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鑒紀事本末(一)
- (宋)袁樞撰 楊寄林主編
- 3字
- 2024-12-26 17:59:53
卷第一
三家分晉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臣光曰: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于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綱紀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于禮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言君臣之位猶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諸侯,尊周室,王人雖微,序于諸侯之上,以是見圣人于君臣之際未嘗不惓惓也。非有桀、紂之暴,湯、武之仁,人歸之,天命之,君臣之分當守節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故曰禮莫大于分也。
夫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別之,然后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也。名器既亡,則禮安得獨存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衛,辭邑而請繁纓。孔子以為不如多與之邑。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衛君待孔子而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為名不正則民無所措手足。夫繁纓,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細務也,而孔子先之:誠以名器既亂則上下無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慮遠,故能謹其微而治之;眾人之識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堅冰至”,《書》曰“一日二日萬幾”,謂此類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烏呼!幽、厲失德,周道日衰,綱紀散壞,下陵上替,諸侯專征,大夫擅政,禮之大體什喪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猶綿綿相屬者,蓋以周之子孫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晉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請隧于襄王,襄王不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請焉!”文公于是乎懼而不敢違。是故以周之地則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則不眾于邾、莒,然歷數百年,宗主天下,雖以晉、楚、齊、秦之強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魯,田常之于齊,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晉,其勢皆足以逐君而自為,然而卒不敢者,豈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誅之也。今晉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晉國,天子既不能討,又寵秩之,使列于諸侯,是區區之名分復不能守而并棄之也。先王之禮于斯盡矣!
或者以為當是之時,周室微弱,三晉強盛,雖欲勿許,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晉雖強,茍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則不請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請于天子而自立,則為悖逆之臣,天下茍有桓、文之君,必奉禮義而征之。今請于天子而天子許之,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侯也,誰得而討之!故三晉之列于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
烏呼!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圣賢之后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初,智宣子將以瑤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瑤之賢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須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慧則賢,強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弗聽。智果別族于太史,為輔氏。
趙簡子之子,長曰伯魯,幼曰無恤。將置后,不知所立,乃書訓戒之辭于二簡,以授二子曰:“謹識之!”三年而問之,伯魯不能舉其辭;求其簡,已失之矣。問無恤,誦其辭甚習;求其簡,出諸袖中而奏之。于是簡子以無恤為賢,立以為后。
