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

負責在前方探路的壯士，氣息微喘地快步回到隊伍中，湊近劉季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前面好像有條大蛇攔住了去路，塊頭不小，咱們是不是換條道走？”

自從劉季在沛縣釋放了那些前往驪山的徙役，這群自愿追隨他的人便一直跟隨他，隱匿在這片茫茫的芒碭山中。

久而久之，他們也學著張逸的口吻，恭敬地稱呼劉季為“劉公”。

劉季此時正仰頭灌著酒囊里所剩無幾的酒液。

夜風吹過，帶著山林的濕氣，他臉上已泛起一層明顯的紅暈，眼神也有些迷離。

聽到報告，劉季放下酒囊，抹了把嘴，帶著幾分酒意和不以為然的口氣說道：

“什么蛇？區(qū)區(qū)一條蛇，也敢擋咱們的道？”

劉季被酒精壯了膽，聲音比平時洪亮了幾分，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

“大丈夫行走于世，難道還要怕這種山野畜牲不成？”

劉季環(huán)視一周，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在火光下輪廓分明的臉龐，大手一揮：

“都別杵著了，大家跟我一起去瞧瞧，看是什么東西這么大膽，敢攔咱們的去路！”

“好！”

“走，去看看！”

劉季身旁的壯士們被他豪氣感染，紛紛轟然響應，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頓時被一股躁動和好奇取代。

夜色漆黑如潑墨，濃重的山霧彌漫四周，能見度極低。

眾人高舉著噼啪作響的火把，橘紅色的光暈艱難地穿透霧氣，在濕漉漉的地面和搖曳的樹影間投下晃動變形的影子。

大家緊跟著剛才那名探路壯士的指引，踩著泥濘濕滑的山路，小心翼翼地緩緩前行，腳步聲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一陣清晰可聞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有什么沉重的物體在草葉間緩慢移動。

眾人立刻停下腳步，屏住呼吸，握緊了手中的簡陋兵器，目光警惕地投向聲音來源處。

借著幾支火把匯聚的光芒照射，只見前方道路中央，赫然橫亙著一條通體雪白的大蛇。

蛇身粗壯，鱗片在火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昂起三角形的頭顱，猩紅的蛇信一吞一吐，發(fā)出“嘶嘶”的低沉鳴叫，冰冷的豎瞳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直勾勾地盯著走近的眾人。

張逸混在隊伍中，并未像其他人那樣立刻顯露驚慌。

借著火光，張逸不動聲色地快速打量著那條白蛇的體型。

細細打量，體型確實不小，但也并未到后世傳說中那般驚世駭俗的地步。

差不多就是一條體型較大的成年蟒蛇。

秦漢時期氣候比后世更為溫暖濕潤，這芒碭山茂密的原始林區(qū)，也讓蟒蛇能在這附近存活。

這條白蛇可能是在夜間出來活動，或是被打擾了睡眠。

心思電轉間，張逸臉上瞬間堆滿了極度的驚駭之色。

他猛地抓住身邊幾個同伴的胳膊，用力將他們護在身前。

同時，張逸開始毫無章法地劇烈揮舞起手中的火把。

火光在他手中狂亂地跳躍閃爍，時明時暗的光線與不斷變化的陰影交織在一起，投射在白蛇身上，通過視覺錯覺，硬生生讓那條蛇的輪廓顯得比實際更加龐大。

滿臉酒氣眼神迷蒙的劉季，用眼角的余光瞥著張逸這番刻意的表演。

嘴角似乎還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不過劉季什么也沒說，任由張逸施為。

周圍的壯士們本就心有懼意，被張逸這突如其來的驚恐反應和夸張的動作一帶節(jié)奏，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地跟著連連后退，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抽氣聲。

張逸趁勢用帶著明顯顫抖的聲音，大聲向眾人勸道：

“白蛇擋道，恐為精怪所遣，咱們繞路而行罷。”

說話間，他看似慌亂地后退，實則暗中用胳膊肘不著痕跡地推搡了劉季一把，將他往前方的位置又頂了頂。

“對，對！

咱們趕緊繞路吧！”

人群中立刻有人瑟縮著低聲附和，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就在這時，一直半瞇著醉眼的劉季，猛地一挺身。

只聽一聲脆響，腰間的劍鞘竟是直接被他震落在地，砸在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原本迷離的醉眼瞬間銳利起來，環(huán)視著驚慌失措的眾人，沉聲斥道：

“大丈夫行于天地間，生死有命，豈能因為懼怕一條長蟲而畏縮不前？”

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劉季醉眼圓睜，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身在火光下閃過一道寒芒。他斥道：

“壯士行路，百無禁忌，區(qū)區(qū)一條蛇，何足為懼！”

