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和諧的調子
- 特—03號
- 黃大榮
- 4202字
- 2025-06-26 16:55:35
如今的P城,不再是黑色、灰色和白色構成的單調的調子。無論什么顏色出現在大街上,人們也不會驚訝。P城的開放,大概僅次于經濟特區。因此,當孫飛虎戴著天藍色的摩托頭態,駕著紅、藍,橘黃和雪白多種色調裝飾的帶斗三輪摩托“招搖過市”,哪怕它的造型像航天飛機或者波者747,也沒有人向他行注目禮。人們有自己的“嘉陵”“鈴木”“雅瑪哈”哩。
孫飛虎驅車趕到桂花山省軍區大院。不知他與門衛很熟還是“派司”過硬,他歪著身子單腳踩地和門衛說了句什么,掛上擋就開進去了,摩托連火也沒熄。
每次來這大院,他都感覺“院”字用得不貼切。北京的四合院,南京的居家小院他太熟悉了。應當說這大院像一座小城,似乎驅車時間院內比院外還花得多。
效管侯玉山副司令員一一人們為了順口,也順耳,習慣把那個“副”字省掉,須知這是極不嚴肅的——-與梁局長梁鄴是老戰友,孫飛虎在梁老頭家里與侯副司令員同桌吃過飯。鄺健也生拉硬扯地把他這位小科長接到家里來玩過。大院雖然布局錯綜復雜,又一律沒有路標和指示牌,孫飛虎幾乎一點大彎路也沒白走。他是記路的天才。
他在一幢乳黃色的兩層樓別墅前停下來。“特一03號”樓。沒錯。
透過涂墨綠色油漆的鐵柵門,他看見一只悍的警犬蹲在一株玉蘭樹樹蔭下,吊著鮮紅的長舌。孫飛虎遲疑了一下,舉手去按門鈴。
今天是星期天,侯玉山全家團聚的日子。
這個家庭,一九六六年冬天才建立。那時,侯玉山的妻子、P城歌舞團的黨委書記白露突然死在“牛棚”里,侯玉山身邊只有一個七歲的兒子侯小虎。P城歌舞團歌唱演員鄺佩珊是白露的好友,也在“牛棚”里奄奄一息。
侯玉山帶人去“牛棚”營救妻子,白露已在彌留之際。
妻子央求侯玉山說:“我不行了。佩珊是我們團的寶貝,她是為了保護我才受牽連的,她也快不行了,你就救救她吧。不然,她那兩個孩子怎么活呀……”
侯玉山用車子把妻子的尸體和垂危的鄺佩珊接回了軍區大院。
鄺佩珊早在一九六二年就與丈夫離婚,身邊有一兒一女。她清醒過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請求侯玉山尋找她的孩子。侯玉山找遍了P城,找到了流浪街頭的九羅鄺健,四歲的小姑娘鄺紅卻失蹤了……
只有侯小妹是侯家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人,她是侯玉山和鄺佩珊愛情的結晶。不僅父母疼她,兩個哥哥也都喜歡她。而她的這兩個哥哥之間的關系,卻十分微妙。
十年浩劫,誰的心上沒有留下創痛?歷史是不能割斷的。歷史的后遺癥會有時復發。侯小妹屬于未來,歷史待她特別厚道。
她能感覺自己的幸福。不是因為她自幼生活在這幢現代化的別墅里,不是因為她的同學幾代人擁擠在十來個平方來的簡陋公房,她卻擁有自己的十來個平方米的小天地——她的有陽臺、衛生間和空調設備的漂亮的臥室,而是她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P城師專中文班。她的夢想將不僅是夢想:像英國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樣,寫一百部偵探小說,塑造一個當代中國的“波羅先生”,鄺健哥哥做她的特兒。我們不必嘲笑她,她才十六歲。
可是,今天一早醒來,她覺得有些不對頭。侯小妹掀掉毛巾被,探手關掉窗臺上的空調開關,穿著粉紅色的睡裙,靠在床頭,學著某本《創作雜談》上介紹的秘訣,開始分析她自己這“不對頭”的感覺:
隔壁房間里,小虎的那臺維多利亞公司的組合音響中心成了啞巴,沒有播放臺灣流行歌星張小英的《十四個愛》;
對門房間里,沒有聽見鄺健讀他的《Fouowme(跟我學)》;
窗外草坪上,爸爸媽媽沒見練鶴翔樁;
樓下琴房里,那臺閑置了很久的鋼琴卻在一遍又一遍奏著一首老掉牙的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侯小妹心里怪緊張的。怎么啦?
