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全二冊)
- 王德威主編
- 3855字
- 2024-12-27 17:20:30
1635年
楊廷筠《代疑續編》以“文學”二字定義“literature”。
1932年,1934年
周作人與嵇文甫將現代中國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追溯至晚明。
現代中國“文學”的多重緣起
“文學”一詞今天用以翻譯“literature”,其現代意義的登場,并非僅出于清末文學改良論者康有為(1858—1927)與梁啟超(1873—1929)的論述,也不在五四運動啟蒙革命大纛上。19、20世紀之交,“現代”文學成為流行口號,然而在此之前,試圖一新中國文學面貌的契機已經此起彼落。其一可追溯至17世紀初,改宗天主教的儒家官員楊廷筠(1562—1627)所撰的宗教小冊子《代疑續編》。楊出生于虔誠的佛教家庭,科第甲于一時,歷任督學、御史及京兆少府等,家鄉杭州為明朝繁盛的文化中心。1611年,他目睹兩位耶穌會士為友人父親施行天主教臨終祈禱,深受感動,改宗天主教,余生以文字論辯勸世人改信天主。1635年,《代疑續編》于楊廷筠身后刊刻,當中以“文學”指稱詩文、史書、論說,包括古代圣賢格言等文字藝術,概念相當于英語語匯“literature”。
《代疑續編》一書延續中國歷史上“文學”一詞的既有用法,但大大開拓了它的含義。“文學”最早出現于《論語·先進》,是孔門四科之一。“文學”指的是將儒家典籍學問融入個人言行舉止的修為。嗣后的年代,“文學”實踐被納入更廣泛的文化思想領域中。“文”在古典脈絡里有多重意義:從文章大業到斯文修養,從宇宙“人文”“天文”的彰顯到文化教育的具體作為,從審美經驗到童蒙規訓,都包括在內。
晚明思潮劇變,其中涉及的諸多論題,都可匯總于“文學”的廣大意涵下。思想家李贄(1527—1602)挑戰新儒學正統,號召“放言高論”的自由表達。袁宏道(1568—1610)則通過抒寫個人感受的詩歌,反對擬古派的文學審美。其他文人、編書家,包括徐渭(1521—1593)、凌濛初(1580—1644)、馮夢龍(1574—1645),都對長久以來備受排擠的小說與戲曲文類做出巨大貢獻,因此可被視為文學現代化的先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的創新也反映社會的變動,這與皇權中衰,城市經濟勃興,西方教會文化東來,以及儒家思想的激進個人主義轉向,都有關系。
盡管浸淫儒家傳統,楊廷筠依然積極投身晚明文化思想再造運動。他的“文學”視野是在和耶穌會士的來往過程中得以拓寬的,后者將西方的文學概念帶進中國。相較之下,翻閱早期天主教傳道著作,如楊廷筠友人耶穌會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的《西學凡》(1623年),其中我們已見“文藝之學”的表述,意指“文章技藝的學問”,涵蓋“詩”“詞”在內,有別于傳統士大夫的“文學”實踐。“文藝”一詞,字面意思為“文章之技藝”,最早出現于儒家典籍《禮記》(約前43年)。艾儒略“文藝之學”的用法,顯然受到歐洲耶穌會學校課程設置方案《研究綱領》(Ratio studiorum)的影響。楊廷筠吸納了艾儒略“文藝之學”的概念,將之融入中國傳統的“文學”話語中,賦予這一語詞一種新的意義。
“文學”的中西范式在17至20世紀間遞嬗不息。盡管楊廷筠的小冊子到20世紀已被世人遺忘,卻曾在清朝產生過影響。第一次鴉片戰爭后,楊廷筠等人的天主教著作在中國士林中再度流傳。魏源(1794—1857)是對天主教著作極為精熟的士大夫之一,他的百卷本著作《海國圖志》是一部關于西方各國詳節、圖史兼備的地圖集,對西方技術有所闡說。魏源于此書評述,羅馬之所以成為大帝國,原因之一是它吸收了希臘“文學”傳統的精華。魏源的“文學”一詞,著眼于純文學(belles lettres),與楊廷筠的用法相互輝映而擴充其指涉范疇,不僅僅及于文學研究,也包括文學創作。
魏源與持相同觀點的知識分子,試圖努力更新“文學”的意涵,他們在傳教士中尋得志同道合者。與耶穌會士一樣,這些傳教士認為必須向中國人解釋西方的文學概念。1837年,德國傳教士郭實臘(Karl F. A. Gützlaff,1803—1851)在中文雜志《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發表《詩》一文,將中國“詩人中的詩人”李白(701—762),與荷馬(Homer,生卒年不詳)和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并舉為世界文學之魁杰,文中郭實臘對“文學”一詞的用法與楊廷筠相同。通過對荷馬的介紹,郭實臘開啟了現代中文世界對西方文學著作的認知。
19世紀中葉,新教傳教士的著作鞏固了“文學”的新義并有所發展。1857年,晚清中國第一部中文月刊《六合叢談》奠定了中國有關西方的文學定義基礎。自1857年至1859年,刊物特色是每期都有一篇英國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撰寫的專欄文章,介紹西方文學。專欄探討中西“文學”概念之異同,并強調文學分化的歷史語境。艾約瑟發表于《六合叢談》創刊號的文章,題為《希臘為西國文學之祖》,在世界語境中展示了中國“文學”一詞的地理學內涵。
艾約瑟對中國文學史的主要貢獻,在于他將“史詩詩人”(epic poet)譯作“詩史”,意思是“以詩寫作的史家”。“詩史”本是一個公認的術語,指的是具有歷史自覺的抒情詩人。艾約瑟使用這個概念、或者說誤用這個概念,反倒有助于將西方“史詩”(epic)中體現的敘事成分,引介到偏重詩歌的中國文化傳統里來。他將荷馬史詩與中國“詩圣”杜甫(712—770)的詩作進行比較——現代學者恐怕無法接受如此粗淺的比較。然而艾約瑟的努力,終究引起了文學經典的重構。他通過吸納戲曲和小說這些傳統意義上的“下層”文類,開拓了中國文學的疆域。他甚至還頌揚了元朝的白話戲曲作品,以及此后歷代的大眾文學。就此而論,他預先宣告了70年后五四新文學運動對中國文學傳統的重構。
