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灞橋折柳:中國古代行旅生活
- 王子今
- 2530字
- 2024-12-26 17:58:56
序
人們平時常常用“衣食住行”,也就是穿衣、飲食、住居、出行,來概括社會物質生活的基本內容。
“行旅”,一般是指歷時較久、行程較遠的出行活動。
古代中國文明長期以來一直建立在以小農為經營主體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基礎之上,從而導致形成了相對封閉的文化傳統,也曾經形成了對“行旅”活動存有某種消極偏見的生活觀念。
《老子》一書中所描繪的理想社會的藍圖,是以“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種彼此嚴重隔絕的社會生活為標志的。晉代名士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對于“與外人間隔”的所謂“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的社會生活環境的記述,也寄托著大體相同的夢想。與此相應的淡漠交往、厭畏出行的習尚,似乎久已成為中國傳統社會生活的重要特色之一。
盡管民間行旅在傳統中國古代的社會生活總體中居于相對次要的地位,但是行旅促進社會文明成熟、推動歷史進步的積極意義仍然是顯而易見的。
據說民間原本通行以“衣食住”作為主要生活形式的說法,后來孫中山先生有感于近代世界交通與交往作用之重要,力倡加入“行”字,于是始有“衣食住行”之說。其實,早在先秦時代,《荀子·修身》中已經可以看到這樣的說法:“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大意是說,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應當遵循“禮”的規范,如此方能和諧有序,否則就會導致禍患。這里所說的“食飲、衣服、居處”自然也就是“衣食住”,而所謂“動靜”,與“行止”含義相近。這可以由《周易·艮》中的一段話得到說明:“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 “行”和“止”,“動”和“靜”,都要合乎時宜,這樣才可能接近理想境界的實現。當時人所說的“動”或者“行”的含義,其實是包括行旅活動的。也就是說,在中國人的傳統意識中,行旅生活在社會生活總體中的地位,似乎并沒有完全受到漠視。
漢代字書《說文解字》中《行部》寫道,所謂“行”,是說“人之步趨”。同書《方部》又說到“旅”的詞義。清代學者段玉裁在對《說文解字》所作的注釋中對“旅”做了這樣的解釋:一般所說“行旅”的“旅”,最初可能取義于遠行途中可以提供寄居與飲食條件的處所“廬”。這種意見,可能是正確的。漢代學者鄭玄為《周禮·地官·遺人》作注釋時也曾經說,“羈旅”,是指“過行寄止”的人。《詩經·大雅·公劉》贊頌周人先祖艱苦創業的功績,有“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的詩句,說京師四野繁榮富庶,民眾住居有安定的處所,行旅往來也有便利的條件。參看下文所說的“于時言言,于時語語”,推想“于時”四句的句式應當一致,也就是“廬旅”和“處處”“言言”“語語”同樣,因而可以知道“廬”與“旅”的意義可能確實相通。《周禮·地官·遺人》說道,當時曾經實行“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的交通制度,政治中心和僻遠之地都有道路相通,每隔十里,設置有所謂“廬”,“廬”可以為行旅者提供飲食、休息的條件。
《周易》六十四卦中有題名為“旅”的內容,歷代為它作注釋、解說的學者大多認為和“行旅”“寄旅”“客旅”有關。《正義》解釋說,“旅”,是指“客寄”和“羈旅”,離開本來的居地而寄住他方,就叫作“旅”。
據《孟子·梁惠王上》記載,孟子在和齊宣王討論政治方針時說道,“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大意是說,現在君王如果能夠改革政治,施行仁政,使天下志愿從政的人都想到齊國來做官,農人都想到齊國來種地,商人都想到齊國來做買賣,行旅之人都想取道齊國往返,各國怨恨其君主的人都想到齊國來傾訴不同政見,如果這樣,就可以無敵于天下。孟子這里所說的“行旅”,是指旅人。在孟子的眼中,他們已經可以和“仕者”“耕者”“商賈”相并列了。
用“行旅”指代旅人的實例,我們又可見于《初學記》卷二八引魏文帝曹丕《柳賦》所謂“四馬望而傾蓋兮,行旅仰而回眷”,孟浩然《夜渡湘水》詩所謂“行旅時相問,潯陽何處邊”等。但是一般所說的“行旅”,卻依然大多是指行旅之人的行旅活動。比如,《文選》卷二五謝瞻《答靈運》詩中“嘆彼行旅艱,深茲眷言情”,以及韓愈《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驛途中見寄》詩中“遺我行旅詩,軒軒有風神”等,其中“行旅”的意義,已經和今天通行的說法相近。
古語“旅行”,詞義原本是指結伴而行。例如《禮記·曾子問》說,“三年之喪,練,不群立,不旅行”。也有稱行旅之人為“旅行”的。例如,《太平廣記》卷三二六引《異聞錄》,記述了在北周任上柱國之職的沈警往秦隴執行使命,途中經過張女郎廟,“旅行多以酒肴祈禱”,于是酌水相祝,宿于“傳舍”時,又望月感懷,賦詞為歌,“稍遣旅愁”,而得以與神女相會的故事,這里所謂“旅行”,正是指旅人。
大約從唐代起,“旅行”一語有時已經具有和現代習用語相接近的含義。唐代詩人耿湋《客行贈人》詩寫道:“旅行雖別路,日暮各思歸。”歐陽詹的《南陽孝子傳》也有“貞元九年,某旅行虢州”的文句。
回顧中國古代的行旅生活,除了可以更為真切地了解許多生動具體的歷史事實之外,又能夠看到一幅幅絢麗多彩的風俗畫卷,領略其中雋永幽婉的意趣風致。應當說,古代社會生活的這一側面,反映了中國歷史文化的若干重要特色。
拂去描繪中國古代行旅生活的畫面上那歲月的風塵,我們不僅可以體味游俠的劍氣與雄風、儒客的清雅與窮蹇、行賈的勞碌與精巧、旅宦的驕盈與怨恚,而且可以發現,甚至以“安土重遷”作為基本生活原則的農人,被迫充任征人和役人,也不得不在行旅途中經歷愁苦與辛勞。歷史上的流民活動,其實也可以看作大規模的群體行旅活動。這種大規模的長途遷徙,往往掀動起激蕩千里風雷的社會大變亂。
中國古代行旅生活既多深重的悲苦,又多奇逸的歡愉,既多痛切的艱辛,又多積極的創益,從中既可以體察古人復雜的感情色彩,探究其曲折的人生軌跡,又可以透視我們民族文化的某些特質。應當說,行旅生活,在中國歷史人文景觀中具有值得予以充分重視的意義。
當然,我們今天已經不可能毫厘不爽地重新展現古代行旅生活的全貌,但是通過零散紛雜的歷史資料大略了解它的若干特點,對于全面認識中國古代社會生活的面貌仍然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范寬《溪山行旅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