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黑虎艱難捂著喉嚨,口中發出鮮血汩汩的嗬音,李熠卻懶得再看他一眼。
他擦去刀刃上沾染的血色,歸刀入鞘,便打開屋門,院門,悄然離去。
夜幕上,星月爭輝,熠熠燦燦,傾灑下的銀光籠在燭火全無的村莊上,便好似給黑魆中的村莊,披了一層薄紗。
靜謐又朦朧。
李熠踩著腳下熟悉的黃泥路,看著周圍一座座銀霧蒙蒙的木排屋,心中忽的生出幾分為民除害的暢快感。
“也不知漁幫會派來怎樣的貨色替代張黑虎?多半是一丘之貉吧。”
“要不…日后武功高高在上時,回來把漁幫抹滅掉?”
李熠這般想著,在路過家時,駐足了一小會兒,卻終究沒進去再看看,只是靠著木籬笆,望向不遠處水光粼粼的虞江。
近江之上船影寥寥,船上油燈勾勒出幾點昏黃。
而幾十里外的黑礁灣,李熠則完全看不真切,入眼處只有天水相接,波蕩星月。
“江寶?”
李熠腦中又浮現出了那條鹿角金鯉吞食黑玉鱸的情景。
只是此時,他不再有心悸之感,自忖若再遇上,倒是有六七成把握能將其拿下。
只是怎么才能再遇上呢?
去黑礁灣中碰運氣?
有那時間,還不如好好練武來的實在。
江湖那么大,他弄本內氣武功的概率可比守到鹿角金鯉的概率高多了。
況且那日漁市中,不少城里買家都聽到了周阿四說話,李熠并不認為只有張黑虎一人知道江寶。
“汪…汪……”
忽有幾聲稀疏狗吠,將李熠的思緒拉扯回現實,他搖頭笑了笑,踏步朝村口外走去,數息之后,身形便隱沒進一片茫茫的幽邃里。
…………
幾聲淺淺雞鳴,喚醒了天邊的一抹曦白。
隨即便是一片潮水般的雄雞唱曉之聲。
熟睡的村民們漸漸醒來,家家戶戶陸續燃起一片片的柴炊輕煙,牽引著夜出打漁的人們歸來。
漁市中,很快便有著漁民擺攤了,看著滿滿一木盆活蹦亂跳,漸出一蓬蓬水花的肥碩魚兒,這位皮膚黑裂的漁家漢子臉上止不住的笑容。
只是他偶爾看向漁市的入口時,笑容卻會短暫凝滯。
因為不久后,張黑虎就會帶著漁幫的惡棍們從那里進來,毫不留情的壓榨他們。
“哎!也不知那張黑虎發了什么瘋,最近這些日子,克扣的是越發兇狠了;
再這樣下去,真的沒法活了。”
這漢子重重嘆了口氣,又想著幾個月前,村子里來了好多提著刀的漁幫兇漢,把陳雄,聶老漢,王江娃他們的家人都給綁走了。
弄的村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越發害怕張黑虎了。
天邊的太陽越來越高,暖紅漸金中灑在江面上的光也越發耀眼。
漁市中漸漸熱鬧起來,大家彼此打著招呼,吆喝著新鮮的漁獲以吸引城里來的買家。
陸續有人賣完了漁獲,但他們卻都沒敢離開漁市,只因張黑虎還沒來收他們的抽成。
可早市都開了快兩個時辰了,張黑虎為何還沒來?
這么多年了,他可從未在收錢這事上遲到過這么久。
漁民們疑惑著相互詢問猜測,便連那幾名早已到來的漁幫潑皮也覺得奇怪。
但沒人敢貿然去張黑虎家中打擾。
只能等!
等到日上三竿。
等到日暮西沉。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不對勁了。
張黑虎手下那幫潑皮也等不住了,直往他家趕去。
有些好奇心重的漁民也跟著去了,便是很快就看到張黑虎那癱在一片暗紅色血跡中的尸體。
脖子被割破,心口有刀傷,四肢腕關節處不正常的扭曲著,臉上還殘留著怨毒與驚恐。
那模樣嚇倒了眾人,但也隨眾人之口,很快就傳遍了漁粱村。
“這畜生真的死了?”
“這畜生死的好啊!”
