓄銳,這才定好計劃。在周遭探索的經驗告訴我,夜晚是最好的出行時機,岸邊很多生物都在此時沉沉睡去,能避免很多干擾。且夜晚多風,乘風而行,比我自己使勁兒要快得多,但不能有雨,雨水會讓視線模糊,也不能烏云蔽月,因為我發現附近的山腰有很多參天的巨樹,如果光線不足,很容易撞在上面。

盤算好一切,我在湖底靜待,等到后背剛發出震顫,我就向水面前進,月亮投下毫無遮攔的影子,水面沒有降雨激起的漣漪。確定好這一切,我才猛地扭動身體,一躍而出。

果然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我扶搖直上直抵云層,向著之前認定的西方前進。之所以向西是因為西邊的山峰低矮,山勢緩和,而東北的那座山卻像一堵難以逾越的高墻,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力氣飛躍它穿云而過的峰頂。北邊的密林里有很多奇怪的飛鳥,我不敢過,而南方的深谷總是飄蕩著幽幽的瘴氣,根本看不清前路。

我一開始貼著水面前進,清風絲絲劃過身體,再逐漸提升高度,沒費什么力氣就越過了西南那座拱衛大澤的高山。

沿著山脈的經絡一路向西,首先見到的是一條波濤翻滾的黃色大河,它向東去,很快又被一座蒼翠的小山從當中隔開,可以看到其中一部分細流匯入我居住的大澤,另一部分則向遠方繼續流淌。

在那座小山上,我記得有一種紅白相間的花朵長在黑褐色的樹上,那樹還結一種外形圓潤的紅果子。我想矮身品嘗,可卻碰上一群渾身花斑,長著豹子尾巴的猴子,叫喊著朝我投來石塊,我只好失望離開。

順著黃色的河流繼續向西去,數不清的高山連綿不斷,我盡量飛低一點,好仔細看看那些前所未見的新鮮景色,虎豹魚蟲,草木金石。

我記得一種舌頭一樣的長在小溪水底的草,不慎觸摸就會纏住手足。

還有一種散發臭味的樹,長滿尖刺,果實卻異常香甜。

我見到只有一條腿一只翅膀卻動作靈敏的鴨,想抓都抓不到。

還有一種白頭紅嘴會在水面飛行的魚,只要在太陽落山時于水面上等待,它們就會自己跳進我的嘴巴。

有的山峰完全被金石包裹,日光之下哪怕很遠也會閃閃發亮,是很好的路標。

還有的山峰滾燙發熱,寸草不生,到處都是黑色的,被火焰包裹的石頭,這種地方常有氣流,借力可以飛得更高。

總而言之,這世間的玄妙可比大澤的水底有趣太多。

我一開始就只是這樣渾渾噩噩的四處亂晃,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日后再想,這第一次懵懂的遠行,多虧了那個叫石夷的家伙。

他住在往西更北的一個山洞里。要去那里,得先經過一處雙峰不能合攏的大山,它的東面有一處深淵,正好是那條黃色河流發源的地方。每次經過都能聽到隆隆水聲在地底咆哮,裹挾著泥漿從深淵中噴涌而出,先散作細流,再于群山的簇擁下匯合。

我已經忘了自己當時是怎么到那里的。只記得初見那座雙峰不能合攏的大山,空氣突然變得十分稀薄寒冷,很不自在。那山中有兩只通體黃色的怪獸,青面獠牙,四足六臂,體型巨大,十分恐怖。我只能縮身潛首,緩慢穿行,生怕被他們發覺。

后來還是石夷告訴我,那座山名曰不周,曾是西邊的擎天巨柱,很久之前被一個叫共工的人撞倒,才成了今天斷裂雙峰的樣子,而那兩只怪獸,就在守護他的尸體。

我直到今天也非常好奇,這共工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能有這樣的神力,把這壯闊的大山撞成兩截?

