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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問題

現在我們開始進入對第一類問題——“真假問題”的討論。“真假問題”主要屬于認識論領域,但同時也涉及本體論哲學、心靈哲學、語言哲學和邏輯學等領域。我們分4個小節討論10個思想實驗,它們都對我們似乎確信的知識提出了挑戰,讓我們陷入某種矛盾或困惑,使我們需要重新思考我們的某種直覺、信念和知識是否為真。

實在論問題

在真假問題的第一小節,我們來討論哲學上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我們所感知的“現實”是確確實實的真的存在嗎?或者說是“實在”(real)的嗎?你可能會感到奇怪,這個問題有什么意義呢?讓我們進入第一個思想實驗。(以下用“Thought Experiment”的縮寫“TE”表示思想實驗。)

TE1 如夢初醒

假設你們中的一位同學,或者你可以想象有一個孩子,他做了一個噩夢。在這個夢中,有一頭兇猛的野獸,突然從窗口闖入了他睡覺的房間。當然他非常害怕,然后在夢里開始和這頭野獸搏斗,搏斗越來越激烈,非常緊張。在快要被野獸吃掉的那一刻,他猛然驚醒。他發現自己大汗淋漓,然后松了一口氣,心想“還好這是一場夢”。

但正在他慶幸而放松的時候,一頭野獸真的闖了進來,然后又是一場激烈的搏斗廝殺,結果怎么樣?他被野獸吃掉了!不是的,他又驚醒過來了。原來他剛才沒有從第一個夢中真正醒過來,只是進入了第二個夢。

這種連環夢的經歷,大家可能也有過體驗。現在他終于醒過來了,松了一口氣,開始平靜下來。可是,突然有一個念頭抓住了他,他問自己:“我怎么能知道我現在是真的醒過來了?有沒有可能我仍然在夢中?”于是,他又開始緊張地注視著臥室的窗口……

類似地,我們甚至可以懷疑我們這個講座是否真的發生了。你敢保證你現在不是在做夢嗎?這位同學好像很確定這是真的,are you sure?有沒有可能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有個通知,告知你這個講座由于臺風被取消了,但是你是那么渴望參加這個講座,以至你做了這樣一個夢,夢到你早上醒來,出門冒著大雨趕到了這里,坐下來聽這個講座,講座現在正在進行……而這一切都是你的夢境,只不過你夢得很真切。

TE2 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我們還可以講一個經典的“洞穴寓言”。在《理想國》第七卷,柏拉圖講過這樣一個寓言:

有一個山洞,一群奴隸從生下來就一直被關在這個山洞里。他們戴著枷鎖被綁在石凳上,面朝洞穴的頂端巖壁,頭也不能轉動。在他們的背后有燃燒的火把,火把發出火光,將他們的影像投射在洞壁上。這些影像是他們唯一能看到的東西,是他們從生下來就看到的所有東西,所以他們就認為這些影像就是現實世界,就是reality。可是,其中有一個奴隸,被人打開了枷鎖,他從巖洞往上走,最后走到了洞穴之外。他看到了太陽,開始感到一陣暈眩,但后來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陽光,終于看到了陽光下的現實世界。但是,當他再回到洞穴中,告訴他的同伴,說你們看到的只是幻影,你們一直生活在幻覺中,沒有人愿意相信他。而且他們會說,你腦子或者眼睛被弄壞了,連明明白白的現實(洞壁上的影像)都看不清了。

柏拉圖的這個洞穴寓言非常有名,而且有多種含義和不同的解釋。但在這里,我們關注的仍然是那個問題:如何區分幻覺和實在?那個被解放了的奴隸,因為他看到了真相,才能區別什么是幻影、什么是現實,但完全陷入幻影的人,就會將幻影本身當作真實的現實。而且,這個寓言還可以有更復雜的理解。我們甚至可以追問,那個被解放的奴隸怎么知道自己在洞穴之外就看到了真正的現實?如果他走出洞穴之后實際上是進入了一個更大的洞穴,那里的太陽只是一個巨型的日光燈呢?就像我們剛才說的“連環夢”一樣,從一個夢境轉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TE3 缸中的大腦

洞穴寓言是很古老的,在當代哲學中,也有一個經典的思想實驗叫“缸中的大腦”(Brain in a Vat),是哈佛大學哲學家普特南[3]提出來的。這個思想實驗是這樣的:

想象一下你的大腦被人從你的身體內取出,放在一個缸中,其中有能夠維持大腦生理功能的液體。大腦上插著電極,把你大腦的神經感知系統連接到一些電腦上,電腦給你一些模擬日常生活的感官刺激,那么你完全會以為自己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有各種活動,而不會知道自己實際上是一個“缸中的大腦”。

如果你們看過電影《黑客帝國》(The Matrix[4],就很容易理解上面的思想實驗。以上三個思想實驗提出的問題就是:現實是否存在?我們的“現實感”是不是真實的?

