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酒醉的神鷹(4)
- 棧橋上的探戈
- 琴海外史
- 2481字
- 2025-01-06 06:00:00
巴黎女郎看上去已經不算年輕,但容貌姣好,風韻猶存,鮮亮的妝容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歲月的痕跡。因為喝了酒,她的臉上浮漾著一種赤霞珠的紅,眼中的柔情像流動的酒液一樣豐滿圓潤。
相比之下,阿隆索就顯得暗淡多了。老朋友穿著一身略顯寬綽的戧駁領雙排扣黑禮服,是十幾年前流行過的那種老毛料。著裝雖然過時,但并沒有影響興致。那種從男人天性里帶出來的對女人的隱秘的窺探,靈魂對靈魂的循序漸進的觸碰,全部包含在智利人溫柔的眼神中。一切男女之間的情愫在燈光的裹挾里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白霧被劃開了,迷離中開始出現一種綠色的慌亂。慌亂著,并且悸動著,綠色河流上同時洋溢著焦灼熱情與和煦柔情。那是獨自走過荏苒歲月后回首舊夢的溫馨感情,是對業已逝去的遙遠青春的追溯和眷念之情。還不到四十歲,鬢角就已經染成了灰白色。有誰能逃過思鄉之情的折磨?更別說還有聶魯達的詩。現在,在那一切之上,現實又增加了更重的一種:與舊愛重逢的痛苦的渴望。
阿隆索沉浸在痛苦的渴望之中,情意繾綣,不愿自拔。智利人心里非常明白,讓隔閡消失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跳舞,把時間留住的最好的辦法也是跳舞,他要同時消除隔閡并且留住時間,就像挑著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穿過一片沒有邊際的濃霧,對他而言那顯然是過于異想天開了。
他對舞蹈一竅不通,但還是看出了老朋友的窘迫,并且清楚那窘迫是從何而來。早年間他的腿曾在一次從歐洲去往阿拉伯的航行中受過傷,因為耽誤治療落下了輕微的跛疾,平日走路很難發現,但一進入舞池就暴露無遺。跟不上節奏,無法自由旋轉,身體因為腳步的拖曳而顯得笨拙不堪,越努力克服就越慌亂,時間越長就越明顯。
舞蹈家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困境,但并沒有放棄,他樂觀地認為還有機會,只要繼續跳下去,遲早會出現轉機。
轉機沒有出現。在一次前進右轉九十度的移步中,他的腳尖踢到了女郎的白色高跟鞋上。女郎瞬時間失去了平衡,阿隆索在她倒下去之前及時抱住了她。女郎并不領情,一把推開了他,一瘸一拐地出了舞廳,臉上的神情表明她已經受夠了那一切。
他聽著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悵,回頭卻發現舞會并沒有被剛才的插曲打亂,音樂還在繼續,舞蹈也是,兩顆流星的隕落并未妨礙到整個宇宙的運行。
阿隆索臉上寫滿了疲倦,拖曳著腳步從方格舞池里退出來,恍惚的視線在燈光人影間游離不定。他看著自己溶解又凝固,變成一塊水晶落入時間的水里。他渴望著補救的辦法,想要挽回看似可以挽回的一切。他對著虛空反復懇求,好像有人知道那樣的辦法卻不告訴他。
餐廳里,兩個人面對面對著。他向服務員要了一瓶人頭馬。他記得阿隆索說過巴黎人都喜歡人頭馬,尤其是巴黎女人。巴黎女人已經走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心里想著巴黎女人的智利男人。
他給老朋友倒了滿滿的一杯,給自己倒了小半杯。阿隆索一口喝了大半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只啜了一小口,一來沒有興致,二來想到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一個人保持清醒的好。
糟糕透頂。當他問起老朋友的近況時,阿隆索直截了當地說,事情就是那樣。你以為會天長地久,好運氣會一直伴隨左右,但除了好運氣之外還有別的,還有壞運氣。你以為壞運氣只找壞家伙,可是恰恰相反,越是干凈的桌布越容易被弄臟。
在酒精的刺激下,安第斯神鷹又恢復了原來的風采,雙手交叉著托住后仰的腦袋,戲謔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心里再沒有什么可掛念的事一樣。
戰爭和運力過剩讓油運市場陷入了大蕭條,船東債務纏身,唯一的辦法就是變賣油輪償還債務。一些船員拿著遣散費回到故鄉,計劃新的人生,他選擇留在那艘幾乎和他同齡的單殼油輪上,一來無處可去,二來他清楚自己適應不了都市生活。
接下去的幾年里,因為運費回升,情況有所好轉。在那期間他干成了兩件大事。一是他在地中海的大霧里發現了一條遭到鯊魚攻擊的漁船,及時上報了船長,拯救了七個意大利漁民的性命。二是船在大西洋上遇到了颶風,他冒著暴風雨完成了輪機的維修工作,從而避免了一場漏油事故,那之后他就從甲板部調去了輪機部。他從十八歲上船,從未受過專業的教育培訓,從苦力到技工完全是靠自己摸索。在輪機部工作的那段時光是他人生中最閃耀的時刻,他形容那感覺就像是乘直升飛機登上了阿空加瓜山。
其間他回過智利兩次。他們的族人都是阿連德政府的擁躉,為了躲避軍政府迫害大都逃到了阿根廷。他母親堅持留下來,成了中央山谷少有的幾家馬普切人。對她兒子擅自離開那片土地——主要是離開她——老人始終不能原諒。兩年前的夏天,莊園因為高溫氣候發生了火災,那個馬普切女人筆直地站在那片老藤葡萄園里,在她生活的土地上完成了她的一生,她踐行了她在祖先的墓碑前立下的誓言:像祖輩和父輩那樣生活。而他也失去了最后的避風港,頭也不回地奔向海洋,從此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海上浪子。
那之后他一直在大西洋航線上漂泊。在上岸前的最后幾年里,受經濟衰退的影響,海運公司的生意每況愈下,運費僅夠支付船員的薪水和船體的維修保養。精明如希臘人自然不甘白忙一場。他們那位船長,一個來自皮立翁山自詡為佩琉斯轉世的農夫,在船上有著絕對權威,為了讓公司盈利,也讓他自己有利可圖,他開始偽造薪水單。事情做得并不隱秘,但船員們為了生計只能乖乖在上面簽字。
直到后來,轉世佩琉斯和承運人一起謀劃了一場近乎完美的海事欺詐陰謀,故意鑿沉貨船騙取保險公司的賠償金,結果卻并未如他們所愿。事情敗露,包括阿隆索在內的所有船員都被卷入其中,最后公司不得不賣掉那條“波塞冬”號油輪,遣散了全部船員。對船員們而言,那可以說是一種解脫,他們終于結束了每天值班十六小時和被高級船員關禁閉的苦日子。除此之外,他們還得到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遣散費,而他得到的比別人還要多一些,其中包括保險公司私下給他的線索費。
阿隆索沒有詳細說明他是如何向保險公司提供線索的,也沒有透露他為什么那么做,總之那是他二十年航海生涯中僅有的一次通過法律途徑獲得的公平權利。在那之后,他徹底離開了那份他曾經立誓要干到死的工作,只身來到島城,希望在這個距離故鄉最遙遠的城市忘卻一切前塵往事。
說到這里,阿隆索用手把一綹逃逸的鬢發挽到耳后,土灰色的手掌像一把橡木梳掠過發梢,眼神撲朔,嘴唇翕動,細膩的情感在粗獷的臉上畢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