她過慣了正常的生活,反常對于她太陌生、太可怕。在特—03號,沒有聚餐的碰杯聲和歡笑,便會出現不和諧的調子。
她從床上糾起來,胡亂套上水晶拖鞋,便往門外跑。拉著鍍鉻把手,突然臉上羞紅了:她穿的睡衣太透明了。媽媽小心地暗示過好幾次,她不再是小丫頭了,要注意衣著整潔……
侯小妹拉開壁柜,抓了一件連衫裙,跑到穿衣鏡前換好,便去拍鄺健的門。
鄺健開了房門:“早上好,小妹。”
小妹發現哥哥神情倦怠,失去了往日火一樣的熱情“哥,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你不高興,不歡迎我!”
“你真是孩子氣!”
“嫌我打攪你了嗎?”
“哦,不。要看書嗎?我又帶回了幾本新書——”
“不看!”小妹扭轉身,呼地帶上了門。
鄺健在哄她,不愿意同她談心里話。她受不了,眼淚險些沒掉出來。她可是把他看作最能信賴的朋友啊。小妹又去敲小虎的門。敲了幾下沒人應聲,她越捶越重。
“干什么?”小虎在房內一聲怒吼。
“開門!”
“別纏著我好不好?煩死人!”
侯小妹的淚珠滾下來了。
“小妹,”一只手輕輕撫在她的肩上,她知道是誰。
“小妹,讓小虎再睡十會兒,走,到我房里去坐坐。”
小妹撥開鄺健的那只手,朝樓梯口沖去。
她跑到樓下,針掌推開琴房的玻璃門。鋼琴聲中斷了。
爸爸站在鋼琴旁,媽媽扭過頭來。
三人都怔住了。
看見鄺佩珊急忙拭去臉上的淚痕,小妹恍然大悟:昨天夜里,當她迷迷糊糊感到雷雨交加,整個地球都快活得直打哆嗦的時候,家里又鬧了矛盾。只要鄺健哥哥回來,十次就有九次是這樣。鄺健兩個多月忙于辦案沒回家,家里似乎很太平。不過時間長了,她想念鄺健哥哥,媽媽也總是含蓄地請爸爸打電話叫鄺健回來,爸爸總是把這項任務交給小妹,而小虎哥哥總是冷冷一笑,再不然就公然用鼻子哼一聲,弄得(海整大家不約而同地沉默……
小妹撲過去:“媽媽——”
“沒什么,孩子。他們倆昨天爭了幾句。”
小妹想起來了:昨天大家等小虎回來吃晚飯,七點鐘他打電話回來說:“明天回家。”大家都很掃興。健吃飯時對爸爸媽媽說:“小虎在團里沒宿舍住,應該讓他回家里過夜。”爸爸顯得心事重重,媽媽只是嘆氣。
小妹還回想起,鬧得最兇的一次,是鄺健責怪媽媽,不該托人情,把小虎塞進P城話劇團。不巧小虎剛剛進房聽見了,兩人差點打了起來……
小妹從心里贊成鄺健,厭惡小虎沒出息,一心依賴父母,可她真不愿看到家庭的安定團結遭到破壞。父親有口頭禪,“年輕人嘛,讓他們自己在外面闖闖,怕什么!”小妹明白,他向著小虎哥。難怪媽媽時常無緣無故地發癡,嘆著:“難哪!”……
一旦媽媽生氣,爸爸就會軟下來,安慰她,答應她。媽媽為什么不利用這一點呢?
“小妹,是你打電話叫鄺健回來的?”侯玉山問。
“是我!怎么樣?”侯小妹心想,我可不像媽媽那樣懦弱。
“他很忙,以后不要隨便找他。”
“要是我想念他呢?”
“逢年過節,你們又不是見不到面!”
“星期天呢?他不能回家嗎?”侯小妹故意把“家”字說得很重。
“誰說不讓他回家?”
“你!”侯小妹脫口說道,自己也吃了一驚。
侯玉山氣急了。
鄺佩珊制止地摟了摟伏在她懷里的女兒:“小妹!”
小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爸爸偏心!”
侯玉山吼道:“胡說!”
小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鄺健出現在琴房,身后站著孫飛虎。
“爸爸,我想和您談幾句話。”
侯玉山并不看他:“沒什么好談的。”
“那么,我走了。”
鄺佩珊驚恐地站了起來:“鄺健!”
“媽,這是我們局里的孫科長,他來通知我,有緊急任務。”
鄺佩珊拿眼鏡問孫飛虎:是嗎?
