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大四實習期的時候,去了上海,早聽說那是個只要是金子就能發光的好地方。跟自己生活過的城市比起來,這里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青云從未見過這么多高樓大廈,未見過那么寬的馬路和那么多的汽車。沒見過夜晚被燈光照成了白晝,沒見過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T恤竟然賣二千多元。真是鄉巴佬掉進了十里洋場,滿眼的金碧輝煌。以前只能在“四方盒子”里看到的場景,突然就在眼前,以爆發的方式展現出來,讓青云感到一陣眩暈?;秀敝?,他有一個臆想:能在這片土地的某一個犄角旮旯處,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嗎?轉而又趕緊將它從腦子里滌除:青云,你還是醒醒吧……
在這個城市,青云舉目無親,只有一個高中同學給他簡單的指引。好在年輕,有闖勁,孤身一人,就敢往大上海跑。接下來所有的艱難險阻,就靠自己橫戈向前了。
萬事開頭難。首先要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但上海太大,他像一只螞蟻站在一頭大象的腳邊,不知道哪里適合自己。他剛從校園出來,對學校的生活還有些留戀,上海高校林立,而且諸多名校。于是青云在大學的附近找了住處,與別人同租。大家都是從外地過來的年輕人,好相處。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大學周邊的環境。學校里有食堂,有教室,平時還有很多學者演講。校外有快餐,有書店,有“跳蚤市場”,生活十分便利。
稍作安頓后,就得出去“覓食”了。學校附近貼了很多招聘信息。想找專業對口,怕是難的,再說,青云對自己的專業也沒有什么興趣。很多學生在大學里學的專業并不是自己選的,只要能上大學,比什么都好。所以畢業后不做自己的專業,也很正常。
青云對找工作是陌生的,這些招聘信息五花八門,有兼職的也有全職的,有做家教的,發傳單的,銷售崗、行政崗,賣廣告位、賣電腦……
他也面試了不少工作崗位,不是你不情就是他不愿。這個城市匯集了全國各地優秀的人才,在一堆金子里,銀子都黯然失色。青云算什么?一塊需要打磨的石頭。那就先做一塊石頭能做的事吧。
最終他找了一個推銷網絡寬帶的工作,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公司對銷售員沒什么要求,能吃苦就行,底薪很低,提成不錯。
主管給新人們培訓:“這是一份努力就會有收獲的工作?!?
把它往簡單了理解就是,像清潔工一樣,在辦公樓集中的地方,從一樓一層一層往上爬,挨個敲人家公司的門。清潔工掃樓沒有壓力,但這種“掃樓”要想辦法躲過保安,像做賊似的。
但主管說,這是一份體面的活,能裝得起寬帶的,都是大公司。大公司都在高大上的樓里。你去敲他們的門,一身好一點的行頭是不能省的,看上去要像點樣子。
也就是說,還沒收入,先要投入。青云去服裝批發市場,看能不能淘一套合適的衣服。他想著,這身衣服首先要便宜,但不能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很便宜。經過整整一個下午的猶豫、糾結,終于克服了“選擇綜合癥”,淘了人生中第一套西裝。他穿上站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好不自在,以前穿衣服從不照鏡子。還算滿意,俗話說得沒錯:人靠衣裝馬靠鞍。換一身皮囊,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第一筆業務正在向他招手。他想:得好好照照,住的地方沒有這么大的鏡子,千萬別在客戶那里出了丑。
“您好!打攪一下。”銷售主管給大家演示,“我們是某某公司的一級代理商,負責給公司安裝寬帶……”那個時候,人們有激情,公司也不需要對員工進行洗腦。上海這個大都市,靠本事吃飯,當你看到同事做成一筆單子,拿著豐厚的提成,嘴角揚起的得意神情,自然是羨慕的,你甚至都想給自己打一管雞血。
青云按照主管傳授的,輕輕敲著客戶的門,可能是敲得太輕了,都沒人過來。于是用點力氣再敲,見有人過來,趕緊說:“您好!打攪一下……”
回應他的是:“你也知道打攪了啊,門上的字看不見嗎?請出去吧!”
青云諾諾退了出去,心想:看見了就不進去了?那怎么賣產品啊。
主管說:“做推銷的臉皮要厚,被轟出來是很正常的事。很多公司玻璃門上都貼了‘謝絕推銷,面斥不雅’,你就當沒看見”。
很多時候,說了第一句開場白,就被推了出來。最慘的是,爬了兩個樓層就被保安逮住。大公司的辦公地點都是CBD(中央商務區),比如淮海中路、南京路那片,大樓里安裝了很多攝像頭。這種挨家挨戶敲門的,一看就是推銷。保安讓青云掏出身份證,仔細盤查、百般刁難。
社會就這樣奇怪,那些有錢有文化的人對待底層人的態度往往要比底層人對底層人好一點,不管他們是真有涵養還是裝出來的。像保安這樣的職業,可能是因為他們平時對權力一直忍辱負重,難得可以動用自己那么一點小權力,是不會白白浪費的。
好在大上海的高樓大廈有很多,只要不氣餒,不膽怯,跑個一年半載都不需要重復的。但對于青云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雖然事先給自己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現實比預想的還要殘酷。雖然他很努力,但四個月的時間,一單沒有做成??蛻粢坏┍憩F出不需要或者有些排斥的時候,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公司領導沒有說什么,反倒是青云覺得不太好意思,沒有給公司創造價值,還要拿一些工資。他跟主管說:“姚主管,我可能不適合這樣的工作,想辭職了?!币χ鞴苷f:“理解,你太在意別人的眼光,自尊心強,這種掃樓的活確實不太適合?!辈恢乐鞴鼙磉_的是真誠,還是一種藐視,青云聽不出來。但主管說得對,你的尷尬在對方看來是不自信,你自己都不自信,別人憑什么相信你?你求著別人給你錢,頭還能抬那么高?怕被別人看低嗎?
青云不是一塊石頭嗎?石頭不怕風雨,不怕錘壓。它待在角落里,沒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去哪里要尊嚴呢?
“生活才剛剛開始嘛!”青云安慰自己,他只是想感受一下,逼著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看能不能有所改變。大媽常在他面前說,要把性格改一改。他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大媽的嘮叨:見人要打招呼,多說話。
性格真的可以改嗎?青云一直在努力。這觍臉的活,是一種煎熬。每當選擇放棄的時候,有一種釋然的感覺。但生活不是放棄就不需要面對的,新的未知世界會耐心地等著你,不論你什么時候來,它都會不緊不慢的,給你安排好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切。
離開第一家公司后,青云又找了一份物流公司分單員的工作,調配運輸車隊的訂單配送。這份工作不傷臉,但傷肺。
公司包吃包住,不管上班時間還是休息時間,五六個人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整日煙霧繚繞,室友們個個叼著煙,打著牌,探討著女人們的胴體。而青云卻在昏暗的燈光下,捧著一本書,顯得格格不入。訂單發到分單員手里,他們舍不得放下打了一半的牌,就扔給青云,說“你那玩意放下不耽誤事,有勞有勞!”青云心里萬般不愿意,但卻總學不會拒絕。
多干點活也就罷了,可這二手煙吸得太難受,又無處可躲。青云想,難道三流的大學生就配這工作嗎,跟窯洞一樣。一次午飯間,一個同事勸他:“兄弟,跟你聊天,我能看得出來,你比同齡人成熟,有見解、有文化,這里不適合你。”
這話正戳到了青云心里,他舉起茶杯說:“感謝仁兄!以茶代酒,碰一個!”幾日后便辭去了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