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讀《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有感
舒國治
我甚少為出書寫序。
甚少為人,也甚少為己。
遠流編輯寄來書稿,一看作者,洪愛珠,她不是做設(shè)計的嗎?怎么也寫書了?
本想擱個幾天,翻上幾頁,然后找個理由推掉。
不想幾頁翻過,竟然直往下看。一下看了幾十頁,心中生出一念:“待書出了,我要買一二十本送人!”
最先想到要送的,是侯孝賢導(dǎo)演。他愛拍大家庭圍桌吃飯。并且侯導(dǎo)絕對樂意享受日常飯菜的氣息。而這本書,奇怪,充滿了臺灣的“家居吃飯史”。再來,這本書流露了簡單又平靜的鏡頭。于是,侯導(dǎo)也或許可以倚在墻邊,平靜地看上一眼別人家平淡的擺鏡角度。
再想送的,是關(guān)傳雍。他是近八十歲的室內(nèi)設(shè)計大師,每一兩天還自己做點吃的。固然是喂飽肚子,但同時在弄菜時還可享受一點創(chuàng)作。他小時家中吃的是安徽菜,在國外時學(xué)做了西菜,而他近二十年似乎對東南亞的“露天版吃飯法”(我用的比喻字)極有興趣;洪愛珠書中講泰國菜、馬華潮汕菜、香料搗缽,皆是關(guān)哥最愛的廚房“家家酒”。我一定要送他這書。
還要送給何奕佳。她愛臺灣老家庭菜。她素知有些家族富裕了,吃的還是祖母曾祖母農(nóng)業(yè)社會年代的圍桌飯菜,只是自此做得更精美豐備罷了。她主持的“山海樓”,或許可以參酌洪媽媽的某些老料理。比方說,羊肉湯里那一截甘蔗頭?
也要送一本給徐仲。他每天都在考察食材,也要和他顧問的“欣葉”廚師們討論菜色。洪愛珠的“鹵肉”,大伙也可討論討論。
也送一本給王嘉平。他平日做意大利菜,但從Solo Pasta脫下圍裙,常想的,是臺菜。我有一次和他閑聊:“鹵肉飯的鹵肉是紅燒,可不可以做成白燒?”我又說:“改天到我家,車子在樓下暫停,快速吃一碗白燒的鹵肉飯,然后下樓出門!”洪愛珠這本書,嘉平絕對派得上用場。
哇,可送的人太多了。
日本的是枝裕和導(dǎo)演,最喜凝視侯孝賢電影。他早些年的《橫山家之味》,婆媳一起在廚房做菜,鏡頭美矣,情景郁矣;臺灣家庭飯桌,何嘗遜色?然不多見諸筆墨。這本《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是寫臺灣家中飯桌菜極好極動人的一本書。
洪愛珠這本書,說是寫吃飯,也更是寫家人。說是寫飲食的審美,也更是寫人生的句點逗點。說是寫世道家園風(fēng)俗之返視,也更是寫自己懷親從而修心養(yǎng)愛的過程。
臺灣人做菜,太多家庭皆知煮茶葉蛋要敲出冰裂紋,然甚少人費事下筆。洪愛珠不但做茶葉蛋,也將之寫出。此何者也?便為了即吃飯亦不忘審美也。不只冰裂紋的形美,是冰裂紋而得獲之入味美也。
她曾寫蔥油餅,“我們小手在面皮上將豬脂、鹽和蔥花勻開來……”寫得短長恰宜,寫出了家中吃東西的不窄,也寫出蕙心繡手的媽媽之高才卻只靜守自家那種時代的愁韻。
愛做菜、愛吃的人有一通態(tài),即樂意做別的省份的菜,當(dāng)然也樂意吃別省菜。故本省人不介意做干煸四季豆、宮保雞丁;香港人不介意做粉蒸排骨;外省人不介意做咸蜆仔,更是嗜吃粉肝、涼筍;并且,所有的華人都樂意做意大利面。洪愛珠的家庭看來是吃的一個好家族,在這樣的情境中成長,根本天生就可以是吃的鑒賞家。更別說也樂意是吃的“施工者”。
這樣的人,做任何的創(chuàng)作皆有可能得臻高境。
然我似有一印象,她的工作是美術(shù)設(shè)計。并沒有去寫作。
本書中她寫了那么多食事……想起一事:早知她寫得好,四年前我打算停寫高鐵小吃專欄,編輯問,可否推薦幾位年輕寫吃人,若早識她筆健如此,便能舉薦她也!