英文“realism”這個詞在中文里主要被翻譯成“現實主義”,而在哲學領域中,它一般被譯作“實在論”。世界究竟是什么?存在的本質是什么?這在哲學上稱為“本體論”(ontology)問題。而實在論是對世界本質的一種看法,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說世界是客觀存在的,實實在在地在那里,獨立于我們的主觀意念。

實在論的觀點聽上去非常符合我們的直覺,還會有什么問題嗎?但上述幾個思想實驗恰恰質疑了我們的直覺或常識。因為我們總是要通過感官來感知現實,那么我們如何能保證我們的感知反映了客觀的存在?我們又如何區分幻覺與實在?

我們常常陷入幻覺而不自知,將幻覺誤以為真。幻覺可能是夢境所致,或者是“邪惡的魔鬼”對我們施加了魔法,制造了我們的幻覺。因此,與實在論相左的觀點就出現了,比如懷疑論和不可知論,這兩種觀點認為,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世界是否實際存在;還有“反實在論”,就是認為世界其實并不實際存在,“世界”只是我們自己大腦的主觀想象。

在本體論意義上,對實在論的挑戰由來已久。早在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就懷疑自己的感官體驗的真實性,由此懷疑一切感知的“存在”是否可靠,甚至提出了他自己是否存在的問題。經過苦思冥想,他最后發現,只要他在思考就證明他自己是存在的,這是可以確信的起點,所以就有了笛卡爾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到了18世紀,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喬治·貝克萊[5]也說過一句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這句話最極端的解釋,就是說所有的存在不過是我們的感知而已。

你可能會說:“不對啊,我有童年的記憶。”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些童年的記憶是真的發生過的?你只是在這個時候感受到你有這樣一個童年的記憶,你不能證明有一個外部世界。你可能會問:“如果沒有外部世界,我怎么會有我對世界的一套認知和想法呢?比如,每天早上太陽會升起,有冷有熱。”請注意,你在做出這個結論的時候,首先有一個假設,就是我們所有的感受都是有原因的,因為先有了外部世界,我們才有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可是,這樣一個假設是不可證明的。為什么必須有一個外部的原因才能導致你有心靈的感受呢?就像我們做夢,不一定有事情真實發生我們才會做夢啊,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當然,討論這些事情也不完全是無稽之談,因為這里涉及我們的科學是不是能解釋我們這個世界的問題。科學會首先假設世界是存在的,對于這些存在,我們有不同的方式去發現或者描述。對于描述這個世界的模式,我們叫作科學,這也是非常特定的一種描述方法。有人說,這個世界跟我們的感受一致,但其實,科學對世界的描述跟我們日常經驗的感受是非常不一致的。比如說,你看得見分子、原子、質子嗎?

現在,大家可能開始明白,這個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因為我們不是上帝,能直接知曉或“看到”世界的本質,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和理解就不一定可靠。在哲學上,本體論問題的爭論后來就轉變為認識論問題,發生了所謂“認識論轉向”。以前哲學家苦思冥想“存在是什么”的問題,在認識論轉向之后,問題就轉變為“我們怎么知道世界是真實的”。剛才那幾個思想實驗,就是在認識論的意義上提出的挑戰,質疑你所相信的真實世界可能是錯覺,那么堅持實在論觀點的人,就需要提出有力的證據來反駁這些質疑,進而為實在論做辯護論證。

那么最后這個問題解決了嗎?沒有。就像我一開始說的,許多重要的哲學問題很難達成定論。現在有相當多的哲學家是持不可知論或者懷疑論立場的。當然,持實在論立場的哲學家也并不是無所作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辯護和論證。我簡單談一種論證,可以叫作“最合理解釋”論證。基本的思路是說,我們的確無法直接知道世界是實在的,但我們可以先假設世界現實存在,而這種假設與人類廣泛的感知和觀察相一致,就是說,比假設“世界并不實際存在”更好地符合我們的感知和觀察,那么在哲學上最合理的解釋,就應當支持實在論的假設,而不是相反。