簡子使尹鐸為晉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障乎?”簡子曰:“保障哉!”尹鐸損其戶數。簡子謂無恤曰:“晉國有難,而無以尹鐸為少,無以晉陽為遠,必以為歸!”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為政,與韓康子、魏桓子宴于藍臺。智伯戲康子而侮段規。智國聞之,諫曰:“主不備,難必至矣!”智伯曰:“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對曰:“不然。《夏書》有之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又弗備,曰‘不敢興難’,無乃不可乎!蚋、蟻、蜂、蠆,皆能害人,況君相乎!”弗聽。
智伯請地于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于得地,必請于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則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變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萬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悅。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與。任章曰:“何故弗與?”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后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桓子曰:“善。”復與之萬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趙襄子,襄子弗與。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襄子將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晉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寬也,民必和矣。”乃走晉陽。
三家以國人圍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沉灶產蛙,民無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也。疵謂智伯曰:“韓、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
疵曰:“以人事知之。夫從韓、魏之兵而攻趙,趙亡,難必及韓、魏矣。今約勝趙而三分其地,城不沒者三版,人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無喜志,有憂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
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讒臣欲為趙氏游說,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趙氏也。不然,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田,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
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
疵請使于齊。
趙襄子使張孟談潛出見二子,曰:“臣聞唇亡則齒寒。今智伯帥韓、魏以攻趙,趙亡則韓、魏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謀泄,則禍立至矣。”張孟談曰:“謀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傷也?”二子乃陰與張孟談約,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殺守堤之吏,而決水灌智伯軍。智伯軍救水而亂,韓、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智伯之眾,遂殺智伯,盡滅智氏之族。唯輔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夫才與德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云夢之竹,天下之勁也;然而不矯揉,不羽括,則不能以入堅。棠谿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礪,則不能以擊強。是故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茍不得圣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為害豈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嚴,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遺于德。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為家者茍能審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乃詐為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宮中涂廁。襄子如廁心動,索之,獲豫讓。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后,而此人欲為報仇,真義士也!吾謹避之耳。”乃舍之。豫讓又漆身為癩,吞炭為啞。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為所欲為,顧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報仇,不亦難乎!”豫讓曰:“不可。既已委質為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讓伏于橋下。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
