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河神
- 謝海盟
- 7551字
- 2024-12-27 18:34:30
瑠公圳與霧里薛圳
興隆路一段83巷,大馬路往巷道里走沒幾步,有一座萬盛橋,建造于一九七五年,相較一九五四年建成的信義路八號橋,反倒更為破敗,更像路邊護欄般不起眼,“萬盛橋”三個字幾乎斑駁得看不見。兩側橋欄并不方正相對,而是斜斜平行,橋兩側的巷道蜿蜒而來、蜿蜒而去,即便填滿水泥鋪平了,作為家戶后巷有種樹有雜物堆置有油煙機排放口,河的面貌河的模樣,照眼即見。
萬盛橋跨越的水圳應是較老的霧里薛圳,而非瑠公圳。
霧里薛圳,取霧里薛溪(平埔族語,今景美溪)水源得名,亦名七股圳,系雍正、乾隆年間,先民周永清招七人合股修筑(一說是修復),自鯉魚山腳(今木柵路考選部考場一帶)霧里薛溪大灣如深潭處,引溪水灌溉木柵至公館的臺北南區,分汴出來的三條支線,更分別延伸至三板橋(南京東路十四、十五號公園一帶)、古亭、下埤頭(榮星花園一帶)。
抵達萬盛橋前的霧里薛圳痕跡鑿鑿,當它自景美溪大灣取水分流后,行走在鯉魚山與景美溪間,遇景后街北走,自景行公園與景美中學之間離開景后街,于興隆路二段以南、仙跡巖山以北、景興路以東的地面曲折盤桓,靜心中小學后側的西洋梨形狀的興福公園,是霧里薛圳與一條溪流相會,所刻畫出的奇特形狀。那條小溪是我認識的第一條臺北市河流,它如今在捷運辛亥站的軍營背后尚有明渠,在與來自萬芳醫院、警察學校的另一條支流匯合后,沿興隆路二段、仙巖路而來,在仙巖路6巷口留下一座“仙通橋”遺跡,興隆公園是其途中的池埤。
此后,霧里薛圳經過興隆路一段271巷4弄,經過景豐公園南側一短短的無名巷弄,經過景豐公園(在早期的谷歌地圖中,這座公園仍作“萬盛公園”,易與稍后流經的那一座混淆)。興隆路一段、興順街、興隆路一段137巷、文山景美運動公園之間廣袤的停車場,那條繞了三個大小彎的曲徑便是霧里薛圳,它在137巷口進入興隆路路面,萬盛橋便在不遠之處。
瑠公圳是在霧里薛圳不敷灌溉需求后,取而代之的產物,兩圳在日據時代整并完畢,瑠公圳負擔起灌溉功能,霧里薛圳舊有的圳路改為較低的排水路(請再次記住有灌必有排的分離原則)或填平為道路。因此在蟾蜍山腳萬盛街這一帶,兩條水圳圳路糾纏相交,憑著一九三九年的《瑠公水利組合區域圖》按圖索驥,圖上紅色的瑠公圳與藍色的霧里薛圳盡管區隔清楚,實際踏查仍極易迷失在兩圳留在大街小巷間的蛛絲馬跡中,處在全然不同時空里的兩條水圳,如今一模一樣,都是面貌模糊的歷史殘跡。
過萬盛橋后的霧里薛圳走在住宅區中,時而為人家后巷時而為巷弄路面,遇一小綠地似菜園似公園,置有簡單幾樣游樂設施。霧里薛圳不起眼地由綠地邊緣過,走過新舊截然的兩幢住宅大樓間,到了萬盛公園中,又有點河的模樣了,由南北向轉東西向流,刻畫出萬盛公園的形狀。萬盛公園北鄰羅斯福路五段97巷,西側是萬盛街,公園與這兩條馬路有一層樓高度的高低差,不為別的,是沿公園東、北側流過的霧里薛圳,得由瑠公圳的下方通過,萬盛公園西北角是兩河交錯之處,尚留有一橋欄遺跡,屬于瑠公圳的這截橋欄,兩個方整的水泥墩與三道銹跡斑斑的橫桿,雜在圍繞公園的不銹鋼護欄與水泥仿竹圍欄間極不起眼。兩條圳道在此相交,又各行其道而去,瑠公圳北走萬盛街,霧里薛圳西行羅斯福路五段97巷。