我們可以更具體地來解釋一下。比如,我們看到這張桌子,實在論者說,這里有一張桌子,它的存在不依賴我們的主觀意識,我看到這張桌子存在,當我離開這個房間后,雖然我看不見它了,它仍然是一個存在。反實在論者可以說,這張桌子的存在只是你的感知幻覺,你離開了,這張桌子也就不存在了,那么你回來后呢?你的幻覺也回來了,這張桌子又出現了,所以你以為這張桌子是客觀存在的,但實際上并不是。到此為止,兩種觀點都可以解釋我們的感知經驗。

可是,有一天發生了事故,這個房間裝修得不太好,房頂上有一塊天花板塌掉了,在你離開房間的時候,天花板的殘落物掉落在這張桌子上。回到房間后,你看到桌子上有一堆碎片。這個現象對于實在論者來說很容易解釋,但對反實在論者來說就相當麻煩。因為反實在論者假設,在你離開房間的時候這張桌子也消失了,是你回來之后桌子才重新出現的,那么如果天花板掉落,就不應該在桌子上看到殘落物,殘落物應該在桌子下面,掉落在地上,這張桌子應當是干凈的。

為了解釋這個現象,反實在論者就必須發明一套更復雜的解釋模型,就必須說你的幻覺不只是包括桌子還包括天花板,或者說,雖然你離開的時候桌子消失了,但當天花板掉落的時候,這個你幻覺中的桌子就會奇跡般地出現,正好接住了天花板的殘落物……反正非常復雜。大家想想,如果我們這個講座不是真實發生的,而是你的幻覺,需要多么復雜的模型才能解釋那么多巧合:你認識的同學也到了,他正好和你乘坐同一班地鐵等。

總的來說,實在論提出了一種世界模型,對比反實在論提出的世界模型,前者比較簡單合理,而后者非常麻煩,甚至需要假定有奇跡出現。那么“最合理的解釋”似乎是,實在論假設的世界模型是正確的。當然,對于這個問題的爭論相當復雜,至今沒有統一的定論。

同一性/身份問題

在真假問題的第二小節,我們來討論同一性這個主題。這個主題既包括事物的同一性問題,也包括人的自我同一性問題,特別是局部和整體的關系問題,以及時間意義上的變化和連續性問題。我們先來介紹一個非常古老的思想實驗,出自希臘作家普魯塔克[6]的記載。

TE4 忒修斯之船

雅典人覺得國王忒修斯從克里特島歸來時搭乘的木船很有紀念意義,就一直把它保留了下來。可是時間久了,船上的木板逐漸腐朽,于是雅典人就用新的木板更換朽壞的木板,腐爛了一塊,就更換一塊,最后船上所有的木板都被換掉了。問題來了,被換掉了所有部件的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嗎?或者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你如果說不是,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它不再是原來那艘船了?

后來,英國哲學家霍布斯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把忒修斯之船上更換下來的所有老木板拼起來建造一艘船,那么在這兩艘船中,哪一艘船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這里有一個局部和整體的關系問題,也有時間上的連續性問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我自己在一個大學任教,華東師范大學,這個大學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最初建校時的老師都已經退休了,當時的學生也都畢業了,那時候的房子所剩無幾,而且我們的主校區也搬遷到了閔行的新址,那么,為什么我們還可以視其為同一所大學,它仍然是華東師大?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不僅是一艘船、一所大學或機構有同一性問題,人也有同一性問題。對于人,我們往往會說“身份認同”,二者對應的英文其實是同一個單詞:“identity”。我們再來討論一個思想實驗。

TE5 器官移植

實際上,人的身體也和忒修斯之船一樣,是在不斷變化的。

如果你昨天剪過指甲,你的身體和前天就不完全相同了,但這點細微的差別無關緊要。要是你整容了,變化就明顯了。現在有不少人到韓國去整容,回國進入海關的時候,就有點麻煩,因為他和原來護照上的照片判若兩人,海關官員會懷疑他偽造身份。還好,現在韓國的整容醫院會提供一個證明,其中會有整容前后的照片。所以在進入海關的時候,整容的人可以說“這就是我,只不過換了一張臉”。

整容會帶來身份認同的麻煩,但問題還不大。如果我們的身體有問題,需要做器官移植。比如,我換了一個腎,我可以說是“我”換了一個腎。哪天我的腿也不好了,我就換了一條腿,我仍然可以說這是“我”,是換了一條腿的我。但如果哪天我身體的所有器官都被換掉了,會怎么樣?最后,連我的大腦都被換掉了,我還可以說這是“我”嗎?

器官移植的例子與忒修斯之船的例子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一點明顯的不同。剛才有同學說了,如果有人換了大腦,那就比較麻煩。我們一般傾向于說,是那個保留了大腦的人換了身體,而不是那個保留了身體的人換了大腦。因為我們會認為,人的身份認同是跟大腦緊密相連的。那么,人的自我同一性是取決于大腦嗎?