石夷是個有趣又好心的家伙。

早晨,他是個小男孩的樣子。隨著太陽升起,他的樣貌體態會逐漸長大,到日中最盛時,他會足有山一般高。

在白天,他常常手拿一個風鈴,每搖一下,就有一陣風微微拂過,吹著太陽不斷向西落下。

而到了黃昏時傍晚,他又成一個小女孩的樣子。隨著月亮爬升而愈加溫婉美貌。

這時,他手里的風鈴變成了一架織機,每踩一下,就有一顆星星悄悄滑動,推著月亮向東邊沉去。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比我還開心。問我來自哪里,我一五一十答了,又問我父母在何處,我將母親的事說了。他似乎想安慰我,用手撫摸我的背脊,那感覺舒服極了。

石夷教了我這世間的方位。原來我和母親常居的大澤,只是這茫茫天地六處最大的湖澤之一,從那里向東萬里是渤海之地,有歸墟納江海百川于洞底,沿途則是仙人和三足鳥的居所。

向北萬里可達極寒之淵,那一路有許多奇怪的國家,有些人一眼一目,有些人一手一足。

往南方萬里則是連綿不絕的十萬大山。沿途全是各種奇花異草,猛獸精怪。有大可吞象的巴蛇、長著龍頭的窫窳、知曉人名的狌狌。

石夷告訴我,我這趟一走來,已經到了西北大荒。天地曾因不周山的倒塌而發生傾斜,凡過此地一定會覺得嚴寒驟至,空氣稀薄。

得知我是第一次出門。他很吃驚,特意停下風鈴,讓太陽維持在上午,并勸我不要再向前。因為此處已是大荒之內的西北角落,再往前是炙熱的沙河,他說那時的我,是萬不能穿過的。不如留在這里,陪他一起生活。

可前路縱然危險,我也不怕,我告訴他自己想游歷這世間,多看看那些不了解的事物。

石夷勸不住我,就建議我從此處起轉而向北游覽,過昆侖山再向東,這樣不僅能看到別樣的風光,也能安全折返回到大澤。

為了引起我的興趣,他還特意介紹了這一路的見聞。首先,我會抵達鐘山,一定要白天走,因為夜里會碰上紅腳黃紋的鼓,還有紅嘴白頭的欽,都會發出一種天鵝般的叫聲。

石夷說,鼓和欽原是一對感天動地的戀人,后來因為背叛了彼此而受到天帝的處罰,變成了獸的模樣。他們于是心存怨恨,一心要殺死對方。可天帝卻弄瞎了他們的雙眼,讓他們彼此不識,又讓他們發出同樣的叫聲,讓他們誤以為是同類。

天帝將他們困在那里,今生今世都在一起,相見而不相認,永受仇恨的折磨。因為瞎了眼,只盼著靠叫聲吸引對方,每每有人好奇循著他們的叫聲前往,多半都難逃他們的魔掌。

我直到后來也不知道天帝到底長什么樣。聽石夷說,他住在九重天之上,是個了不起但心腸很壞的家伙。

過了鐘山再往北就到了昆侖,那山下有一片橫亙千里的沃野,有各種甘露仙果,奇珍異獸,金石美玉,石夷建議我在這里好好欣賞美景,養好精神再出發。他還叮囑我,昆侖高聳入云連綿不絕,過了這片沃野向東而去,一路也難尋歇息之所。到了昆侖也要小心,昆侖山洞里住著西王母,如果遇見,千萬小心。如果沒遇見,也要小心,別驚擾到那些日夜不息為王母捕食的三青鳥,否則會有大禍。

另外,萬不可改道向北,昆侖以北有一處寒潭,有一個很兇惡的家伙住在那里,日夜不停的攪動潭水,將寒氣散向世間,如果距離太近,哪怕吸幾口氣也會讓血液凍結。

石夷這些話,沒一句讓我害怕,反而真真切切讓我對前路更加期待。他看我的樣子,忍不住又勸:

“其實這天地的本色,不過都是一套定好的規則罷了,萬物的姿態,不過是時間左右的結果。見者不怪,怪者勿見,好奇之心往往只會平添麻煩啊”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思都集中在他講的那些有趣的事上,看來這天地果然廣闊,我只覺得身心愈發自在,前路更加清晰,沒有什么可以束縛我的自由。石夷本想先留我幾日,可我哪耐得住性子,只想馬上出發,他也只好由著我。