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魯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為趙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趙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殺其子,復迎浣而立之,是為獻子。獻子生籍,是為烈侯。魏斯者,桓子之孫也,是為文侯。韓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為景侯。
韓借師于魏以伐趙,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趙借師于魏以伐韓,文侯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講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晉,諸侯莫能與之爭。
三家分晉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周天子初次分封晉國的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北宋史臣司馬光說:我聽說天子的職責沒有比維護禮制更重要的,維護禮制沒有比恪守等級身份更重要的,恪守等級身份沒有比明確爵名官號更重要的。什么叫作禮制?禮制就是法紀綱常。什么叫作等級身份?等級身份就是君主與臣下的貴賤差等。什么叫作爵名官號?爵名官號就是公、侯、卿、大夫的特定稱謂。
以四海之廣,億萬人民之多,全受帝王一人的控制。有些人雖有無與倫比的勇力,超越常人的智慧,卻無不為帝王奔走服役,難道這不是以禮制作為法紀綱常的緣故嗎?因此,天子統率三公,三公統率諸侯,諸侯控制卿大夫,卿大夫轄治庶人。高貴者統治卑賤者,卑賤者服從高貴者。地位高的人驅使地位低的人,猶如心腹指揮手腳,樹根支配枝葉;地位低的人侍奉地位高的人,猶如手腳保衛心腹,枝葉庇護樹根,這樣,才能讓上、下互相維護,而國家也得到治理和安定。因而說,天子的職責沒有比維護禮制更重要的。
周文王推演《周易》,把《乾》《坤》列于首位。孔子解釋說:“天位高貴,地位卑下,這樣乾、坤的排列順序確定了。地低天高的次序排定后,貴賤位置也確立了。”這是說君臣的位置如同天地的位置一樣不可改變。《春秋》貶抑諸侯,尊崇周王室,周王室雖然衰微,但次序仍排在諸侯之上,由此可見,圣人孔子對君臣之間的關系是勤謹懇切地關心著的。君王只要沒有夏桀、商紂那樣暴虐,即使不具備商湯、周武王那樣的仁義,但人民都歸順君王,而上天也把天命授予了他們,就君臣的名分來看,臣子就應恪守節義、為君王伏身而死才罷休了。因此,讓微子啟取代商紂為王,商湯就能一直同上天一起享受祭祀,讓季札當吳國國君,太伯就能一直在宗廟中接受祭祀,享用犧牲,然而他們二人寧愿亡國也不愿做君主,實在是認為禮制的重要原則不可淆亂。因而說:維護禮制沒有比恪守等級身份更重要的。
禮制,是用來辨別貴賤高低,排列親疏次序,節制天下萬物,管理世間眾事的,沒有名分不能顯著地表現出來,沒有禮器不能形象地體現出來。用名分來說明,用禮器來區別,這樣,就能使上下貴賤的等級差別顯著明白,井然有序,而這正是禮制的最高準則。名分、禮器既然已經喪失,禮制怎么能夠單獨存在呢?昔日,仲叔于奚對衛國有功,他辭去衛國國君賞賜的城邑,請求準許他使用天子、諸侯裝飾馬匹所用的繁纓。孔子認為不如多給他一些城邑。只有禮器和名分,不能夠輕易給人,因為這是君主所掌管的東西,政治原則喪失了,國家就會隨著滅亡。衛國國君依靠孔子治國理政,孔子想先糾正名分上的訛誤,認為名不正民眾就不知道該依據什么來約束自己的舉動。繁纓是一種很小的物品,但孔子十分珍惜;正名是一項細微的事務,但孔子把它放在了首位:這實在是因為孔子認為名分、禮器淆亂后,上、下就不能互相維護。任何事情無不萌生于細微之中,然后發展成顯著重大的結果。圣人孔子深思遠慮,因而能夠謹慎地對待事物的萌芽狀態,加以整治;大眾目光短淺,必須等到問題十分明顯了才進行補救。事情細微時就整治,用力小而收效大,等到事態嚴重時才補救,即使竭盡全力也不能達到目的了。《周易》上說“踏在霜上就知嚴寒冰凍將要到來”,《尚書》也說“一日二日間就要處理上萬件事情”,都是講的這類情況。因而說,恪守等級身份沒有比明確爵名官號更重要的。
哎呀呀!幽王、厲王喪失德行,周王室的政令制度日益衰落,綱常法紀散失敗壞,臣下侵凌君王,君王日趨衰弱,諸侯擅自征伐,大夫獨攬政權,禮制的主要原則已喪失十分之七八,但對周文王、周武王的祭祀仍能連綿不斷,這是因為周王室的子孫還能恪守名分的緣故。憑什么這樣說?往昔,晉文公為周王室建立了大功,他請求周襄王準許他死后采用天子所用的隧葬禮制,襄王不準許,說:“這屬于周王室的典章制度。還不具備取代周王室的德行就與周王共為兩個天子,這也是叔父您所憎惡的。不然,叔父您有自己的國土,只管使用隧葬,何必請求我批準呢!”于是,晉文公心生畏懼,不敢違背禮制。因此,周王室的轄地不比曹國、滕國大,周王室統治的人口不比邾國、莒國多,但歷經數百年,仍是天下的宗主,就連晉國、楚國、齊國、秦國那樣的強國,也不敢凌駕其上,原因何在?只不過是名分尚存的緣故。至于就季氏對于魯國,田常對于齊國,白公對于楚國,智伯對于晉國來看,他們的勢力都足以逐黜國君而自立,但終于不敢這樣做,難道是他們的力量不足和于心不忍嗎?其實是害怕觸犯名分,遭到天下之人的共同誅討。現在晉國的大夫凌辱蔑視他們的國君,瓜分了晉國,天子既不能興兵討伐,又予以恩寵,擢升他們的名位,使他們并列于諸侯,這純屬僅存的那點兒名分也不能守護,而一并丟棄掉。先王的禮制自此蕩然無存了!
可能會有這種看法,認為處在這種時候,周王室微弱,晉國魏、趙、韓三家強盛,雖想不準許,能辦得到嗎?這種看法大錯特錯了。晉國三家雖強盛,倘若不顧忌天下的誅討而侵犯禮義,便可不向天子請求而自立。但不向天子請求而自立,就成為叛逆犯上之臣,天下如有齊桓公、晉文公這樣的國君,必定會奉禮義而征討他們。現在向天子請求,而天子又許可了他們,這是接受天子的命令而成為諸侯,誰又有理由征討他們?所以,晉國三家并列于諸侯,并非三家破壞禮制,而是天子自己破壞了禮制。
哎呀呀!君臣的禮義名分既已敗壞,天下就會以謀詐和武力稱雄爭霸,于是使得圣賢后裔當了諸侯的人,國家社稷無不滅絕,黎民百姓遭受殘害,傷亡殆盡,這難道還不令人哀痛嗎?