好像是的。但我們可以繼續一個思想實驗,設想一下:如果有一種技術,能把你大腦中的所有記憶和思想變成“數據”,下載之后上傳到另一個人的大腦中,同時把那個人大腦中的“數據”上傳到你的大腦中。也就是說,你們兩個人大腦中的數據交換了一下,那么這兩個人中究竟哪個才是你?

有的同學似乎認為“數據”更重要,但確切地說,對于人的同一性而言,人的記憶、思想和自我意識比大腦、身體都更重要。比如像金星老師那樣,做了變性手術,身體發生了這么大的改變,我們仍然可以說,這個人是金星老師,是舞蹈家金星。

但是問題還沒有結束。我們還可以想一想,你大腦中的“數據”和你的身體一點關系都沒有嗎?如果兩個人相互交換了大腦中的全部“數據”,他們在社會生活中會被看作哪個人?假設一下,如果劉翔和姚明之間交換了大腦“數據”會怎么樣?裝著劉翔大腦“數據”的姚明的身體,會被邀請去打籃球嗎?他會答應嗎?但他實際上沒有專業水平籃球運動員的意識,水平差很多怎么辦?那么他說讓我去跨欄吧!他有110米欄的運動意識,但他帶著姚明的身體,根本跑不到那么快,怎么辦?

其實這還不夠極端。如果我們想象一下(思想實驗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大膽想象),要是讓姚明和章子怡之間相互交換了大腦“數據”會怎么樣?大概他們兩人都會瘋掉吧,也就是說,他們會完全陷入身份認同的危機。這告訴我們,人的同一性也可能并不僅僅取決于大腦“數據”(記憶、思想和意識)。

那么,有人會說基因才是最重要的,看基因就能確定人的身份。但是,如果你有一個同卵雙胞胎(identical twin)兄弟,基因和你完全一樣,你能說那個兄弟就是你嗎?高考之后,你考上了北京大學,他落榜了,然后他拿著你的錄取通知書去讀北大,你同意嗎?

關于同一性問題的研究非常復雜,如果大家有興趣可以做進一步的閱讀。我們在網上可以找到一篇通俗、有趣的英文文章,題目是“什么使你成為你”(“What Makes You You”),作者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網絡作家蒂姆·厄本(Tim Urban)。如果要看更專業的研究,我推薦大家讀30多年前出版的名著《理與人》,作者是當代重要的英國哲學家帕菲特[7]

我個人對此沒有深入的專業研究,有些想法完全不成熟,但可以提三個要點供大家參考。

第一,同一性概念本身可能不夠精確,有一定的含混性。它可能不是精確到一個點或者一組確切的標準,而是包含著一組條件的程度或范圍。當事物或人的屬性落在這個范圍內,我們可以認定同一性,但超出了這個范圍,我們就懷疑是否還能保持同一性。當然,這個范圍的邊界是有點模糊的。比如剛才談到的大學的例子。大家想象一下:如果在某一天,華東師大的所有教師都同時集體退休或辭職,學生也同時全部畢業或退學,然后學校換了完全不同的一批師生,我們就很難說這仍然是華東師大了。所以,局部的而非整體的、逐漸的而非突然的變化,維持了某種時間上的連續性,這可能是保持同一性的某種條件。

第二,同一性不是由單一變量(要素)決定的,可能取決于多變量的共同作用。在“忒修斯之船”的例子中,所有木板和部件都更換了,為什么我們還不能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另一艘完全不同的船?除了這種變化是漸變的過程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它的結構完全沒有變,目標功能也沒有變。也就是說,一艘船的同一性不只是取決于它的材料,還取決于其結構和功能。那么對于人來說,我認為用單一要素來決定身份可能是錯的。以上關于思想實驗的討論,就是用假想的情景來考察單一要素是否能充分解釋同一性的構成。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以身體、基因、大腦、記憶與意識來決定,可能都不充分、不可靠。也就是說,人的同一性無法被“化約”為任何單一的要素。

第三,現在哲學上有個比較吸引人的理論,叫敘事的自我(narrative self)。人有不同的階段、不同的方面、不同的歷史、不同的角色。我們是學生,是老師,是孩子的父母,是公司的員工等,我們怎么能把這么多的身份、這么長的歷史,與我們的現在拼接起來呢?我們需要一個好的故事。如果我們能夠講出一個相對完整的、連貫的、內部自洽的、一體化的故事,我們就有了統一的自我。

