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處著眼:持久戰與《論持久戰》
- 桑兵
- 3067字
- 2025-01-06 17:38:16
一、重寫大歷史的旨趣
重寫大歷史,并非一般教科書式的通史或面面俱到的專門史,而是以樞紐性的歷史環節為中心,深入探究前人語焉不詳、爭論不休甚至誤讀錯解的重大問題,以求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中國近現代史的研究歷史較短,還不到余生也晚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地步,若是一味以鉆空子找漏洞為填補空白,希望由此超越前人,百衲衣終究遮不住欠安的龍體。必須視野開闊,超越分科、專門、時段的局限,抓住具有樞紐作用的關鍵問題,成竹在胸,才能游刃有余地整體之下研究具體。
多年前曾有意撰寫20世紀中國革命史,詳細梳理革命從引入中國,到逐漸成為政治與社會的中心議題,正面有從政治革命到社會革命再到文化革命的發展,反面也有反革命從社會和政治層面到法律層面的遞進,以及逐次由法律層面到政治層面再到社會層面的淡出退隱。開始階段革命與否可以平等對話,如《民報》與《新民叢報》的論戰,后來則演變為不革命就等同于反革命。大處著眼,可以說,20世紀中國的中心問題就是革命。
然而,稍加梳理相關研究和文獻資料就不難發現,盡管中國經歷了百年的革命歷程,盡管相當長的時間里近代中國的研究被視為革命中心史觀,關于這一時期與革命相關的許多重大問題,認識與事實卻有不小的模糊、偏差甚至扭曲。例如清季民初的中央與地方、共和,民國北京政府時期的北洋軍閥、新文化運動、民主與科學,國民革命時期的世界革命、帝國主義,抗日戰爭時期的反日與抗日、持久戰、統一戰線以及并不限于抗戰時期的漢奸等等,概念與所指實事,與歷史本相都或多或少有所差異,有的還相去甚遠。可是研究者似乎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看不出通行的認識與歷史事實不相吻合,或是雖然察覺有異,卻不知如何解決,只能一仍舊慣,熟視無睹。
之所以出現類似情形,原因在于親歷者往往依據后出的集合概念指稱之前的物事,研究者則未能仔細梳理史料與認識的關系,把握歷史意見與時代意見的聯系及分別。包括抗日戰爭在內的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形成較晚,起點不高,而研究者又受片面理解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為預流的誤導,輕視常見的多數史料之匯集,一心去找前人未見書,因而總好另起爐灶,不愿接續前人的研究往下做。結果基本史料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更讀不出文本蘊含的意思。一味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人所未見的材料,固然可以解決一些具體問題,而治史重在細節,不嫌瑣碎,畢竟不能碎而不通。一則大問題不明,具體問題很難說清楚;二則研究具體問題,應該明了其與大問題乃至歷史整體有何關聯,如何關聯。否則一地碎錢,不能成串,無法由碎立通,總不是治學的正道良法。
實際上,歷史的重要問題大都存在于基本史料之中,脫離根本主干而專注于枝枝節節的脫離片段,所謂塵封已久的人所未知,一般而言并非歷史的關鍵大節。忽視常見的基本材料,自然不能正視歷史的大問題,難以發現認識與本事之間的異同,也無從梳理本事變為認識的淵源流變及其所以然。換言之,弄不清歷史真相或扭曲變形的原因,不在重門深鎖的檔庫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笈,而是讀不懂公開文獻中一個個并不陌生的跳動字節組合在一起究竟有何意涵。
這些年陸續談了不少如何恰當處理史料與史學關系的想法,大都是在吸收前賢高論的基礎上,從研究和撰述中深入體會而來,并且相繼貫徹于所寫論著之中。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研究歷史應該盡可能完整地掌握舊材料,才能妥當安置新材料,進而將各種新舊材料相互比較,力求做到用人所常見的材料說人所不常說的話。如今用于重寫大歷史,希望進一步驗證辦法的有效性,同時做成可以展示的例,以便同好有所參酌。抗日戰爭研究,固然有待于廣泛深入地發掘各種新材料,不過主干大節,已經存在于公開的系統資料之中。近年來,包括抗日戰爭在內的中國近現代史領域,編輯出版的大部頭資料匯編不在少數,可惜研究者仍然抱著找材料的態度,往往從中挑揀主觀預設的靶向性文字,沒有用心通讀文本的全篇本意,更不會與其他相關資料比較研究,梳理淵源流變,揭示背后的聯系,使得這些大型資料大都未能物盡其用。