坊間食譜,寫得好的,不多。而洪愛珠極適合寫食譜。又想及一事。
六〇年代,一本叫《臺灣家庭料理》的書,作者是臺南的黃李秀賢女士,是三一幼稚園的園長,亦是烹飪老師,當(dāng)然也是料理高手。不僅會做臺菜,也會做大江南北菜。她若晚幾十年出書,若能央得洪愛珠這樣懂欣賞菜、愛窺看媽媽燒菜、愛描述廚房瑣事并要事的寫作人來撰寫食譜,書中滋味,或就更香美了。搞不好當(dāng)年還可以和傅培梅一樣紅呢!
當(dāng)然,洪愛珠不只是寫吃寫得好,她是——寫得好。她寫美空云雀唱歌,“聲音絨厚,卻含著鹽粒……”她寫空的茶盒,“世人有時輕看物質(zhì),不知道人生難料,須有舊物相伴……”她寫洗芫荽根,“指甲刮除泥塵,露出牙白色的根部,此時幽香縷縷,是洗菜時獨享的禮物”。她寫前人留下的燒菜法,“以后長路走遠,恐怕前后無人,把一道家常菜反復(fù)練熟,隨身攜帶,是自保的手段”。寫食材的計量,“磨點姜泥……至多一個刀尖的分量,太多就奪味”。寫吃面與覘人,“憑借吃面,看清彼此的參差……見識過不少感情成災(zāi)的事,是從生活里的碎石細沙開始崩塌的……”
固然我甚少留心外間寫作的新秀,其實是孤陋寡聞;而今一讀洪愛珠文字,顯然不是這一兩年才起手寫作。真不愧在美術(shù)工作之余還有恁深的鉆浸。抑是寫作才是她心底深處的手藝,美術(shù)設(shè)計只是工作上的幌子?
她的行文路數(shù),武林各高明門派,看來也多參酌。像以下這幾句,有一襲港粵筆墨:“每天清晨‘煲’粥……”“骨頭則‘飛水’后熬成雞湯……”“不時攪拌,以免‘黐’底……”
另外,行文似乎對民國腔氣頗有鐘情,“……計兩百三十步。因此現(xiàn)要給大家講講本地,講的是我家對面的蘆洲”。依稀有沈從文、胡蘭成筆意。
說到蘆洲。看她這本書,儼然便是蘆洲的文化大使。看官我且試著問問你:看了這書前段,有沒有想馬上就奔去蘆洲吃他一碗切仔面、繞一繞涌蓮寺?
這就像如果六〇年代七等生在寫小說之外,寫一本兩三萬字長的小鎮(zhèn)通霄往事,便會不自禁就達成通霄的文化大使之身份也說不定。
不說文化大使,只說食材大使,她也夠資格!像說到煮飯,她說得特別恰如其分地好:“毋需迷信雜志上這土鍋那土鍋的……”她又道:“蒸氣消弱,聲音靜下來,飯香流瀉即熄火……水分蒸干,米粒發(fā)亮即止。接下來任何人拿刀架著脖子,也不掀蓋……”“我以為在直火上將生米煮成熟飯,是一生受用的技能,最好連兒童都盡早學(xué)會。”
須知臺灣是坊間餐肆最不重視煮飯的地方。而洪愛珠寫吃竟耗上極多篇幅談米、談飯、談鍋子、談粽子包法、談腸粉,可見她對家常吃食最愿寄情深重,而毫無沾染動不動米其林米其林的惡習(xí)。又她細寫家中事,卻不在字里行間悄悄炫耀家世(君不見多少作家動不動提起家中豪宴、說佛跳墻云云……),可見出她的空曠胸懷。
或也就是這虛心,令她大器晚出。這虛心,多半來自家教。
而這種家教,會引導(dǎo)小孩別太愛出鋒頭,甚至在等待姻緣時,不可過度“搶戲”。
那么如果一個女孩生得端莊,端莊到有點古板、有點不會散灑風(fēng)情,那她的姻緣何妨耐心緩等。
這種“急不得”哲學(xué),在臺灣最是珍貴。女看官亦可自問:“我是不是做得到‘急不得’?”如是,那人生搞不好另有一番日后好風(fēng)景。
所以書名雖叫購物路線,也其實是少女成長路數(shù)。她寫購物路線,其實幫你們恁多讀此書的女娃兒點出了有志氣女子大可信心滿滿過篤定日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