注意,敘事自我理論的要點,不是說我們先有一個自我、再講關于自我的故事,而是把故事講出來以后,才有那個自我。否則我們的同一性是不存在的。并非有一個現成的自我,而是由我們的故事建構了統一的自我。

每個人在不同的時刻會重新講述自己的故事,當你陷入分裂、強烈自我矛盾的時候,你就會失去你的身份(identity),你的同一性就會變得四分五裂。比如,陷入愛情后你突然失戀了,這個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分裂了(falling aparts),然后就像電影、電視劇里說的要把你自己裝起來(put yourself together)。講故事就是把自己裝起來。

對一所學校、一個組織來說也是一樣。比如,如果像剛才說的那樣,華東師大突然換了一批新的師生,我們就很難說它還是華東師大,因為我們講不好這個故事了。雖然自2006年以來,我們換了主校區,換了那么多人,但它依然有一種傳統、一種精神在延續,在與時俱進。這時候,我們可以合理地講述一個連貫的故事。

所以,我們可以說,人類或者組織的自我理解,是建構的結果。講述的過程需要很多材料,有點像你在制作一部關于自己的電影,有些是硬核素材,有些是你對它的理解和闡釋。你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之后,同一性才存在。那么,忒修斯之船就很好理解了,如果你能把這條船的來龍去脈講通了,它就仍然是忒修斯之船;如果你講不好,它就很難維持它的同一性了。

所以大家就明白了為什么我們要講好中國故事。因為重新闡釋或者恰當闡釋歷史上發生的很多事件,對于維持一個民族國家的同一性是很重要的。因為我們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我們有很長的歷史,我們新中國成立后和舊中國的關系是什么?它需要一個歷史敘事。

對于一個國家、一個單位、一個個人來說,要講一個融貫的故事是不容易的,是一項使命,而且我們需要不斷地重講。比如,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有一套論述,經過改革開放又有一套論述,這個故事是不斷加工和重塑 (making and remaking)的過程。對我們自己也是一樣。你們還很年輕,對于現在感到的困惑,可能會覺得很痛苦,但到二十年之后再看,這些“痛苦”說不定就是你未來的財富,你人生的電影是可以被重新剪輯的。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人不是石頭。石頭的本質是固定的,但人是不斷自我生成、自我重構的,生命是一個生生不息展開的進程。這雖然使我們的生活充滿很多麻煩,但這也正是人生精彩之所在。

我們何以知道我們知道?

接下來我們進入當代認識論的核心問題:我們何以知道我們知道(how do we know what we know)?也可以說,如何判斷我們的知識是真確的?什么是知識的標準?這是對知識可靠性的探索。首先,知識與感官經驗有密切的聯系。一般流行的看法是,知識源自感官認識,但我們必須有親身的感知才能獲得確切的知識嗎?知識與經驗兩者之間的關系其實相當復雜。我們來看看下面這個思想實驗。

TE6 黑白瑪麗

假設有一個名叫瑪麗的天才科學家,專門研究顏色。她閱讀了大量人們對于各種顏色的感受和反應,也精通關于顏色的物理學,知道各種顏色對應的光的波長。但是,她自己是一個嚴重的色盲,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色盲,她只能分辨黑白兩種顏色,也就是說,她完全處在一個黑白的世界中。因此,瑪麗知道所有關于色彩的理論知識,但實際上她從未有過“彩色”的感官體驗。那么,我們能夠說,瑪麗明白顏色是怎么回事嗎?或者她真的具有顏色的知識嗎?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位極為高明的醫生,她的色盲被治愈了。從此之后,她能看見色彩繽紛的世界了,她會對顏色感到驚奇嗎?她在治愈之后獲得了關于顏色的新知識嗎?

這個思想實驗是1982年由哲學家杰克遜[8]提出的,旨在挑戰所謂“物理主義”的認識論。物理主義堅持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在本質上都是物質的,人的意識活動也無非是一種更為復雜的物理活動(神經系統的電流脈沖刺激等)。但這個思想實驗試圖表明,瑪麗在治愈之前,雖然知道一切關于顏色的物理學事實,但仍然不知道顏色是什么樣子的。這意味著感官體驗所引發的意識活動并不能被物理知識所涵蓋,這就質疑了物理主義的觀點。

從另一個角度,我們還可以討論知識的主觀性與客觀性問題。物理知識是客觀的,但因為瑪麗缺乏關于顏色的主觀感受,缺乏“第一人稱”的親身體驗,所以她對顏色的知識似乎總是缺失的。但我們可以說存在“主觀知識”與“客觀知識”這兩種知識嗎?或者,恰恰是因為以前的瑪麗因為視力缺陷而陷入了褊狹的“主觀”,無法完全把握“客觀的”知識?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本質”與“現象”的角度來思考。瑪麗通過物理學的研究知道了顏色的本質,但她似乎不明白顏色的現象。那么關于本質的知識與關于現象的知識是不同的嗎?無論如何,我們的直覺是,瑪麗在治愈之前和之后對于顏色的認知是不同的,她后來感受到了色彩斑斕的世界。問題在于,我們是否可以說治愈之后的她獲得了關于顏色的新的知識?