孫飛虎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
鄺健側身向著侯玉山:“爸,再見。”
當孫飛虎和鄺健的身影剛剛消失在玻璃門外,侯小妹從鄺佩珊懷里掙脫出來:
“哥,等等我,我上樓去給你拿雨衣!”
天空布滿陰霾,醞釀著又一場暴雨。
“特一03號”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孫飛虎仗著他車技嫻熟,在引擎的轟鳴和那擋風玻璃擋不住的呼呼響的風聲中,敞開喉嚨同鄺健談話:
“你本來就不應該請假回家!為這事,我也挨了梁老頭的克!”
鄺健不得不佩服孫飛虎,他以老偵察員的敏銳眼光和感覺,洞悉了特—03號不和諧的氣氛。
“家里有什么好留戀的?把你的小書庫搬到局里來不就得啦?”
鄺健仍舊不作聲。不,值得他留戀的不只是藏著《犯罪心理學》《情報學》《第三帝國的興亡》《20世紀五大間諜案》以及大量的昌德勒、格林、毛姆、赫利、西默農、松本清張的偵破小說的小書庫,還有小妹,還有媽媽……除此之外呢?
孫飛虎繼續他的教訓:“一個偵察員,生活太舒適了,不會有出息的!”
鄺健掉頭橫了他一眼:你不覺得你是在無的放矢嗎?
“你還年輕,擔子夠重的了,難道——”
鄺健打斷了他:“請注意路況,開車最好別講話!”
孫飛虎噎了一口粗氣
九點整。P城公安局局長辦公室。
鄺健跟在孫飛虎后面走進門:“早上好,梁叔叔!”
“好,好。你爸爸身體怎么樣?練鶴翔樁來了自發功嗎?”
“沒有,恐怕這輩子也來不了啦。”
“是呀,意守丹田,氣貫天地,沒有耐心可不成……”
孫飛虎忍受不了這種庸俗的唱和。哪有在單位上稱呼“叔叔阿姨”的!
“局長,九點零一分了,談PX案件吧。”
梁鄴最近讀了一本書,說是做領導工作的,要善于創造有利于工作進展的集體心理氣氛。孫飛虎這小子,太缺乏人情味了。
梁鄴做了個手勢,讓他倆坐下。
梁鄴叫孫飛虎復述PX案件的現場和尸體檢驗情況。鄺健的頭腦里迅速閃現一個個畫面,記下了主要細節。
“現在聽你的了。”梁鄴對鄺健說。
孫飛虎心里在說:看你有什么高招!
鄺健身高一米八三,有一副運動健將的體魄,卻不大好動,雖然體操、游泳、拳擊都會,卻舍不得花時間去玩。他更愛好思索。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
梁鄴顯然有些失望。孫飛虎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一句話也沒有嗎?”梁鄴不相信鄺健沒有想法。
“我們掌握的信息太有限。”
信息?新鮮詞兒。孫飛虎認為這是花狐梢。
鄺健繼續說:“偵察員的任務,是搜集充分的、準確的、一切可能得到的信息,進行科學的分析處理。目前的信息,對于小說家也許夠了,對于我們,僅僅是開頭。”
孫飛虎不耐煩:“接觸具體問題吧。”
“具體地說,破案只能從兩條線索展開:一、死者是誰?二、報案人是誰?我認為第二條線索的重要性不能低估。”
“為什么?”
“死者死亡時間是兩點零五分,報案時間即打電話給我們的時間是兩點四十七分。這中間,報案人在哪里?她究竟什么時候到達現場的?她甚至可以是死者死亡的目擊者或者尸體轉移的證人。”
“那么,第一條線索呢?”
“死者的身份和生前生活,無疑將會豐富我們的信息,從面擴大偵破線索,尤其是她的戀愛史。”
梁鄴感到滿意。他問鄺健,“你愿意承擔PX案件嗎?”
“當然。我還沒有單獨主持過無頭案偵破,這您知道。”鄺健轉向孫飛虎,“不過,要看科長作何安排。”
孫飛虎無頭無腦地問:“你挑誰做助手,只能給你一個人。”
“目前,我不需要助手。科里已經忙不過來了。”
孫飛虎暗自好笑:怎么,想當孤膽英雄?
梁鄴當即拍板:“就這樣定了。”
走出局長辦公室,鄺健和孫飛虎都覺得有話要說,彼此又都說不出口。
分手時,鄺健才開口“我第一次辦這樣的無頭案,請孫科長多指導。”
“哪里,哪里!”
又是一組不和諧的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