過萬盛公園,花木批發市場背后羅斯福路五段的97巷,小葉欖仁遮陰了大半馬路,由路上大型水溝蓋依稀能看出下方水圳的規模。不遠處的道路盡頭,依稀能見前方地面隆起成坡,羅斯福路上車來車往,還有那前寬后窄的怪房子。房子形狀怪異,是因為挑在畸零地上蓋,畸零地打哪里來,多半是河道切分的結果??匆姽址孔雍孟裨谄ü缮咸咭荒_,找河人拔腿飛奔向前。
是了,正是霧里薛圳,在橫越羅斯福路前短暫露出頭來了。
暗褐色形狀怪異的扁房子現為衛浴行,衛浴行右側的人行道、不銹鋼護欄圍起的這段霧里薛圳的露頭遺跡,受三方道路包夾,低洼于路面之下。圳水清澈并非臭水溝,約是及膝深度,有白鷺鷥涉水,魚群叢聚,即便夜色中看不清水下之物,映著路燈的水面圈圈漣漪,皆是讓密集恐懼癥者看了頭皮發麻的吳郭魚嘴,也唯有在夜間細覷,才能得見水面上一抹淡淡虹色油膜。
正是怪房子衛浴行臨水矗立,我特別感念其屋主,不似我看過太多的河邊人家一般,會將污水管方便地對著水圳排放,讓我踏查的這些年里,始終欣見圳水的良好狀況。不過二〇一四年某個十一月的日子除外,也許只是無心圖個方便,怪房子屋主往后院的霧里薛圳倒了一咕嘟不明溶劑,讓好幾位“資深圳道居民”吳郭魚翻著白肚浮上水面,我很少看到那么碩大的吳郭魚。
一過羅斯福路,霧里薛圳的地勢陡然又低,這一大段填平的圳道應是綠帶公園,然而夾在兩排房屋間更像后巷,迫得小葉欖仁一個個生得瘦長,其形態好似金針菇只在頂端展開一簇樹蔭,為爭取巷道上方一線天的陽光。
霧里薛圳步道大約走在羅斯福路五段150巷與盲腸似的羅斯福路五段92巷1弄間,末了是一大片“臺北好好看”綠地。始自二〇一〇年花卉博覽會期間——那可真是臺北市的一大盛事啊——“臺北好好看”都市景觀改造計劃,以容積率等誘因,讓建商在拆除老舊建物但未展開新一輪建設前,將因此暫時閑置的空地改造為綠地。據“都發局”統計,自當年四月一日啟動此計劃后,已開創十四點八九公頃的綠地(超過半座大安森林公園)、五點三二公頃廣場式開放空間、零點七公頃人行通道、零點三七公頃挑高室內開放空間……建商為了容積率,沒有什么事是不愿做的。因此這些年間我走路,“好好看”綠地漸成道旁常見景色,看久了,也知建商用心程度大大有別,有的綠地精致如同小公園,如東門一帶信義路兩岸數個“好好看”綠地皆然(惜與鼎泰豐一巷之隔的綠地已開始建設,成為工程車進出頻仍的圍籬工地),或長春路建國北路口附近那片向日葵花田;也有綠地建設潦草,象征性地鋪好一片草皮即告完工,如仁愛路二段30號、過金山南路口不遠紅爐牛排隔壁那片綠地。不論精致粗疏,這些綠地總是短命的東西,終歸有一日,森然水泥建筑方為它們永久的模樣。