當初,智宣子想讓智瑤做繼承人,智果說:“智瑤不如智宵。智瑤有優于他人的五大長處,同時也有一大缺點。他美須美發、身材高大,則出眾;力挽強弓、善馭車馬,則出眾;才藝超群、兼精諸技,則出眾;工于文辭、聰慧善辯,則出眾;剛強堅毅、勇敢果斷,則出眾;但具有這么多優點卻很不講仁義。如果他憑借其五大長處欺凌他人,以不仁不義來行事,有誰能一直寬容他呢?倘若真的立智瑤為繼承人,智氏宗族必定會滅亡。”智宣子沒有接受他的意見。智果便請求掌管姓氏的太史讓他別立一族,改為輔氏。
趙簡子的兒子,長子叫趙伯魯,幼子叫趙無恤。趙簡子想確定繼承人,但不知該立哪個,于是將訓戒文辭書寫在兩根竹簡上,授予兩個兒子,說:“用心記誦這些文辭!”三年后查問,趙伯魯說不出那些文辭;向他要竹簡,也已遺失。查問趙無恤,他背誦得十分流利;向他要竹簡,他立即從衣袖中取出奏上。因此,趙簡子覺得趙無恤賢良,立他為繼承人。
趙簡子派尹鐸治理晉陽,尹鐸請示說:“你要我像抽繭絲般地收羅財富呢?還是要讓晉陽成為趙氏的保障?”趙簡子說:“當然是要它成為保障!”尹鐸到任后,減少了晉陽的納稅戶數,減輕了當地人民的負擔。趙簡子對趙無恤說:“一旦晉國發生變故,你不要嫌尹鐸地位低,不要認為晉陽路遠,一定要投奔晉陽作為歸宿!”
待至智宣子死了以后,智襄子執掌了晉國的政權,他與韓康子、魏桓子在藍臺設宴歡飲。智伯戲弄了韓康子,并且侮辱了段規。智國聽說此事之后,進諫說:“主上您如果不做防備,災難必定會到來!”智伯說:“只有我才能作難。我不發難,誰敢發難!”智國對答說:“不一定這樣。《夏書》上有這樣的話:‘一個人屢犯過失后,別人的怨恨并不全都顯露在明處,因而在事端還未顯現時就應該謀劃防備。’君子能夠勤謹地對待細微的事物,所以才不會釀成大災禍。現在主上您一次宴飲就羞辱了他人主君及其家相,又不加以防備,口稱‘別人不敢發難’,恐怕不行吧!蚋、蟻、蜂、蠆之類,都能傷害人,何況主君、家相呢?”智伯拒不聽從。
智伯向韓康子索求領地,韓康子想不給他。段規進諫說:“智伯好利而且剛愎,如果不給,他會攻伐我們,不如給他。他因為得到土地而驕汰得意,必定會向別人索討;別人如果不給,他一定會訴諸武力,這樣,我們既可以避免災禍,又可以坐觀事變。”韓康子說:“好主意。”于是便派使者向智伯送上一座擁有上萬民戶的城邑。智伯很高興。他又向魏桓子索求領地,魏桓子想不給。任章問魏桓子說:“為什么不給他呢?”魏桓子說:“無緣無故索討土地,所以不給。”任章說:“無緣無故索討土地,必定會引起諸家大夫的恐慌。我們給他土地,智伯一定會更加驕橫。他驕橫了就會輕敵,而諸家大夫則會因恐慌而互相親近;用親近團結的軍隊來對付輕敵的人,智氏的性命一定不會長久了。《周書》上說:‘想要擊敗他,必須暫且輔助他。想要取得,必須暫且給予。’主上您不如給他土地,以促使智伯驕橫,然后便可選擇某些家族交往聯系,共同謀劃,對付智氏,何必單獨讓我們成為智氏的打擊對象呢!”魏桓子說:“好主意。”于是也送給智伯一座擁有萬戶民戶的城邑。
