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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年

“心藥心靈總心病。”

晚期古典詩歌中的徹悟與懺心

在中國帝制時代,入朝為官是士紳階層男性最佳的進身之階。這是一個精確分級的社會制度,升遷、降黜賞罰分明。是中國足以傲向世界的制度,也是一個政府羈縻成年男性的最佳途徑:既能賦予他們高人一等的權力,也不斷提醒他們,天家可以隨時削減或收回這種權力。在入仕的科舉考試中,懷揣抱負者人數遠勝于金榜題名之人。通過科考者因著周圍大量的失敗者,而對此制度維持著相當的忠誠度;落榜者則如彩票迷一般,一試再試。

有些落第者可能會(暫時)成為一名“隱士”,指望有朝一日他的才華能另獲青睞。或者嘗試建立社交圈,以期影響下次科舉。相反地,他不應像孟郊(751—814)那樣,屢試不第時,于792(或793)年以詩歌怒斥呼號上天對他的不公: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

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孟郊因此被責難了千年。如同宋朝批評家嚴羽對其詩的批評“讀之使人不歡”,由此我們得以想見古典詩歌應有的功能了。

千年之后的1820年,有志登科者比例大增,大批男性精英壅堵在更復雜的科考等級中的各個階段。即便通過“進士”一級的主要官吏選拔考試,仍然不足;為了在官僚等級制中謀求最佳入門位置,尚需通過殿試。此外,考試內容已變得任誰再聰慧,也不能指望必能折桂。

龔自珍(1792—1841)的外祖父段玉裁(1735—1815)早已告誡過他,要將人生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像他外祖父那樣做一個古典語言學家——不要在文學上耗費精力。龔自珍想要改變這個世界,但19世紀初,中國的茫茫宦海中的失意文人多如牛毛,對他而言,哪怕是想對步履蹣跚的清帝國產生一點輕若鴻毛的作用,機會也實在渺茫。經歷1820年的落榜,龔自珍終于在1829年進士及第,時年已38歲,但由于殿試失利,他閑置內閣郁郁度日。一如當時多數人一般,依存于一個無所事事的制度謀生。

他提出了一些“改革”方案,從將西域(今之新疆)改為行省的《西域置行省論》,到提倡恢復臣綱的《明良論》。但比起他政治上的謀劃更為深刻的層面在于,在他和他同代人的著作里有一重要見解,即認為中國社會和政體在根本層面上出了大問題,這并非通過朝代更替或恢復古代道德標準就能得以修復。舊價值一蹶不振,一旦看見舊價值體系以外的世界,就無法再回頭了。反諷的是,這些作家卻必須以古典語言寫作。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1855年在《自懲者》(“L'Héautontimorouménos”)一詩中模仿了羅馬戲劇家的口氣。盡管他以法語書寫,卻傳達了羅馬作家以拉丁語寫作的感受[1]

我不是一個唱錯的音符,

跟圣交響樂調子不合?

這不是由于搖我、咬我、

貪婪的冷嘲帶來的好處?

詩人提到“圣交響樂”,將自己擬作其中的一個不和諧音;他需要一個想象出來的、有“健康”價值觀的世界,借以將自己當作其中的病害。波德萊爾是最常被視為開始具備文學“現代主義”之標準敘事風格的歐洲詩人。

1820年科舉落第后,龔自珍寫《又懺心一首》懊悔自己寫作之事,他晚年屢次“戒詩”,并自覺其中的諷刺與矛盾——在實踐戒詩誓言時,就已開始違背誓言了。

又懺心一首

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

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

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

“懺心”乃佛教術語,和翻譯“an act of repentance”意義相仿,是對過失的體認并且公開表示懺悔。這是一則奇怪的懺悔,以劫火始:一劫末尾,大地燒得寸草不生,為的是提醒信眾,命中的紛爭與苦樂皆屬虛幻。龔自珍以比劫火更為長久且又難以平息的怒潮,來消解佛陀的告誡。

