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同禮年譜長編(一)
- 雷強撰
- 3175字
- 2024-12-27 18:48:02
序五
袁同禮先生(1895—1965)是中國現代圖書館事業的奠基人之一,為國立北平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先生主持館務期間,與國外圖書館和學者建立了廣泛聯系,致力于圖書的采購、交換,對西方漢學研究書籍的搜羅尤其不遺余力,奠定了國家圖書館漢學書刊的館藏基礎。同時他精于古代藏書史的研究,所編纂的多種書目是漢學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書,享譽世界、嘉惠學林。
袁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有著非同一般的親切感。1931年,舅舅張秀民先生從廈門大學畢業,深得其師瑞安李笠先生的賞識,李先生將舅舅發表的兩篇論文寄給袁先生,袁先生看后當即回信,“請速來”,因此可以說袁先生就是舅舅的“伯樂”。于是舅舅未及行畢業禮,夏天即到國立北平圖書館任職,此后持續工作四十年,直至退休。在當年,畢業后能進入國立圖書館工作,實屬不易,因此舅舅一直對袁先生抱有感恩之情。
1971年,我與退休還鄉的舅舅一起居住在嵊州鄉間,因而得以聽聞先生的大名。而對先生事跡的逐步了解,則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自己棄工從文、研究科學史之后。舅舅時常對我講述三四十年代北平圖書館的掌故和學界的軼事,在舅舅的心目中,袁先生是與胡適、梅貽琦齊名的北平學術界最為閃耀的人物。先生一生獻給圖書館事業,事必躬親,網羅人才,不遺余力,締造了一個現代化的中國圖書館,功德無量,令人欽敬。舅舅在晚年時,還專門寫了《袁同禮先生與國立北平圖書館》一文,深情回憶了這位可敬的老上級。
對袁先生更深入的了解,則是近二十年來的事。先是因為研究李儼先生,接觸到袁先生的一些信件。近十年來,因從事民國時期中國地質學史、古生物學史以及考古學史的研究,我數次訪問法國、瑞典和美國的檔案館、圖書館,對當時的中國學者和國際學術界的交往格外留意,無意中發現了一些有關袁先生的新史料。先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發現先生和斯文·赫定往來書信,后又在巴黎吉美博物館發現先生致伯希和信件,都是當時國際學術交流的重要物證,從中可以得窺先生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僅以先生和伯希和的交往為例,在1931—1945年的近十五年間,現存的給伯希和的信就有十八封之多,從中更加了解先生的學術交流網絡。(1)
這批信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有關學術資料的交換。作為圖書館的負責人,袁先生特別關注充實圖書的館藏,千方百計為國內學者獲取所需資料,為此與國際學人多方交流,而伯希和正是與他互動頗多的人士之一。上世紀三十年代,陳垣和伯希和都十分關注《元朝秘史》的研究,而巴黎也保留此書的一個版本,于是先生寫信請伯希和代為復制。另外,國內學者對明清之際傳教士多有興趣,如從事歷算研究的李儼先生,曾多方收集耶穌會士相關資料,而巴黎國家圖書館保存這方面資料最多,因此多次寫信請求北平圖書館幫助。先生信中請伯希和復制有關艾儒略和南懷仁的傳記,很可能是受李儼先生之托。同樣,先生也為伯希和提供了很多幫助,伯希和當時感興趣的著作,包括《高麗圖經》《古玉圖譜》《格古要論》《石渠寶笈(二編)》等書,先生都代為協助查找。同時,先生為中法圖書交換,特別是國立北平圖書館與法國國家圖書館、法國漢學圖書館的館際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
信件中也多有學術訪問交流活動的記錄。伯希和在1932—1933年、1935年到訪中國,停留了數月時間,在北平期間,受到了國內學者的熱烈歡迎,不僅多方演講,并且頻頻參加筵宴。袁先生多次請伯希和餐敘,安排講座,并安排他在故宮博物院調閱意大利耶穌會士郎世寧的畫作。而先生為圖書館公務也多次出訪,我們在信件中可見到先生工作的繁忙。特別是先生在1934年、1945年兩次訪問歐洲,考察圖書館事業,其中1934年這次停留時間最久,6月至11月間訪問了比利時、法國、德國、奧地利、英國、西班牙、意大利等國的圖書館,并赴西班牙參加學術會議,多次在巴黎與伯希和見面。1934年7月訪問巴黎時,還與后來到平館做交換的杜乃揚(Marie-Roberte Dolleans, 1911—1972)小姐見面。先生到訪的城市包括布魯塞爾、巴黎、柏林、維也納、倫敦、馬德里、佛羅倫薩、羅馬,在羅馬期間,很可能與羅馬大學漢學教授華嘉(Giovanni Vacca, 1872—1953)晤面。抗戰期間由于局勢的原因,先生和伯希和的通信較少,存留的信中可見先生控訴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圖書事業的摧殘,呼吁法國對中國圖書館的支持。這些通信為我們了解先生的學術活動提供了許多新的信息。