霧里薛圳邊這片“好好看”綠地呈扇形如劇場,由木質步道環繞整片草地,也算是粗疏那一類的,幸有一旁巨大榕樹遮陰而多了質感。綠地旁的水泥仿竹圍欄后,霧里薛圳再次露頭,這一小段圳道有植草夾岸似自然溪流,圳道兩側剝露出紅磚的水泥墻,墻上掛滿鐵線蕨,太有趣了的鐵線蕨,總是聽聞它們如何嬌貴養護起來又是如何煞費心思且一不留心就死光光前功盡棄……野外的鐵線蕨卻不擇地生長,生命力一等一頑強,我踏查的地點恰都是鐵線蕨所好,如水圳邊墻、大小排水溝岸、紅磚老屋,處處鐵線蕨,處處生氣勃勃。
這段霧里薛圳露頭遺跡,是霧里薛圳與瑠公圳另一接近處,由圳邊往地勢高的羅斯福路看去,羅斯福路有如橋面,橋下方的水門就是昔時瑠公圳的排水門。
由霧里薛圳與瑠公圳水門出至羅斯福路上,Nissan汽車行過去是師大分部前的汀州路四段,道路呈圓弧形,兩側綠樹交拱成隧道,儼然林蔭大道。這條道路是過去的景美溪河道,師大分部坐落的那塊土地則是溪上沙洲,一九七幾年時填平這段日益淤淺的河道為路,也因此,沿著汀州路四段建設、森森如林的萬年公園與萬年二號公園呈現河道綠地典型的長條狀。霧里薛圳改為排水道后在此入景美溪,往后的霧里薛圳圳道皆被瑠公圳接收為其第二干道,此處是其終末了。我揮揮手別過霧里薛圳,回頭去覓瑠公圳。
再說瑠公圳,瑠公圳自新店溪一路北流縱穿新店地區,過了景美溪水橋后,前期郭家父子的木枧橋時代,瑠公圳過景美溪后走景美街,圳道彎曲;日據時代日人改木枧橋為水泥橋,圳道也因此改走景文街,比起舊圳道平直得多——也無趣得多。我們踏查,選的是舊瑠公圳圳道如今的景美夜市,電影人秉持著世新校友地主之誼,招呼動保人與我至夜市大小名攤如四神湯如銼冰店歇坐,動保人禁不住誘惑次次答應,唯讓我次次有骨氣地回絕了。
瑠公圳不論新舊圳道,一路平行羅斯福路,當咱仨沿河北上,總會不時穿梭,河邊走走,大馬路上走走,走過萬隆一段街區,很難不看對街的景美動物醫院一眼,很難不想起吳醫生來,也很難不心頭一揪。
吳醫生是我們的家庭醫生,照顧這些年家中來來去去同時期二十只上下、總數則可能近百的貓族,與早年家中十分興旺然而幾年前一一離世的狗們,算算近二十個年頭。吳醫生的診間,凌亂擁擠好似戰地醫院,吳醫生則是近年越來越罕見的全醫,看診不分科,什么病都能醫(越說越仿佛是那在銅鑼鄉間行醫一輩子的我的“公太”外曾祖父),不少貓奴愛媽因此認為其看診草率不周延,不似他們精致照顧的做法,殊不知吳醫生是最符合我們家節奏的。

公館師大分部前的汀州路四段,是過去的景美溪河道,師大分部坐落于它所分割的溪上沙洲,一九七幾年時填平,匯入新店溪處的河道如今仍在,于寶藏巖山腳下,今被稱作“萬盛溪”。
我們也曾目睹某夫人,抱著她的狗(那黃狗瘦長身子尖尖嘴搭以驚惶眼神,好像狐貍?。。掖议W身進景美動物醫院。
低眉垂目在看診時從來不看人的吳醫生,看著還真酷,但后來我們曉得他是心軟,粗獷綁著一把亂糟糟馬尾、包海盜頭巾的吳醫生,一顆心比誰都要玲瓏剔透一戳出水,會在我們抱來已如干尸猶有一口氣的路倒街貓求診時哽咽,會為照料了一輩子的老狗打針送它去當天使時流淚。
吳醫生不煙不酒,行醫閑暇時便是運動或到離島義診行善,這樣的生活方式卻在二〇一二年年底確診罹癌,末期肺腺癌。當我們關心地問起吳醫生接下來的治療,吳醫生轉身一把抱起常駐動物醫院陪同看診的橘白大貓:“那就只好做標靶治療了,小咪!”