凡出仕者,他的“政務”多屬文墨功夫。即便不出仕,也會以著作勸導他人理政之法,來展現自己一旦獲得相應時機的政治才能。倘若著作不被認可或遭受冷落,則如龔自珍著作曾遭受的待遇,不免隨之產生一籮筐既定的模式化反應:沮喪、退縮,乃至于暴怒。龔自珍即便行止怪異疏狂,卻不失為一位杰出的政論文章家。但他并未依照原本設定的目標為文,而是以之作為紛亂內心的留痕,是一種并無明確目標的激奮之情,卻讓他終日耗盡心血,以致徹夜難眠。這些文字是他的鴉片,是療愈他敏慧、不安心靈之藥品,同時也是疾病本身。他以自己鐘愛的意象,劍與簫,將寫作描述為突然而來的猛烈一擊,隨即轉為音樂,逐漸減弱至于無聲。

“懺心”不僅止于純然的佛教術語,它遠超于當時士林流行的佛教層次。在懺悔中,他談及自己對寫作的癡迷,和心中所感受到的愉悅,憑著這股熱情,很難見其“懺心”。他唯一的解脫之法,就是焚毀自己的作品,但龔自珍留存下大量1820年前的文字,同樣很難讓人相信其中有任何禁欲戒詩的表示。即便作品真的悉數焚毀,也仍留下這首精彩的詩篇反映他的失落。詩中幾乎每一處陳述都在自我消解。這首詩是以古典語言寫成的,卻不再是“古典詩歌”了。龔自珍也是波德萊爾筆下的“自懲者”,他同時是“鋒鏑與創傷”。

以寫作報國是虛空?是嚴肅志向?抑或是在寫作中獲得自我滿足?這就是波德萊爾的“反諷”——你不能相信任何特別的事物,因為知道太多事物是真實的。根據其本人及他人的記述,龔自珍是一位杰出的政論作家、嚴謹的經學家、佛教信徒、倦于宦游的志士,和一個至情之人(在民間傳說中,他的死亡被荒謬地與一位清室貝勒側室、滿族女詩人的私情聯系起來)。他的諸多面貌難以定于一尊——卻全都奇妙地在詩中統合。他被當成一個“狂士”,可極妙的反諷之處也在于,“狂士”之“狂”在漢語的理解里,其意就是不自覺的、古怪的過度放縱,在此我們將之不完美地譯為“madman”(瘋子)。

中國對于“近代”(以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為標志)和“現代”(起自1919年五四學生運動)有嚴格的時間分野。龔自珍未被歸屬于這兩個時代——盡管他被當作“預見”未來之士。他以古典語言寫作,但卻不再屬于該語言世界。我們可以認定,在龔自珍身上,有此后古典語言文學內部的基本分裂:一方面產生陳腐平庸的懷舊尚古情緒,佯裝一切照舊,另一方面則是帶有反諷意味的,在一個新的精神世界里,仍以帶有價值包袱和強加約束的舊文言寫作。1820年的社會和物質世界尚未發生劇變,但精神世界——就人們思考和談論的范圍而言——已經深刻地變化了。“現代”詩歌的任務之一,或許就是要說出那些原本不能被言說的。我們應當記得,被很多人視為“現代”詩偶像的波德萊爾,他正是使用完美的古典體式,寫出了那些形式不能駕馭的內容。

這可說是漢語詩歌現代性的一篇外史。它在一道鴻溝中出生,鴻溝的一邊是背負沉重遺產的文言古文,一邊是嶄新的精神世界。然而,它不再屬于“古典詩歌”;就像波德萊爾的作品般,那是以一種越來越不具“本色”的古典語言所寫成的詩。在這個表述里,“現代性”不是新的精神世界本身,而是存在于被接受的文言古文和它所無法表現之世界間的鴻溝。在這樣一種現代性的敘述中,一個世紀后出現的新興白話詩,就是要通過創立新的詩歌語言來彌合這道鴻溝的嘗試。我認為,白話新詩的意義之所以重大,正因為同樣不能彌合這道鴻溝。

1820年以后,大量古典詩都是平庸的——但后來的白話“新詩”也同樣多數平庸,不僅在漢語文學中如此,在任何一種文學中都一樣。現代性對于純粹的技藝,比傳統詩歌更為嚴苛。詩歌的現代性不是一種體式,或者一種行話,它也不是一個特定時期:它是一種改變了的關系,聯結著世界,聯結著用以表述這個世界的語言。

宇文所安 撰 張治 譯

參考文獻

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上海,1975年)。

樊克政,《龔自珍年譜考略》(北京,2004年)。


Shirleen S. Wong, Kung Tzu-chen (Boston, 1975).


[1]譯者注:以下采用錢春綺譯文。原題是古羅馬喜劇家泰倫提烏斯喜劇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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