那么究竟什么是知識呢?有人提出了一種關于知識的理論:“知識是被確證的真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簡稱JTB理論。我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什么是JTB理論。知識(knowledge)是區別于一般意義的信念(belief)的,在此,“信念”是指你碰巧相信的某種陳述。JTB理論可以用形式化的語言表達為:某人S知道一個陳述P為真(S具有關于P的知識),需要滿足三個條件,即當且僅當:(1)P為真;(2)S相信P為真;(3)S確證地或有理由相信P為真。比如,你知道今天下雨,也就是你具有關于今天下雨的知識,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今天的確在下雨,你也相信今天真的在下雨,而且你有理由確證——比如你剛才沒打傘,身體被淋濕了——從而相信今天確實在下雨。

JTB理論聽上去充分而完備,還有什么問題嗎?我們再來看一個思想實驗。

TE7 你究竟知道什么

有一天你到書店買書,排隊付錢的時候,你看到在你前面有位中年男子,他買了很多書,當時他的手機掉了出來,手機上有個Hello Kitty的掛件,你對此印象很深,覺得這個叔叔還用這樣可愛的掛件,比較萌,你就記住了他的樣子。

第二天,你在一個十字路口目睹了一場車禍,那個被車撞倒的人不幸身亡,他的手機掉了出來,手機上有那個可愛的掛件,再仔細一看死者的面容,他就是前一天你在書店遇到的那個叔叔。然后警察來了,你作為目擊者做了筆錄,說前一天你還見過這位不幸的遇難者,他是一個愛讀書的人。

過了幾天,你去圖書館借書,突然發現閱讀區坐著一位讀者,和你見過的那位叔叔長得一模一樣,而且桌子上就放著帶著同樣掛件的手機。你吃驚得幾乎要叫出來了。這位讀者似乎明白了你的驚訝,輕輕告訴你,他的雙胞胎兄弟前幾天在車禍中遇難了。他們兄弟倆都喜歡讀書,也都喜歡Hello Kitty的手機掛件。你恍然大悟。但問題來了,你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中的誰遇難了嗎?你對警察做的筆錄是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嗎?

這個思想實驗的最早版本來自美國哲學家蓋梯爾(Edmund Gettier)在1963年發表的很短的一篇論文,后來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剛才講的這個版本當然是我模仿原版改編的。所有這些反例,都是用來質疑JTB理論的。按照這個理論,這個例子滿足了所有三個條件:第一,“一個愛讀書的、手機上帶著可愛掛件的叔叔在車禍中遇難了”,這個陳述本身是真的;第二,你也相信這是真的;第三,你有理由去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你在車禍前一天見過他。但是,你真的知道是誰遇難了嗎?你在書店見過的那個叔叔可能是遇難者,也可能不是,說不定他是你在圖書館遇到的那位讀者。如此一來,你并不真正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或者說,你對于誰遇難了沒有真正的知識。你對警察說,“這個遇難者前一天還在書店買了很多書”,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蓋梯爾的論文發表后,引發了許多討論,有人想做些小修改,來彌補JTB理論的缺陷,后來發現沒這么簡單。

在討論我們的信念或者感知的時候,還涉及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用語詞來表達我們的感知,但語詞的意思有時是含混不清的。語言問題不只限于認識論領域,而是涉及整個哲學,所以大概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哲學界開始出現了一個“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改變了哲學研究的趨勢。

現在,我們來討論一個具體的小問題:是否存在“私人語言”。當我們討論個人感受,比如說“疼”——頭疼或者牙疼,我們怎么知道我說的“疼”和你說的“疼”是相同的意思,是同一種疼?因為你并不是我,你不能親身感受到我的疼,反過來也一樣。那么,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在說疼,你也在說疼,但我們在說的不是一回事?也就是,當我們大家都在說疼的時候,說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這是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提出的“私人語言”問題。大家可能知道,維特根斯坦不是一般的哲學家。如果哲學家中有“天才”,他就是一個天才,人類歷史上幾百年可能才出現一個。他在《哲學研究》第293節中提出過一個思想實驗,來探討“私人語言”的問題。