在《六合叢談》的后續各期里,艾約瑟將話題引至修辭、史書和靈修文學(devotional literature)等文類。他認定歐洲的議會制度是修辭學在西方興盛、東方沒落的原因。他隨后介紹了一系列的西方上古雄辯之士,包括柏拉圖(Plato,約前429—前347)和西塞羅(Cicero,前106—前43)。艾約瑟的專欄文章也特別論述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前484—前425)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前460—前395)的史書。最后,介紹晚清中國士人不熟悉的靈修文學。靈修文學,就其西方意義言,承載了虔誠、敬畏和崇拜的基督教價值觀,代表一種新的文學視角。尤其從艾約瑟對靈修文學的接納來看,這組專欄的目的就是要重構一個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學傳統,核心宗旨在于引導人們信仰上帝。
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范式主要關注的是本土語境下發起的各種革新,中國文人的貢獻當然最為重要。本文以艾儒略、郭實臘和艾約瑟為例,無非凸顯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的漫長與駁雜,及其跨文化性和翻譯性。無論如何,至19世紀末,中國現代文學已登上時代的舞臺。“文學”的意義不再局限于儒家典籍的研究,或教化熏陶的傳統形式。更確切地說,“文學”適逢其會,成為各種形式、理念與功能交鋒的場所:精英與通俗、保守與激進、本土與外來相互激蕩。假如儒家學說里,“文”所具有的載道與教化的至高權力至今仍揮之不去,那么它從外來的和民間的資源里所獲得的就是一種新的“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康有為與梁啟超這兩位晚清改良運動的領袖人物,為其國家大業而開始宣傳“文學”,以至于將文學塑造為拯救中國的唯一策略。
1932年3月,周作人(1885—1967),這位五四新文學運動聲音最響亮的領導者之一,在北平發表了關于現代“文學”起源的演說,稍后出版成書,題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周作人推崇晚明公安、竟陵二派,尊崇所謂人性之解放的立場,他指出:“(晚明)那一次的文學運動,和民國以來的這次文學革命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周作人尤其奉袁宏道為高明人物。袁宏道倡議的以個人性靈為基礎的文學,以及隨時代發展的文學觀,讓他從中發現了現代主義的回響。
周作人并非唯一一位從一個古典時刻里發現中國文學現代性源頭的學者。1934年,嵇文甫(1895—1963),一位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史家,在他的著作《左派王學》中追溯現代中國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至晚明;當時激進風格的王陽明(1472—1529)儒家學派大行其道。然而,周、嵇畢竟不同,前者在晚明發現的是有關五四人文主義自由派話語的源頭,后者找到的則是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的初始標志。兩人都以有意的以今搏古,對歷史進行一種現代意味的介入。事實上,兩人所顯現的對文學和文學史的理解,都是一種中國和非中國因素的混合體。后之來者,在為現代與前現代架起橋梁時,每每受到周作人和嵇文甫的啟發。如任訪秋(1909—2000)對袁宏道的文學觀念所作的研究,及對李贄試圖掙脫儒教思想束縛所作的抒發。
盡管周作人和嵇文甫深浸于五四極端反傳統主義的話語中,卻都認為文學史包含了多重的斷裂和延續。他們試圖將現代中國文學的起源追溯至晚明的事實,提醒我們現代性總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19、20世紀之交,“中國的現代”出現以前,歷史上也存在過許多鼎革與更新的時刻。同理,我們可以將周作人與嵇文甫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時代錯置之)考察,再往前推進一步,如將晚期士林所持的性靈與文學進化觀點追溯到更早的歷史時刻。例如竹林七賢——這是公元3到4世紀的文學名士群體,以乖悖的行為和桀驁的脾性著稱,他們或許是另一個啟發多重中國現代性的來源。魯迅對此即有所省思。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想到劉勰(465—約522)。作為傳統中國詩學的奠基之作《文心雕龍》的作者,他在《時序》一章中思考文學演進的變遷。
由此可見,關于現代中國文學“緣起”的故事,必然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結局的敘事。假如由周作人和嵇文甫構思的現代文學、歷史脈絡,對今天的我們歷久彌新,那是因為它指明了由諸多人描繪的“文學”或“literature”的多重軌跡:從楊廷筠到艾儒略、從李贄到袁宏道、從郭實臘到艾約瑟、從康有為到梁啟超等各有所長。在這層意義上,中國文學的“現代”起點有如滿天星斗,閃爍萬端,1635年、1932年、1934年不過是其中之三。
李奭學 撰 張治 譯
參考文獻
李奭學,《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明末耶穌會古典證道故事考詮》,(北京,2010年修訂版)。
李奭學,《譯述:明末耶穌會翻譯文學論》(香港,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