智伯又向趙襄子索取蔡、皋狼的土地,趙襄子不給他。智伯于是大怒,便率領自己的及韓、魏二家的軍隊一齊進攻趙氏。趙襄子準備出逃時,向身邊人詢問:“我們該往何處逃奔呢?”侍從回答:“長子最近,而且城墻厚實完整。”趙襄子說:“那里的人民修好城墻后,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又要他們拼死守城,有誰能與我們同心協力呢?”侍從又建議:“邯鄲的倉庫充實,可以固守。”趙襄子說:“搜刮民脂民膏來充實倉庫,又讓人民為我們戰死,有誰能與我們生死與共呢?前往晉陽怎么樣?這是先主囑咐我去的地方,也是尹鐸寬厚待民、減輕了納稅負擔的地方,那里的人民一定會順附合作,與我們同生死、共患難。”于是逃奔晉陽。
智、韓、魏三家指揮軍隊圍住晉陽,并引水淹灌晉陽城,波濤洶涌,城墻僅剩六尺未被水淹沒;城中爐灶沉沒,青蛙遍地,而人民無背叛之心。智伯乘車巡視水勢,魏桓子為他駕車,韓康子居右護衛。智伯說:“我現在才知道,水可以滅亡他人之國。”魏桓子用手肘碰了碰韓康子,韓康子用腳踢了踢魏桓子的腳趾,二人會意,照此說來,用汾水可以淹灌魏都安邑,用絳水可以淹灌韓都平陽。絺疵對智伯說:“韓、魏兩家一定會反叛。”智伯說:“你怎么知道?”絺疵說:“依據人事常理而知道的。聯合韓、魏兩家軍隊進攻趙氏,趙氏滅亡了,他們知道災難一定會降臨韓、魏兩家。現在我們與韓、魏約定,戰勝趙氏后,三家共分趙氏領地,從形勢看,城墻未被淹沒的僅剩六尺,城中困乏,人馬相食,舉城投降已指日可待,但魏桓子、韓康子二人并不高興,反而面帶憂色,這種情況如果不是表明他們想反叛,那么表明什么?”第二天,智伯把絺疵的話告訴了韓、趙二人,二人說:“這是進讒言的臣下想為趙氏游說,使得主上您懷疑我們兩家,而松懈對趙氏的進攻。不然的話,試想我們兩家難道會不顧近日內就可分得趙氏田地的利益,卻去干那種危險而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嗎?”二人出去后,絺疵進來說:“主上您為什么把臣下的話告訴他們二人?”智伯說:“你怎么會知道我已把你的話告訴了他們?”絺疵回答:“我看見他們直直地盯了我一眼就快步走開了,這說明他們知道我已看穿了他們的心事。”智伯仍不醒悟悔改。絺疵便請求出使齊國,以躲避災禍。
趙襄子派張孟談偷偷出城會見二人,說:“我聽說唇亡則齒寒。現在智伯率領韓、魏兩家進攻趙氏,但趙氏滅亡后,接下來就是韓、魏了。”二人說:“我們心里也知道這一點;只是怕事情還未成功就泄漏了計謀,這樣,大禍就即刻臨頭了。”張孟談說:“計謀出于二位主上之口,入于臣下一人之耳,何必擔憂!”二人便與張孟談密謀結約,確定了起事日期后又將張孟談送返晉陽。趙襄子在夜里派人殺了防守堤壩的吏卒,并決水倒灌智伯的軍隊。智伯的軍隊因救水而大亂,韓、魏兩家從兩翼夾擊,趙襄子率軍正面攻擊,大敗智伯的軍隊,于是殺了智伯,并將智氏家族的人斬盡殺絕。只有別立為一族的輔果幸存。
北宋史臣司馬光說:智伯之亡是才能勝過德行的緣故。才與德是不同的,但世俗之人不能分辨,通稱為賢,這是他們所以會看錯人的原因。聰慧明察,剛強堅毅,稱為才;正直平和,不偏不倚,稱為德。才能是德行的資助,德行是才能的主宰。云夢的竹子是天下最剛勁的,但是不矯正它的彎曲,不配上羽毛箭鏃,就不能射穿堅硬的盔甲。棠谿的銅是天下最精利的,但是不熔鑄于模型,不在粗細磨石上磨鋒利,就不能用來打擊強敵。因此,才德兼備的稱為“圣人”,才德俱無的稱為“愚人”;德行超過才能的稱為“君子”,才能超過德行的稱為“小人”。