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作少府公輸安一身短衣,半身泥,甚至于兩只腳,都穿著被染成了泥色的布鞋,臉上更是帶著一抹竭力掩飾的疲憊之色。
“臣下失儀,并不知陛下緊急傳喚,正領(lǐng)著同僚們丈量土地,修建軍工作坊。”
看著俯身下拜的將作少府,子嬰內(nèi)心頗感自責(zé),忙起身握住了將作少府的手。
“卿家何談失儀?快請落座。”子嬰扭頭吩咐:“王后取水來,寡人要親自為公輸卿家凈手。”
公輸安聞言,嚇了一跳,連忙把自己布滿泥巴的雙手抽回,慌張道:“尊卑有別,臣下豈能讓王后取水,陛下凈手,折煞了,折煞了。”
“使得!”子嬰堅(jiān)持。
這將作少府眼眶發(fā)紅,古之圣君堯舜禹湯禮賢下士,周公旦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也不過如此了吧?
“陛下……”
子嬰端著盆,王妃倒水,公輸安凈手。
秦王甩了甩手,扯下一只大雞腿,直接就遞給了公輸安。
“你我君臣,邊吃邊談國事。”
子嬰扯下另外一只大雞腿,塞入口中,哈哈笑著。
公輸安哽咽了一聲,重咬了幾口白水雞腿,和著嘴里哽咽時候特有的奇怪味道一并吞下,這才緩緩道:
“昨天晚上,臣便已經(jīng)領(lǐng)著屬臣們做了仔細(xì)規(guī)劃,鑄造軍械,選用下風(fēng)口,便于開溝取水的山陰之地……”
子嬰不太懂,但是他卻認(rèn)真聽。
秦帝國吞滅六國時候,制作兵器甲胄的那些匠人們,一個不差的全部都被帶到了此處。
將作少府又是個老臣,這些事情的安排肯定不會出錯的。
等到公輸安把事情稟報完了后,大半只白水雞,也進(jìn)了君臣兩人的肚子里。
子嬰擦了擦手,拿起自己的帛布,示意公輸安上前來看。
“此乃高爐煉鐵,其中訣竅,寡人都已經(jīng)標(biāo)注明了,這般冶煉出來的鐵器,遠(yuǎn)勝于當(dāng)今世上任何一種兵刃。”
公輸安是行家,看了幾眼后,身上那種想要去試一試的急躁,便已經(jīng)按耐不住了。
“卿家且看,這是新的鍛造兵刃的辦法。”
“包鋼法、折疊鍛打?”
公輸安帶著幾分茫然點(diǎn)頭,似乎也不清楚,這到底行不行。
至于子嬰說的石炭開采,他也帶著幾分懷疑的心思,但卻不曾直接拒絕,也愿意分出人手與精力去嘗試。
畢竟,這個君上,相對于二世皇帝胡亥,已經(jīng)好太多了。
“陛下放心,臣必定親自試過!”
子嬰頷首道:“先嘗試少數(shù)折疊鍛打,一不小心,鋼坯會崩裂,寡人有把握,此等鍛造之法,遠(yuǎn)超于世上任何一種兵刃的澆筑之法。”
公輸安聞言很是震驚,王上可不是那種狂言欺天之輩啊!
“臣下立刻就去籌備!”
子嬰看著公輸安退下,回過頭來,就看到王后在收拾雞骨頭,便笑道:“交給其他的人去做,你回城中好生歇著。”
王后抬頭微笑看著子嬰:“陛下有學(xué)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志向,妾身又豈能獨(dú)自享福,不與大王同甘共苦?”
“自今日起,妾身也不住在南征行宮中,和陛下一般,與臣民們同吃同住。”
她沖著身邊收走殘羹的婢女揮手:“去選一些粗布衣裳來營中,把其他的拖地長裙都剪短,多余的布料,分給有需要的子民。”
子嬰一開始以為王后有些笨,可現(xiàn)在忽然明白過來,這才是賢內(nèi)助啊!
他看著王后會心一笑,轉(zhuǎn)身往營帳外走去:“韓談,我們?nèi)パ膊橐幌隆!?
“是,陛下!”
韓談激動地跟了上去,心中暗自想著,方才王妃的那番話,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南遷營。
若不如此,又怎么教黔首們都知道,陛下王后與他們同甘共苦的心呢?又怎么逆轉(zhuǎn)自二世皇帝胡亥、佞臣趙高亂政以來失去的民心呢?
追隨南遷的百姓們,在沔水邊上以窩棚草棚御寒遮身,放眼看去,是望不到盡頭的棚戶區(qū)。
可幾乎戶戶有炊煙,人人有事做。
甚至,不少正在取土成框,準(zhǔn)備燒制土磚,修建房屋,在此定居的黔首臉上,還帶著笑容。
子嬰微服前行,這些老秦百姓們,并不知道他們的秦王陛下就從身邊走過。
甚至,子嬰還找了一處比較僻靜的草棚,掀開鍋看了看里邊煮的東西后,這才松了一口氣。
看樣子,上下一心這個詞,暫時可以用在自己這個南遷小朝廷身上了。
“聽說是朝廷會給分給土地,來年春耕后,分發(fā)下種子,還免除三年賦稅。”
一個老翁一邊夯土,一邊擦著汗,對著邊上幾個青年道:“這都是大王的恩德。”
他放下手里的撅頭,朝著掌心里唾了兩口唾沫,提起來干得更賣力了。
“聽人說,大王要在漢中征兵,不忍心用我們這些隨他南遷的兒郎效命戰(zhàn)場,可我們老秦人,不上陣,算什么好漢?”
“你兄弟三人,去兩個,留一個給我養(yǎng)老。”
“……”
子嬰一時間動容側(cè)目,駐足片刻記住了那三個年輕人的容貌。
分發(fā)糧食、布匹的車子,順著寬闊的大道走過。
子嬰退讓在邊上,發(fā)現(xiàn)主持這件的事情的人,居然是宗正嬴閔?
嬴閔第一眼看到子嬰,還以為眼花,扭過頭去走了幾步后,猛地醒悟過來,回頭就要喊“陛下”。
子嬰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到邊上說話。
“大王,您怎么微服來了?”
嬴閔壓低聲音。
子嬰道:“情況如何了?”
“大王放心,糧食全部都發(fā)下去,有病的人,也都分發(fā)下藥去了,所有能動的人,都分派起來伐木、采石、挖土、燒窯,下雪前,第一批土房就能修好。”
他見子嬰眉頭微皺,便又道:“春日前,所有人都能住上新房。”
“寡人的護(hù)衛(wèi)營留下百人便可,其余的軍隊(duì),除了必要的人手外,全部發(fā)動來建房。”
嬴閔嚇了一跳,連呼不可:“陛下,如此做,將您的安危置于何地?萬望三思!”
子嬰頭也不回地道:“和子民在一起,會有什么危險?立刻執(zhí)行去!”
韓談屏住呼吸,記住了君王的話,這需要更加大力的宣傳:
“陛下感念天寒子民凍餒,令將士卸甲建屋,宗正憂其安,上曰:與子民同住,吾何危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