重新研究重大問題,運用資料之外,首先應該檢討既有的成果,包括所謂學術界的共識和約定俗成的定見。本來歷史旨在求真,事實勝于雄辯,是理所當然。可是無論學史還是治史之人,總有以自己的知識為先驗前提裁斷其他的莫名自信,養成認識優先甚至自覺不自覺地以認識抹殺事實的習慣。而且專家時代治學,大抵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同在里面耕耘的人,便是同行,彼此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視為行規。外面的人進來,就會顯得突兀,未免有些格格不入。照時下的常態,整體而言,或主動或被動,學人基本上都會有所歸屬,各安其位自然就相安無事,若是不安分地到處行走,則有違專門化的時趨,好像自然界里外來物種侵入,難免遭遇側目排斥。只是這樣井然有序的學術共生體似乎并不符合治史應該整體之下研究具體的道理,未必是良好的學術生態。
專家時代,或認為體現之一就是過度細分化導致學術侏儒化。一旦察覺落伍,又好以專才冒充通人。由局部放大的努力,與胸有成竹形同實異,或夸大局部的重要性,或以局部看整體,難免由自洽到自閉。其實研治專門之學,見識也應該力求通達,小圈子化的學問,往往流于坐井觀天和夜郎自大,走向因負篩選而逐漸退化的歧路。所謂史無定法,高明大都博采眾長,過度強調學科專業甚至某學某史某派的研究,貌似彰顯特色的同時,卻有自我矮化之嫌。如傅斯年所說,近代國人誤以為科學好比哲學的系統,所以往往犧牲問題以遷就系統,不說研究某套或某幾套問題,而說學某科學。(1)既有分科門派,便有固定的套路招數,到不了無招勝有招的境界,炫耀于時流的反面,就是見絀于高明。況且五花八門的分門別類,看似獨樹一幟,實則基本都是轉手負販,與其爭議那些舶來的概念方法,不如各自研究一個或一套問題以展現其把握及效用。真有過人之處,自然分出高下,否則只能面向無盡的后浪,且仍然難逃專講史法者史學往往不大高明的窠臼。紙上談兵的相爭不已,何益之有?由此可見,細分化之下所謂學界的共識,未必是靠得住的通理。
在這樣的格局下,外來者的便利恰是不受規范的約束,容易從習以為常中發現不同尋常,從局中人司空見慣之處看出大有可議,并且可以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麻煩則是會打破原有的平衡而引起波瀾,有時也難免說些不著邊際的外行話。所以剛剛拿出持久戰與《論持久戰》研究的半成品示人之際,便有好心的行內人善意提示,諸如此類的題目,已經固化。言下之意,可以拓展的空間不大,或是雖然有卻說不得。中國近現代史研究領域里,認識固化妨礙事實判斷的情況并不鮮見,只是無從揣測圈中人的所謂固化,到底是奉旨還是自裁。以非專家的眼光看來,這一領域的研究似乎還處于尚待開發的狀態,即使新意迭出,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得了的忌諱。歷史當然多由勝利者書寫,可是勝利者必有其制勝之道,絕無可能靠編造歷史而成為勝利者。只要切實回到歷史現場,就不難理解大勢所趨,不必總是鑿空蹈隙,鉤沉翻案。
與充分利用現有空間的文學界相較,史學有時陷入自相矛盾,一方面,總想打破一切禁忌,似乎非如此則不能動手研究,即使研究也不能見好,另一方面,已有的空間相當廣闊,卻好像白茫茫一片,不知如何耕耘收獲。由于不能深耕細作,只好一味開荒,刀耕火種,而美其名曰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所謂學無止境,如果一個小圈子里的人認為所從事的學問還在篳路藍縷階段就已經固化,等于理所當然地覺得只能守成,無法繼續前行,自然引不起多少研究者的興趣,高明大都駐足其外也就情有可原。況且,《論持久戰》既有豐富的理論內涵,又有復雜的史事關聯,如果僅限于章句之學,非但無從疏義,還會誤讀錯解,實在是不能匹配偉人的皇皇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