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季夏,距離尹習蔚十八周歲還有兩百天整。高考結束的當天,他以身體不適為由——那也是他逃避整個求學時代所有集體活動的通用理由——用這個屢試不爽的招數,他逃過了拍攝畢業照和同學聚會的災難,換上了心儀已久的牛仔褲和海魂衫,騎上了筒子樓里那輛一直以來都無人問津的墨綠色飛哥牌自行車,開始了為期兩個月的環島騎行。
島影淡遠,海風悠長,夏日熱情令人神魂搖蕩。在八大關梧桐遮蔭的馬路上,他把車子騎得飛快,甚至比天上的海鷗還要快。明亮繽紛的色彩從眼前飛掠而過,古老的微風穿行于整齊的街道之間,一切都是那樣鮮活充盈,振奮精神。他一邊驚嘆于自然之力如何巧妙地化解了海濱暑夏的酷熱,一邊又小心翼翼保持著對細節的關注,試圖從一磚一瓦的堆砌方式中找到萬國建筑博物館的歷史起源。他一度想過當一名建筑師,但發現自己對事物精確度的把握遠不如感覺來得可靠,很輕松地打消了那個念頭。盡管如此,這并不影響他對建筑的興趣,尤其是探討普遍事物的本質的興趣。當他嘗試著按照粗略的比例把花石樓的女兒墻繪在紙上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東南風悄然把一股暖濕氣流帶到了島城上空,氤氳水氣在空中迅速凝結,晴朗的天色倏然一變,來不及找地方躲避,他就在黃海路的盡頭迎來了入夏后的第一場雨。
雨一連下了兩天一夜。雨后的島城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時空,流動的質感像影子陷入了光,在云海的壇子里攪動著斑斕的色彩。隨著車輪不斷碾過那些散發著歷史孑遺的閑冷氣息的幽僻角落,感覺中最不可或缺的部分——直抵生命核心的直覺——開始慢慢消融。他認為是自己對老城區太過熟悉的緣故,人在熟悉的地方往往比在陌生的地方更容易產生幻覺。于是,在被虛妄的歡愉和充滿著十足顆粒感的古老風聲徹底淹沒之前,他及時地抽離出身,從市南區轉向島城東部。
在臺東,在那些老街古巷之間,各種土木工程平地而起,廈宇林立好像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通往未來的路變成了一條狹長的甬道,穿梭其間,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渦流的中心。機器隆隆的巨響總讓他莫名地心生怯意,而海岸線上的視覺斷層卻并未引起他對區劃調整帶來的空間擴張的驚詫之情。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讀過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學說,隱約能理解那種擴張的實質。地理區位是如此,人未必不是如此。他認為人類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向水生物,生活在陸地上的人永遠對海洋充滿著神奇的幻想,而人類所有對海洋的幻想最終都可以歸結于對陸地的幻想,即對彼岸的幻想。人類對彼岸的幻想與生俱來,植根于生命本身,深入基因,永難剔除,而人類與海洋生物的本質區別恰恰也就在這里:人最終要上岸,最終要去到彼岸。他把這一理論稱為彼岸論,固執地認為這是繼物種起源之后唯一適用于全人類的顛撲不破的真理。
尹習蔚對于彼岸的幻想從未停止過。與其說是性格的原因,不如說是家教使然。他的父親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第一批西語大學生,畢業后在外交部工作,后來外派到中國駐阿根廷大使館領事部。母親是阿根廷華裔,祖籍福建廈門,在天主教大學教授哲學課。兩人相識于大使館組織的一場華人華僑新年聯歡會,正當青春年華的年輕人情投意合,火速步入婚姻,激情的火焰在四年之后熄滅,母親以對他的撫養權為條件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除了自己的孩子,教授什么都不在乎,而在事情的背后,要等到數十年后重新站在那個男人跟前時他才能明白,愛在妥協中所占的分量并不輸給要求半分。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他應該四歲多一點。他隱約有那段關于異國的記憶,但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月餅的香甜。高大威武的銅像。人來人往的咖啡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條叫“圣馬丁”號的遠洋船,像一顆浮在銀河上的燃燒殆盡的星辰。輪船離港的那天早上,一個穿著襤褸的游吟歌手在岸邊用六弦琴彈唱著一首曲子,后來他知道那是一個詩人為影子所作的頌歌,為了虛妄的告別。
回國之后,母親先帶他去南方老家祭祖,不久啟程北上,應邀去BJ一所大學教授西班牙語,兩年后和一個長她十幾歲的離異男人再婚。對方是BJ當地人,據說是滿清鑲白旗貝子的后裔,在東皇城根南街有一區宅子,獨門獨戶,竹繞松環,是北京城最僻靜的居所之一。他母親一直想有一座那樣的房子,不是為了生活,而是方便她能靜下心來做學問。
賓客中有很多國際友人,出于這一考慮,他們把婚禮定在友誼賓館。他,還有一個長他六歲的姐姐,一個長他四歲的哥哥,三個孩子全都參加了。中餐廳的包房里擠擠攘攘的,除了人還是人。他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看著那些西裝革履的賓客進進出出,聽他們說各種語調各種語速的語言,心里想著一片不見天光的海洋深處生活著一群色彩斑斕的兩棲生物。他的木訥寡言與大說大笑的姐姐哥哥相形見絀,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心里反而希望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希望與他們對立,最好是把一切都分得清楚明白。
儀式結束以后,他母親的幾個同事過來打招呼。他們走到他面前,簇擁著他,笑著往他口袋里塞水果糖,然后向他提各種問題。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說什么語言,是漢語還是西班牙語;他們以此來判斷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他們的目光熱情而好奇,耐心持久而堅定,連走廊里都擠滿了人,探頭探腦的,都想聽他說什么。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一塊接著一塊往口中塞水果糖。所有人都在稱贊他,表面上有說有笑。他對語言的困惑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那時他不以為然,后來成了他一生的羈絆。
婚禮是在九月下旬舉辦的,進那個家是在十月中旬——從城西搬到城東整整用了二十天的時間。那時BJ尚未成立搬家公司,一切都要自己動手。沒什么糟亂的東西,主要是書,兩千多本外文書籍,都是他母親從吃穿的用度里撙節下來買的。教授既不愿耽誤教學,又不想麻煩別人,執意自己搬過去;誰也不能違背女強人的意志,做兒子的也不能。
BJ的晚秋,他站在院子中央一棵形狀奇怪的老棗樹下,怯生生地打量著周圍,一度為房頂上整齊劃一的筒樣老瓦片著迷,但注意力很快就被地上婆娑的樹影分散了。在他頭頂的正上方,大片紅丹丹的棗子掛在被低沉的天空強力壓迫著的低沉的樹上,像紅珊瑚浮在海面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下來,果實的鮮紅被淡化了,變成了一種透明的黃金色。一群白鴿子拉著嗡嗡的哨聲從空中掠過。他抬頭望著那些遠去的精靈,仿佛遠去的是他的孩提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