TE8 甲蟲游戲

假設有幾個孩子在玩一個游戲,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盒子,盒子里裝著某種東西,但他們彼此不能看別人的盒子。每個人都將自己盒子里的東西叫作“甲蟲”,但他們從不對別人描述自己的“甲蟲”是什么樣子的。他們在游戲中可能會說,今天我的甲蟲“長大了”或者“變多了”或者“消失了”,等等,但每個人都看不到別人的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問題是,他們說的甲蟲是同一個東西嗎?如果不是,這個游戲能繼續下去嗎?

當然,這里的“甲蟲”可以類比我們說的“疼”。維特根斯坦主張,不存在“私人語言”,也就是說,如果每個人用“甲蟲”只是來指稱各自盒子里不同的東西(甚至是空盒子),那么“甲蟲”這個詞就不可能進入我們的日常語言游戲,這個游戲就無法繼續下去。要使得“甲蟲”這個詞在我們的日常語言游戲中獲得意義,它必定是在指稱某種公共對象,而不是某個私人對象。同樣地,疼可能指私人的感受,但如果“疼”這個詞要有意義地進入語言游戲,那么我們的“疼”一定是大致相同的經驗,那種完全與眾不同的“私人的疼”會在語言游戲中被淘汰掉,被取消或者完全被視為不相干的東西。

維特根斯坦當然不會否認私人經驗,但他認為,如果你用一個名詞來專門指稱你自己與眾不同的私人經驗,這個名詞就不可能在日常語言中有意義地被使用。為什么會這樣呢?比如說,你說的“疼”其實是某種“癢”的感覺,我說的“疼”其實是某種“酸”的感覺,他說的“疼”其實是某種“脹”的感覺……大家都去醫院找醫生,醫生給大家開了止痛片,但無法止住你的“疼”。那么你就會問:為什么仍然在“疼”呢?在不斷辨析的過程中,你就會發現,你不恰當地使用了“疼”這個詞。在更寬泛的意義上說,語言規則源自共同的用法,語義是在語言游戲的使用中形成的,而語言游戲是公共游戲,你一個人不能獨創一套有意義的語言。

邏輯的力量與困惑

在真假問題的最后一個小節,我們簡單來討論一下與邏輯學有關的思想實驗。

首先是伽利略著名的“比薩斜塔實驗”。大家知道,在伽利略之前,人們大多相信亞里士多德的看法,認為質量越大的物體下落得越快。伽利略認為這是錯誤的,于是他站到比薩斜塔上,手里拿了兩塊質量大小明顯不同的石塊,讓它們同時“自由下落”,結果它們同時落地,于是,亞里士多德的權威觀點就被推翻了,這成為物理學上的一個里程碑事件。

但問題在于,伽利略為什么有這個自信站到比薩斜塔上做這個自由落體實驗呢?他怎么就知道自己能駁倒權威?是的,他用不著做這個實驗就知道亞里士多德是錯的。實際上,比薩斜塔實驗可能只是個傳說,伽利略根本沒去做這個實驗。他之所以有這個自信,是因為他做了一個思想實驗。

TE9 自由落體

如果有a和b兩個物體,一個重一個輕,現在把這兩個物體捆在一起從高處扔下去,會發生什么結果?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假設,如果a是一個更重的物體,b是一個更輕的物體,那么a的速度要比b的速度快。把一個運動速度快的物體和一個運動速度慢的物體捆在一起,會怎么樣呢?運動速度快的會拉著運動速度慢的,這樣運動速度慢的就比原來要快一點;而運動速度慢的要拖著運動速度快的,所以如果a和b是被捆在一起的,它們一起的速度應該在a的速度和b的速度之間,這是一個結論。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說,a和b被捆在一起后,它們質量的總和既大于a的質量也大于b的質量,所以a和b共同的運動速度就應該既大于a的運動速度又大于b的運動速度。于是,從亞里士多德的假設里,我們推出了兩個彼此矛盾的結論:一個結論是,a和b被捆在一起后,它們的速度應該在a的速度和b的速度之間;另外一個結論是,它們的速度既大于a的速度當然也大于b的速度。

伽利略就想,唯一使這兩個結論不發生矛盾的方式就是,a、b的速度和a+b的速度一樣,也就是說,一個物體下落的速度跟它的質量是無關的,但都是自由落體。

伽利略只是用一個邏輯的思想實驗就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的權威觀點,可見思想實驗有時候是很有效力的。反諷的是,亞里士多德是西方邏輯學的開創者之一,竟然沒有察覺到他物理學觀點中的邏輯錯誤,這有點讓人不可思議。