我們曉得風象星座的吳醫生不擅面對人情關懷(同為風象星座的我早就三令五申親友,哪天生病受傷了一概不準探望),尊重他的感受沒去探病,如此久久沒有音訊。景美動物醫院由吳醫生太太與幾個學弟接手,一日家中貓族有小狀況,我們去電征求醫療咨詢,吳醫生太太接的電話,專業詢答畢,我們鼓勇問起吳醫生如何了。
“他現在很好,想起來時也隨時能回來看看我們?!笔冀K是宗教性的豁達的吳醫生太太答以。
對吳醫生,我們只覺得非常惆悵,吳醫生是貓們狗們的家庭醫生,卻也仿佛一頭我們相與多年的流浪大公貓,一夜秋雨一晚寒流之后,再不見了。
景美動物醫院仍開業看診,每每沿河走過,我倆總會往拉門內窺望,景美動物醫院變得干凈整潔了,小小診間空闊不少,沒了那貓媽狗爸們所不愛的戰地醫院氣氛,就是小而美隨處可見的動物醫院。
瑠公圳隨興隆路一段70巷遠離羅斯福路,經武功小學側面,跨越興隆路一段后為萬盛街,流經花卉批發市場,至萬盛公園與霧里薛圳匯合。武功小學亦與霧里薛圳有些淵源,前身是臺北縣景美鎮景美學校的隆盛分校,后正式成立為臺北縣景美鎮隆盛學校,因祭祀公業周振西捐獻校地千余坪,遂以其堂號“武功堂”更名,改為武功學校。
祭祀公業周振西今在中正區和平東路二段,然而景美一帶多周家的土地,原因無他,還記得集資建霧里薛圳的周永清?霧里薛圳本是周陳兩家合股修筑,后陳家因故退出,水圳所有權便完全歸屬周家。玉山社出版的《瑠公大圳》深入分析過霧里薛圳與瑠公圳很不同的性質:霧里薛圳與周家宗嗣緊密相依,亦維系起家住河岸邊的人們的緊密關系,周家本身即用水人,其余引水人與周家也大多有租佃關系,都是自己人,故水租低廉,此收入用于修繕水圳與祭祀,正因周家自身也依賴霧里薛圳給水,對水圳維護得勤快,鮮有水圳荒廢的情形。相較霧里薛圳這種人與土地、產業與祭祀、圳主與管理者與引水人皆一體的穩定秩序關系,瑠公圳在這些面相上是分離甚至破碎的,水圳所有人板橋林家(郭錫瑠曾孫郭章璣不肖,敗光家產,不得不將水圳賣給林家),不實際使用水圳,甚至也不負責水圳修繕而另雇管理人,管理人無實際利害關系,往往疏于照顧水圳,導致水圳圮毀無人修繕,引水墾戶交了水租卻無水可用,引發用水糾紛甚至興訟告官。如此用水沖突綿延至日據時代,促成日人成立“瑠公水利組合”,將水圳收歸公有統一管理。
瑠公圳隨著萬盛街流過與霧里薛圳相交的街口,持續北走,觸及蟾蜍山邊坡后轉入羅斯福路,至公館圓環處分汴為兩條干道。這一段萬盛街,道路右側的地勢遠高于路面與道路左側,一連數棟龐大方整、旗幟高懸的建筑自上方俯視街道,都是隸屬“警政署”的公家機關:保七總隊、民防指揮管制所、警察通訊所……相較之下,萬盛街左側的街景平凡無奇怪難看的,成排大約三至四層再普通不過的老舊住宅區,都是頗有年歲的斑駁水泥建筑,差不多要邁入等待“都更”(都市更新)之列,此中多便宜租屋,提供給鄰近兩校臺大與師大分部學生,從很早以前便如此了,在萬盛街尚有河濤流過的時日里。