袁先生早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后畢業于紐約州立圖書館專科學校,對圖書館的職責有深入的了解。除了創建國立北平圖書館,他還是出色的目錄學家,繼法國漢學家高迪愛(Henri Cordier, 1849—1925)之后,增補了西方漢學文獻書目,所編中國留學歐美博士論文目錄,對近代留學史研究有重要參考價值,此外還編纂有銅器、藝術品等多種目錄,迄今為止仍是相關領域的重要參考書。為編纂這些目錄,先生忘我工作,有時為了核對信息,在卡片目錄盒旁一站就是很長時間,這種勤奮工作、無私奉獻的精神,實在令人感動。以《西文漢學書目》為例,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為編纂此書,先生走訪了歐美的許多重要圖書館,收集了英、法、德文有關中國研究的18000多種著作,閱讀和查對了其中的大部分文獻,為核對作者年齡和漢名信息,多方寫信求證,很多人的漢名始為人知。因此,此書不僅包含了大量的學術信息,也是研究輝煌時期的歐洲漢學史和美國早期漢學史的重要參考書。留學歐美的中國博士論文目錄也同樣凝聚了先生的多年心血,如早年在法國留學的中國學者丁肇青,其博士論文研究法國耶穌會士杜赫德,之前我一直不能確定他的名字,近來的論著提到他時常出現音譯錯誤,而事實上先生當年即已考出真名。要不是有先生的努力,許多先輩學者的名字很可能已被后世遺忘。
先生有強烈的愛國情懷,從事流落在海外的中國文獻和文物的研究工作,無論對《永樂大典》所存各卷的調查,還是對銅器、藝術品目錄的整理,都是貫徹了這一理想。而對抗戰時期文獻的統計,則是為了揭露日本的文化侵略,體現了他拳拳的愛國之心。除此之外,在抗戰中后期,先生在百忙之中肩負《圖書季刊》(英文本)的編輯工作,在種種不利時局下仍然維持中外文化、學術交流,讓我欽佩不已。先生一直期盼回國,也因此沒有去過臺灣地區,然而他最終沒有實現這一愿望,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三十年前,在沈陽召開的清史國際會議上我有幸結識先生的哲嗣袁清教授,之后常有聯系,也多次在北京、廣州和普林斯頓相會,每次見面,我們自然也會聊到先生與平館的舊事。因為舅舅和袁先生的特殊關系,二十年前,袁清先生還特意到嵊州鄉間看望舅舅。前年9月,承蒙袁清先生的厚愛,特意寫信給我,邀我為《袁同禮年譜長編》寫序,實感榮幸,也義不容辭。
袁先生是民國初期中國圖書館事業的奠基者,但未能獲得應有的認可與頌揚,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于先生都極為不公。為準備此序,我特意細讀了先生的一些論著和《思憶錄——袁守和先生紀念冊》中友朋的回憶文章,對先生的生平和貢獻有了較多的了解,對先生也愈加景仰。該書收錄了很多先生海內外友人的紀念文字,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先生為國奉獻“勞碌的一生”,提攜后進、樂于助人的高尚品格,以及對中國圖書館事業和學術文化的重要貢獻。2010年,國家圖書館開會紀念袁先生,會后出版了《袁同禮文集》和《袁同禮紀念文集》,雖不及時,但仍體現了時代的進步和對袁先生功績的逐步承認。
雷強博士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其博士論文即探討民國時期北平圖書館與美國的學術交往,近十年來廢寢忘食,致力于袁先生年譜的編纂工作,閱讀了大量民國文獻,包括專著、報刊、日記、書信、檔案,可謂竭澤而漁,并與袁先生的家屬,特別是袁清先生、袁書菲女士多有聯系。年譜洋洋三百余萬言,收錄信件原文多為首次刊出,這對了解袁先生的為人、治學以及學術交往,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無疑將推進國家圖書館史乃至中國現代學術史、文化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韓 琦
2024年2月于香港理工大學
(1)韓琦:《袁同禮致伯希和信》,《國際漢學研究通訊》第26期(2022.12),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頁116—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