邏輯很有力量,會幫助我們清晰地思考,但有時候又會迷惑我們,因為會出現邏輯悖論。之前網上有個調查問:你認為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還是多數人手中?結果16%的人回答說真理掌握在多數人手中,84%的人回答說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你看,根據16%的人的說法,真理掌握在多數人手中,那么84%的人的看法應該是真理,但84%的人卻說,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這就和“說謊者悖論”差不多。一個人說:“我現在說的這句話是謊話,你不要相信我。”那么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羅素說的“理發師悖論”也是如此。一個村子里有一個理發師,他說:“我只給那些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那么理發師的頭發誰來理呢?因為村子里只有他一個理發師,一旦他給自己理發,他就要馬上停下來;可是一旦他停下來,他就應該馬上給自己理發。這就變成了一個悖論。

讓我們再來看一個思想實驗,可以算作“芝諾悖論”的一種。

TE10 芝諾悖論

芝諾是古希臘的數學家,他提出了好幾個悖論,這些悖論在性質上都是思想實驗,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版本表述。我們從中國人熟悉的龜兔賽跑寓言談起。兔子和烏龜開始100米賽跑,但這個兔子太驕傲了,想著自己先睡一覺再說。但它睡得太久了,等它醒過來時,發現烏龜已經快到終點了,兔子趕緊飛跑,但已經來不及了。這個寓言警示我們“驕傲必敗”的道理。下面這個思想實驗,就是我們根據龜兔賽跑的寓言改編的。

假設兔子雖然有點驕傲,但沒有那么過分地驕傲,它在烏龜只爬了10米的時候就醒過來了。那么兔子還會輸嗎?

經驗告訴我們,兔子當然會贏,它一定會在某一點超過烏龜。

但芝諾說,兔子永遠追不上烏龜!

為什么呢?因為這是一只受傷的兔子嗎?

不是的,這只兔子很健康,比劉翔跑得還快。

芝諾讓我們這樣想象:因為烏龜已經領先10米,兔子要追上烏龜,就必須先跑過烏龜已經領先的10米,對不對?

但是,這時候的烏龜并沒有閑著,也在向前爬,雖然速度比兔子慢。假設兔子的速度是烏龜的10倍。當兔子跑過開始的10米時,烏龜又往前爬了1米,那么兔子要趕上烏龜,就必須跑過落后的1米。

但在這段時間里,烏龜又往前爬了10厘米,兔子又必須跑過落后的10厘米。

但這時候烏龜又領先了1厘米……

因此,兔子永遠也無法趕上烏龜!

類似地,還有“飛矢不動”悖論。

你射出一支箭,這支箭要飛到100米,但要飛到100米,就要先飛過一半的距離,也就是要飛50米,但要到達50米,也要先飛到其一半的距離,就是25米……以此類推,到達再微小的距離,都要先飛過其一半的距離,而一半的一半可以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最后就會得出“飛矢不動”的結論。

芝諾的邏輯很強大,但和我們的經驗完全不符。我們都知道,在兔子無限接近烏龜之后,有一個瞬間一定會超過烏龜,一支射出的箭不會因為我們在邏輯上“要求”它先飛過一半的距離而不動。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悖論。

按照芝諾的邏輯,運動是不可能的。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在芝諾的時代,沒人能解決這個悖論,這要等到牛頓、萊布尼茨的時代,等到有微積分概念的時候,才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芝諾的“詭計”就是,顯示了“微分”而隱瞞了“積分”。

我們來簡單解釋一下,所謂運動是物體在有限的時間里通過有限的距離。但任何一段有限的距離,在其內部又是無限可分的,1米可以分為100厘米,又可以分為1000毫米,無限可分。芝諾把距離的無限可分性突顯了出來,但同時“隱瞞”了時間類似的性質。任何一段給定的時間,內部也是無限可分的,1分鐘有60秒,1秒鐘還可以繼續分為毫秒和微秒,一直分下去。但芝諾是以有限的時間概念來對照無限可分的距離概念,換句話說,他強調有限距離的無限可分性,而回避了或者掩蓋了有限時間的無限可分性,所以就出現了悖論。其實,這個無限可分的時間可以克服無限可分的距離,就是說他只做了微分而沒有做積分。

邏輯悖論還有很多,這些悖論都是思想實驗,也都非常有趣。在歷史上,許多悖論推動了數理邏輯和語言哲學等領域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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