萬盛街的河邊曾有一棟有院子的平房,平房隔成數個房間分租給學生——那是一九七〇年代的事了——還記得這棟房子的,也許只剩蟄伏萬盛街之下的河神,與當年蝸居河畔的左翼青年們,這棟房子是他們的混跡之處。屋主黃同學,這是他安身立命的小書齋,出入其中的有被學生們奉為意見領袖的錢同學、區同學、謝同學、多年后提筆記下這段不凡經歷的小老弟鄭同學……

有過一段如火歲月的萬盛街,是尚未分汴的瑠公圳,一側山坡為蟾蜍山,坐落數棟隸屬“警政署”的公家機關。
他們是來自島內各地的高中生,由編輯校刊引進西方進步理論始,進一步接觸絕大多數為當局所禁的左翼思想,一場南北串聯將他們帶到一塊去,進一步,會師在臺大哲學系,因此有了這萬盛街的河岸歲月。如今很難想象當時的臺大哲學系,聚集一批沒比學生大幾歲的年輕老師,承自殷海光一脈相傳的自由主義與抗議精神,抱負昂然,系上風氣為此一新,領導進步思潮并高舉抗議大旗,加以各路英雄豪杰加入,其地位不可取代,絕非今日“入學轉系跳板”的悲慘處境。
我想問問萬盛街的河神,是否還記得他們傍著它的潺潺水流主編了《大學論壇》,延續他們在高中??男拍?,介紹翻譯西方進步理論乃至左翼思想,這是當時臺大校內最為思想前衛的刊物,也因此屢屢觸怒校方,沖突不絕,當他們迫于校方壓力不得不撕去新刊中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的文章時,是否有斷簡殘篇隨水而去,河神因此讀了那篇文章嗎?
河神伴他們夜夜飲酒,聽他們高歌。我愛得要死要活的披頭士搖滾樂,他們認為還是太“市鎮小知識分子”的品位,不愛聽,他們要的是更能代表底層民眾與鄉土的“國語”和閩南語流行歌(在我這樂迷來看,貫徹信念果然還是得犧牲一點專業與耳福)。高歌畢,爛醉了,相與枕藉而眠,屋外水聲滔滔至天明。
我想河神一定也記得置身事外的鄰居電機系曹同學,與世無爭地燉煮大鍋牛肉獨享,對那個物資缺乏年代的窮學生而言,牛肉太香,香得時至今日記憶猶新。以至多年后,錢同學與曹同學偶遇敘舊,頭一個問候起的仍是那鍋香得不得了的牛肉,那么香,河神該是聞著也動心吧?
河神又否記得,他們臨河濤、迎著保釣運動的飄搖風雨,在河邊一筆一畫寫下“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的布條標語,隸書體字字沉重如金石,落款,高懸校內。保釣這一戰,連帶牽動日后的民族主義論戰,他們好不知厲害也真了不起地沖撞了當時的當局體制,驚動“警總”,最終引發臺大哲學系事件,落得狼狽不堪的收場,當“警總”的吉普車低鳴著開進來抓人時,河神是否心急如焚?