“向西這一路雖然很少有人,但遇見他們,千萬小心,他們是奇怪的生物”

彼時的我還不知道人有什么特別,也沒見過,以為大概也就是些兇獸猛鬼。臨行之前,他又告訴我,如果日后我碰巧游到東極之外,請代他去查看大言、合虛、明星、鞠陵、孽蜥、猗天蘇門和壑明俊疾共七座山峰是否安好,他說那里住著一位他的朋友,如果遇見,請代為問好。

我沒有多想就點頭答應,緊接著便鉆入云中。

按著石夷的指點,我夜過鐘山。果真看到了紅腳黃紋的鼓,和紅嘴白頭的欽,它們正在啃食血肉,樣貌兇猛丑陋,讓人生畏。我行得慢,那一夜碰巧又黑又長,他們沒發現我。

后來我想,也不知是不是石夷在遠處為我拖慢了月亮。

我雖不怕前路艱險,但這次出行還是大耗精力。等到了沃野之地,我再也支撐不住,所幸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澤,我馬上鉆入其中,沉入水底,闔眼睡去。

這片橫亙在雪山之下的沃野,真像石夷所言一樣富饒。不僅有湖澤、丘陵,還有大片的草原,芳草萋萋,到處都是低矮但枝葉繁茂的樹,那樹上結著一種青色的小果子,有許多長著三只角的羊以它為食。不過那湖澤的水卻遠沒有我所居住的那片大澤舒適,水質干澀,陰冷,從那里出來,好像日月也沒有變化。不過,在那些圓潤的丘陵之間,我還是找到了幾處自地底涌出的清泉,又食了長在冰川邊緣花朵上的甘露,在我飲食的時候,有很多彩色的飛鳥在我身旁盤旋,我跟她們嬉戲,直到草甸的邊緣,我看見遙遠的雪山腳下,有嫵媚的鸞正在鳳翩翩起舞。

我在此地休養玩鬧,直到又一日日過晌午,我才緩緩出發。

等行過一條黑色的大河之后,果然有無數只三青鳥成群結隊地向前,我小心避讓,慢慢潛下云端。山脈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一條銀色的瀑布遮蓋著不遠處的山谷。順水流向下看,又可見山谷深處的一處洞府,那洞周圍白雪皚皚,可周遭的流水卻不結冰,反而草木繁盛,鳥語花香。再往外看,原來另有一處灼燒焦黑的火焰之山,環繞在這山谷之外,不斷向內噴涌熱氣。

我心想這約莫就是那西王母的住處,剛想進入洞府一探究竟。突然一股惡臭腥風從內里刮出,一下將我吹得頭暈眼花,險些摔落在地,隱約間聽到陣陣虎嘯。突然想起石夷說過,西王母人面虎身,虎齒豹尾,她原本是好人,可如果妄加打擾,難免激怒她,那可是了不得的事。石夷說,只要聽到虎叫,就代表她要發脾氣了。

于是我趕忙卷起身體,匆忙向云中竄去。逃跑時,我撞到了一株枝葉寬大的桃樹,它突然出現在崖頂,嚇了我一跳。

沉重的撞擊引得洞府里傳出的虎嘯聲更盛,卻也將幾枚桃子震落枝頭,正砸在我的胸口,我趁機抓起一枚,這才逃走。

僥幸逃離王母的洞府,又花了好幾天時間,我終于看到帝堯臺、帝嚳臺、帝丹朱臺、帝舜臺四座臺。按石夷的說法,此四臺是昆侖東邊的標志,只要過了這里,再向東南不用一日,我就能再次見到那黃色的大河,回到來時熟悉的地方。接下來只要沿河向東,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家了。

這一路果然如石夷所說,除了那片沃野,再沒有歇息之地。昆侖四周到處都是茫茫的白雪,所幸有那枚從王母處撿來的桃子可以充饑,吃完后我只覺得精力大增,渾身宛如再造,打我出生以來,我可從未吃過那么鮮美的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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