話音未落，他已然踉蹌卻又堅定地大步向前，無視了身后眾人驚愕的目光。

手中長劍高高舉起，對著那尚在嘶鳴示威的白蛇，帶著一股沛然的酒勁與蠻勇，狠狠劈下。

劍光如電，一閃而過。

劍落，風起。

再看時，那條白蛇已然被齊腰斬為兩截。

蛇身劇烈地扭動掙扎了幾下，鮮紅的血液瞬間噴涌而出，迅速浸染了身下草葉和泥土。

斬殺了白蛇，劉季仿佛沒事人一樣，隨意地甩了甩劍上的血跡，看也不看蛇尸，便繼續(xù)邁步向前。

眾人驚魂未定，愣在原地片刻，才反應過來，互相攙扶著，小心翼翼地跟上。

路過那血淋淋的蛇尸時，許多人還是嚇得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根本不敢直視，低著頭，幾乎是在同伴半拖半拽之下才勉強走了過去。

更有甚者，當場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蛇尸和幽深的山林連連磕頭禱告，嘴里念念有詞，祈求山神精怪寬恕他們的冒犯之罪。

眾人繼續(xù)默默前行，又走了一段不短的里程，直到遠離了那血腥之地，劉季才揮手示意停下。

他找了一塊地勢相對平坦、略微干燥些的避風處，眾人便在此歇腳，準備捱過這個夜晚，這里便成了他們臨時的宿營地。

劉季因為先前喝了不少酒壯膽，又經歷了一番波折，此刻酒意上涌，疲憊不堪，幾乎是沾地就睡。

沒過多久，他那如雷般的鼾聲就在寂靜的山林間響了起來，睡得格外香甜。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不知名的蟲鳴。

躺在冰涼潮濕的泥土地上，許多人卻毫無睡意，剛才的驚險場面還歷歷在目。

黑暗中有人壓低了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冷不丁地感嘆道：

“那白蛇看著就不是凡物，怕不真是個妖怪。

劉公竟然能一劍就將它斬了，難道劉公果真有天眷乎？”

“說起來，”

張逸一直沒睡，此刻也適時地坐起身，加入到眾人的夜談中，聲音帶著一絲神秘兮兮的味道，

“剛才咱們在山路上匆忙趕路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留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比如說那個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的老太婆，你們覺得她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什么老太婆？”

立刻有人被勾起了好奇心，但也帶著疑惑，

“張先生，你可別瞎說嚇唬我們。今晚遇到那條大蛇就已經夠嚇人的了，哪還有什么老太婆？”

“嘿，那可說不準。”

另一個睡不著的人接口道，

“你以前見過那么大的白色草蛇嗎？

說不定真是什么成了精的妖怪，被劉公斬了，現(xiàn)在正想著怎么來尋仇呢。”

有了這個驚悚的談資，原本強撐著睡意的人們頓時來了精神，圍著篝火，你一言我一語地低聲議論起來，恐懼中又夾雜著莫名的興奮。

“尋仇，我看咱們或許不必太過擔心。”

張逸慢悠悠地說道，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逸頓了頓，壓低聲音，營造出神秘的氛圍：

“當時我故意走在隊伍最后面，留心觀察，所以你們大部分人可能都沒看到。

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環(huán)視一圈，見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才繼續(xù)說道：

“就在咱們離開蛇尸沒多遠，我回頭望了一眼，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趴在那被斬成兩段的大蛇尸體旁邊，哭得那叫一個傷心。”

“真的假的？”

有人將信將疑。

“千真萬確。”

張逸語氣篤定，

“而且，我還隱隱約約聽到她嘴里一邊哭一邊念叨著什么，好像是：‘吾兒乃白帝之子，今化身為蛇，橫于道中，不曾想竟被赤帝之子所殺，嗚呼哀哉’。”

張逸的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人仿佛恍然大悟般附和起來：“對對對！

張先生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當時風聲鶴唳的，我也好像是隱隱約約聽到了后面有女人的哭聲，還以為是自己嚇出了幻覺！”

“你這么說，我好像也聽到了點動靜！”

“我也是！當時太慌亂，沒敢細聽！”

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原本只是張逸一人之言，經過眾人“回憶”的印證，仿佛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

“這么說來……”有人聲音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難不成劉公他他真的是神仙下凡？是赤帝子？”

“白蛇是白帝子，劉公是赤帝子，赤帝子斬了白帝子這豈不是天意？”

“肯定是了，劉公定非常人。”

“有赤帝子劉公護著咱們，那還擔心什么妖精鬼怪尋仇啊。”

“就是，劉公天命所歸，咱們跟著劉公，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業(yè)。”

恐懼和不安在“赤帝子”的神話光環(huán)下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和安全感。

“好了好了，都快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對，安心睡吧，有劉公在，有什么好怕的。”

眾人議論紛紛，最終都漸漸安靜下來，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只有篝火還在不知疲倦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