就選用人才的方法來說,如果選不到可以信用的圣人、君子,與其選得小人,還不如選得愚人。為什么?君子憑借他的才能行善,小人利用他的才能作惡。憑借才能為善的人,能將事情做到盡善盡美;利用才能作惡的人,會將壞事做盡做絕。愚昧的人即使想作惡,但智慧欠缺,力量不夠,就像吃奶的狗撲人,人很容易把它制服。小人的智慧卻足以讓他奸惡得逞,勇力也足以讓他實施暴虐,這就如虎添翼,他對別人的危害怎么會不大?有德行的人受人敬重,有才能的人為人喜愛;喜愛的容易親近,敬重的容易疏遠。因此,選用人才的人多被他人的才能遮住了眼睛而遺忘了德行。自古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都是才有馀而德行不足,以致落得傾敗覆滅下場的,多的是,難道僅僅是智伯一個嗎?所以,治國理家的人如果能審慎地分別才能與德行,并懂得選擇的先后次序,又何必擔心失去人才呢!
魏、趙、韓三家瓜分了智氏的領地。趙襄子在智伯的頭骨上涂漆,作為飲酒器皿。智伯的家臣豫讓想為智伯報仇,他偽裝成受過刑罰的人,身懷匕首,混入趙襄子宮中,涂刷廁所。趙襄子上廁所時,怦然心跳,搜索廁所,逮住了豫讓。侍衛們想殺他,趙襄子說:“智伯死了,沒有后代,而此人想為他報仇,真是一位義士!我小心避開他就是了。”于是釋放了他。豫讓又以漆涂身,弄得遍體癩瘡,并吞食火炭,使嗓音變得嘶啞。他在街市上行乞,他的妻子也認不出他。走在路上,他遇見一位朋友,朋友認出了他,并為他難過哭泣,說:“以你的才能,如果侍奉趙孟,一定會成為近臣,得到寵幸。然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豈不容易?為什么把自己苦成這個樣子?而以現在這種方式來報仇,不是很難嗎!”豫讓說:“不能按你說的去做。如果我已委身投靠趙家,成為趙家的家臣,再謀殺主人,這就是不忠。我所做的事,確實很難。但所以要這樣做,是想以此使天下后世那些既為他人臣下又心懷不忠的人感到羞愧。”趙襄子外出時,豫讓埋伏在橋下。趙襄子到達橋邊時,馬突然受驚,搜索橋下,抓住了豫讓,于是把他殺了。
趙襄子考慮到伯魯未當上繼承人,所以自己雖有五個兒子,卻一直不肯確定哪個兒子當繼承人。趙襄子把代封給伯魯的兒子,稱代成君,但他死得很早。趙襄子又把代成君的兒子趙浣立為趙氏家族的繼承人。趙襄子死后,他的弟弟趙桓子逐黜趙浣自立,但一年后也死了。趙氏家族的人說:“趙桓子當國君并不合趙襄子的心意。”于是一同殺了趙桓子的兒子,重新迎回趙浣,立他為國君,這就是趙獻子。趙獻子生趙籍,這就是趙烈侯。魏斯是魏桓子的孫子,他就是魏文侯。韓康子生韓武子,韓武子生韓虔,他就是韓景侯。
韓國向魏國借兵攻趙國,魏文侯說:“寡人與趙是兄弟,不敢答應你們的要求。”趙國向魏國借兵攻伐韓國,魏文侯也用同樣的話來回答。韓、趙二國的人都惱怒離去。后來他們知道魏文侯實際上是用這些話來使他們和解,于是都前來魏國朝覲。自此魏國開始成為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各諸侯國都不能與它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