一段烽火歲月戛然而止。三十年過去,臺大哲學系再沒能重拾當年引領思潮的風采,青年們四散紛飛,淡出了。萬盛街的河流蓋上了柏油路,租屋的學生候鳥般來了又走,一代復一代,新生入學,畢業生離校。離不開萬盛街的河神,不知外界世事,輪到我來告訴河神,祂所陪伴過關心過的那些青年們后來都去了哪里。
三十年時光老去了青年們,有意遠離過往似的,如今尖銳對立的政壇少見他們的身影,他們大多活躍在迥異的領域,從商的從商,或入學院潛心研究,或進校園為人師表……我有幸認識的錢同學,已生華發,溫文儒雅如英國紳士,早不是當年那臉膛通紅、一頭沖冠卷發、抽煙拍桌罵人的憤怒青年。這些年專注于自由主義研究,亦是與動保人宣揚動物倫理所師從的前輩,不管是正式的會議上或私下輕松閑聊的飯局里,對我這類后生晚輩總有多一分的照顧,也是這般時候,仿仿佛佛能在他身上看到當年的影子。
有些邊邊角角作為影子,在這幅圖像中擦身而過的人呢?燉牛肉的曹同學,多年后是事業有成的大企業家,作為晶圓雙雄之一,然而太專注美食、專注骨董文物反倒不那么在意商人本業,同時也關心國家大事,不時署名“老麻雀”進言時政,終究是在不久前,對島上的種種心灰意冷,遠離這一切入了新加坡籍;有那為貪腐前當局領導人案辯護的大律師陳同學;聽說是偶然會出現,新奇這群人,卻因為太好家教太乖寶寶,被視為“臺北漂亮男生”(鄭同學如此形容)、難以融入這些人的馬同學,任法務部門負責人、臺北市長以至臺灣地區領導人……
當然最重要的還有小老弟鄭同學,留學后改讀電腦專業,大半輩子從事的是電腦資訊業,卻在退休后提筆,記錄下那段年少時,我從他的行文間,試圖去想象那個在臺灣遲來的“六〇年代”,正如我再不曉得萬盛街河流的面貌,也只得由他不經意的描寫中一窺:“萬盛街這時只是一條沿著大水溝蜿蜒而行的小路,水溝上游好像有家整染廠,溝里的水總是五顏六色?!?/p>
我多少有些遺憾自己沒生在那個時代——此話實不應當,生在物質生活豐沛的太平盛世,說自己羨慕那個思想自由深受鉗制,稍一不慎甚至會賠上性命、埋骨荒郊無人聞知的年代,未免太輕佻太不知輕重了——我好生羨慕那時代人人心中如野火,而今蕩然無存的那股精神氣,那個時代,人人都能是一方豪杰,好人好得有意思,壞人壞得有內涵。那個時代,一切是真實亦真誠的,人心是真,信念價值是真,顛沛流離是真,人們面對困境的抉擇與付出的代價也真,那時人們當真站在歷史分歧的路口,并非享盡了太平盛世后捏造出種種困境,以便自我感覺良好地站上歷史的浪頭。
正是無緣目睹,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河神,問問那個時代究竟如何如何,問問河神祂所陪伴的那群青年們,他們真了不起不是嗎?他們年不及而立,未免天真的“自信不平凡”,相信一己之力能改變一家一國命脈乃至世道,因此他們敢于逐鹿中原一闖天下,帶著豪情也十足傻氣地沖撞了整個當局。他們不談令人好生厭煩的小清新小確幸,不干自相矛盾之事如罷課還要求不記曠課、如全盤否定體制地號稱革命卻請好律師團預備作體制內的全其身……若說多年后比他們小二十多歲幼態持續的世代——年近半百仍開口他們大人怎樣、閉口他們大人如何,唯恐多說一點多做一些就要惹禍上身——是一群搶著當小孩的大人,則他們就是執著要當大人的一群小孩。
河神見證了一代一代的人,我只希望,河神不會因我們的一代不如一代而嘆息。
一個一個世代的人,都有他們沖撞的對象,有付出了青春歲月也要換取的種種,對身在其中的人來說,難言孰輕孰重——盡管我認為孰為輕重還挺一目了然的——然不應遺忘過往,不要井底之蛙地認為一切抗爭與奮斗只從此刻始,永遠莫忘,一代之人都是踏著前人的道路走過來的。
夏蟲不可語冰,刻意遺忘過去、因遺忘與無知顯得輕靈瀟灑并以此為傲的當今之人,我要如何向他們描繪,那萬盛街上的一段如火歲月,正如同我也無緣目睹萬盛街那五彩紛呈的滔滔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