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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博爾赫斯的月亮(1)

短短半日,橋面上的積雪就已經清理干凈了。“挽留海鷗行動”的巨型宣傳牌在海岸上格外醒目。錯落的礁石群因為潮水的沖洗重新煥發出晶瑩的光澤。只有回瀾閣的琉璃瓦片上還留著一抹白,遠遠看上去就像一襲輕柔素潔的披風,與掛在雙層飛檐上的大紅燈籠相映成趣。

他們在上午的老地方坐下,很快就找回了看海的感覺。板椅干燥冰涼,新刷油漆的味道一半被身后香妃茶花的芬芳掩蓋,一半被吹散在海風中。

他的身體微微后仰著,視野的邊緣能看見她挺拔綽約的身姿。有風吹過,松枝間的雪霰順著她的貝雷帽滑下來,落在那件黑色鈴蘭花卡尼羊絨披肩上。她穿的是一件寬松的英式針織外套,幾乎沒什么保暖效果,但她看上去絲毫不覺得冷,那樣的氣定神閑,好像她正在經歷的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他的情況就沒那么樂觀了。當年剛到島城沒多久,他就患上了骨髓炎,用中藥調理了半年,后來再沒有發作過。多年以來,他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既了解又珍重,在冰天雪地里待這么久還是頭一回。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的精神去抵抗體溫的流失,心跳的加速,以及從踝關節傳來的一陣陣猶如針刺的腫痛。

五點一刻,天剛下黑,五百米外的琴島上亮起了燈。燈光接近橘紅色。蔥蘢的林木在夜色的帷幕上投下紛繁的剪影。燈塔的輪廓依稀可見。橋上的人潮開始涌動起來,不時爆發出一陣低沉的歡呼。人人翹首遙望,等待天空被照亮的時刻。

沒過多久,天又飄起雪來。雪下了一整天,已經失去了初來乍到的兇猛,落下來的不再是鵝毛大的雪片,而是芝麻大的雪霰。在橋燈的照映下,白色精靈隨著海鷗的去向井然有序地飛舞著。雪潮所及之處,陸地與海洋的界線正慢慢消失,一切分明的界線都在走向緩慢的消融,任由時間在它們身上鋪展出全新的維度。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等待著什么。在他們不約而同地坐下來的瞬間,他就隱隱有這種感覺。現在,他知道,他是在等人潮退去,等他們把舞池空出來,他意識到自己要跳一支舞,要奔赴一場注定無法逃脫的災難,要在那座激烈變化的舞臺上留下一場永固不變的絕望演出。舞會,女人香,巴塔哥尼亞的傳奇,高喬人立于高原之巔,一切都導向那里,導向激情,導向最后的探戈。此刻,他能聽見風在時間中疾速流竄的聲音,心里想著一只雌性火烈鳥在茂密的蘆葦叢中翩翩起舞,旋轉的火焰染紅了整個湖面。

人潮退去幾乎是眨眼間發生的事,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又過了幾分鐘,最后一對情侶從橋上下來,棧橋終于回歸了建筑本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但是失敗了,關節的疼痛如刀割般撕裂著他的膝蓋和腳踝。她先于他站了起來,望著前海的方向,眼中浮動著高原之光。

過了防波堤,空氣開始變得清冷起來。夜色降臨在海上。海風一陣緊似一陣。黑暗包裹著那支古老的利箭。大紅的燈籠在島城的盡頭煥發著沉靜的光芒。不時有一兩只黑尾鷗繞著閣樓飛來飛去,在光里盤桓一會兒,旋即振翅離開。

兩個人保持著大概三米的距離,不緊不慢地走著。他的疼痛得到了緩解,想當然地認為是因為月亮,不時地抬頭看一眼閣樓上空的那只白玉盤,心里默默想著博爾赫斯。月亮是無需解釋的。關于月亮的文字同樣也是無需解釋的。魔法當然也是如此。

她站在最前沿的位置,側身倚著欄桿,高跟雪地靴一前一后叩動著潮濕的花崗巖,單薄的身體在風里詭異地抖動著,煢獨的形象好像隨時都會沉入黑夜的影子里。

她被黑夜用一種款款的溫柔包裹著,整個人仿佛處于一塊巨大的琥珀中,好像是那座圓形建筑的一部分,一種真實的激情的化身。化身為一支箭。自由的呼吸穿透迎面吹來的海風,隨著風進入另一種更加自由的狀態。一個遙遠而完整的世界——那個她用古老咒語講述的寄托了她全部激情與希望的奇幻世界——此刻正潛伏在她的周圍,化成了一種黑夜的衍生物融入黑夜。現在,她正乘著這支箭走向她夢中的風之地,口中喃喃自語,像波利尼西亞的古老鬼魂在大地盡頭的囈語。時間不曾停止,談話沒有間歇。故事已經發生,故事還在繼續。

大廈谷森林是她和老查爾文——就是那位人類學家——探險歷程的最后一站。入秋以后,他們一起參加了一次印第安人的狩獵。自從圭亞那的馬庫什人開始從馬錢科植物里提取生物堿后,箭毒就成了南美印第安人狩獵的通用武器。老查爾文長年飽受失眠折磨,把毒堿當肌松藥服用,希望能減輕腰肌勞損和神經疼的癥狀,睡一個好覺。

他的愿望實現了,他的確睡了一個好覺——印第安人在毒液里加入了兩顆毒蛇的牙齒,其毒性可以令一頭大地獺進入永久的睡眠。他們師生情誼深厚,對他的死她覺得是一種遺憾,但并不為他感到悲傷——在某種意義上他完成了一個人類學家的宿命:一生研究印第安人的人最終死于印第安人的魔法。

印第安人把他的靈魂留在了大廈谷的山川草木之中,人類學家協會的人把他的尸骸帶回了布市,為了紀念他為人類學作出的貢獻把他葬在一座貴族墓園。在殯儀館,她包了老人的一小捧骨灰,按照他生前常說的那樣撒在通魔岬,就是他經常獨自跑去喂企鵝的地方,一個叫查爾文的人從此進入了一群叫麥哲倫的企鵝的世界。

葬禮結束之后,協會為老查爾文舉辦了一場研究會,在會上她被安排代替老教授發言。多年以來的研究成果得到了那些來自上流社會的老學者們一致的褒獎和喝彩。她的努力并非為了證明這些移民的后裔沒有數典忘祖,而那正是他們大多數人的用心所在。比起那些遠離都市的土著人,他們更愿意關注生活在他們眼皮底下的社會人;比起如何恢復印第安原住民的土地所有權,把印第安語言納入公立教育體系之內,他們更愿意思考如何揭去阿根廷化的移民后裔身上來自歐洲祖輩的國籍標簽。生存的困境是普遍的,現代文明的生存處境顯然更值得他們討論。她知道自己不屬于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融入到他們之中。于是她重新戴上了巫師的斗篷,跟著上尉離開了布市,像一個神靈的使者一樣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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