“老天爺終于開了一次眼了。”
“可惜了被逼走的李老根一家子,要是能堅持到現在,也就不必背井離鄉了,人離家鄉格外賤啊,也不知道他們過得咋樣了。”
………
漁粱村中家家戶戶都在叫好,也偶有人唏噓那些曾被張黑虎迫害的村鄰。
不少人都專程去買了好酒好肉回家,做上一桌子好菜,舉家歡慶;
甚至有人買了爆竹放響,隨著噼里啪啦的火光聲炸起,村民們心中的陰霾好似都被燒除掉了許多。
這一晚,漁粱村中,像是過年了一樣。
…………
宰掉張黑虎對李熠來說,就仿佛是抹掉了心靈上的一層塵翳。
他心氣順了,念頭通達了,練武進境似乎都快了些許。
只四個月時間,他便將雷霆十三刀練到了:
【雷霆練刀法:圓滿(15/100)】。
【狂雷十三斬:圓滿(23/100)】。
此時的他,一刀斬出,刀光如驚瀑,刀嘯似烈鼓,當真有幾分雷霆霹靂之威。
且每刀之中,皆蘊攻守之勢,能令刀鋒落于皮毛之上,而不傷發膚;
又有數變之機,隨時可在‘狂雷十三斬’的十三式刀招中,轉換自如。
若論刀法之精妙,他已凌駕于曾經的蔡祥之;
若論體魄氣力之強沛,他也超過蔡祥之不少。
憑他現在的實力,甚至自信能戰勝王禪與蔡祥之的聯手。
但每每想起三楚嶺中,那司徒傲幾招之間,就碾殺掉王禪,嚇得蔡祥之倉惶而逃的場景,他自覺仍是差的太遠。
“按王禪鏢頭對那司徒傲的言語態度變化,可以推測,那司徒傲原本是沒有內氣的;
而沒有內氣的司徒傲,應該是和王鏢頭一個級別的武者;
但內氣一生,兩人頓如云泥之別;
內氣真就這么恐怖?”
念頭剛至此,李熠卻又搖了搖頭。
【廣盛鏢局】的總鏢頭是成名已久的內氣武者,卻明顯也在那司徒傲手中吃了虧。
這司徒傲顯然不是剛生出內氣那么簡單。
“呵!我想那么多作甚。”
“先將‘雷霆十三刀’練至徹底圓滿,再言其他。”
他收束住諸般雜念,繼續沉心練武。
斗轉星移,光陰如梭,不經覺時,又是三個月過去。
這期間,他通過了【廣盛鏢局】中的‘鏢師評測’,便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鏢師。
不僅月錢上漲到了二十兩銀,更是憑著鏢師的名頭,為父母也尋到了不錯的活計。
雖然一家三口還是租住在那座雜院的平房中,但父母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的充實與自在了。
蔣丞也找到工作了,成了他大阿姐主家中的一名護院,月錢足有十兩銀。
只是與李熠就聚得少了。
不過兩家的長輩仍在常聚,走動交情,互幫互助;
就好似兩顆從郊野之外隨風飄落到淮水城這片土壤上的草種,相互扶持著破土而出,奮力成長,想扎扎實實的長定在這片土壤上,再也不被亂風吹走。
…………
李熠又走鏢回來了。
陸沉和韓平依舊在‘聚英樓’為他接風洗塵。
此樓極得淮水城中的武行人喜歡,蓋因樓里的說書先生,對種種江湖軼事,武林趣聞都極有研究。
其博聞廣識之處,每次一張嘴,都仿佛有刀光劍影,俠客風流應聲而出,直叫人聽的如癡如醉。
值此之時,江邊日暮,晚霞熔金。
聚英樓中,人頭攢動,賓客如潮。
正中臺上,那干瘦的說書先生穿一襲灰色長袍,手中折扇一搖,桌上堂木一敲,抑揚頓挫的嘹亮聲音便從其嘴中宣灑出來:
“卻說那寶月山上,原本恢弘堂皇的寶月派,已是化為一片廢墟,熊熊烈火之中,諸寶月派長老,弟子們殘軀斷臂到處都是。”
“魔教教眾漫山遍野都是,將那些四散而逃的寶月派殘眾一一清絞,殺的血水都將山林染成了一片赤紅。”
“寶月之巔,當代掌門殷不二大俠,也是生生被魔教的四象法王之一,白虎法王斃殺。”
“可嘆一代豪俠,終究難逃命喪魔掌,其彌留之際,不甘而怒問白虎法王,魔教近月來頻滅江湖大派,究竟意欲何為?”
說到這里,那說書先生便頓住了聲音。
他先是慢悠悠呷了一口紫砂壺中的清茶,然后才道:
“諸位老少爺們,可能猜到那白虎法王如何回答?”
這話頓時引得看臺下大部分人群情洶涌,直想把這吊胃口的老豋捏死。
也有懂規矩的人紛紛朝臺上扔灑碎銀銅錢。
或有那消息靈通之輩登時高聲答道:
“這有何不知?那白虎法王所言,不過就是魔教教主陽景玄將在今年大寒之際出關;
便要魔教在大寒之前,掃平江湖,威霸武林,以成魔壓天下之勢;
他要借此勢養成無敵之氣概,只身上皇城,邀戰鎮武司掌尊趙宗元,以破入武道無上先天之境!”
此言一出,聞者皆驚。
這陽景玄,好大的野心!
豈不知大虞武林近三百年中,除卻大虞開國太祖,第三代清虛掌教,二百年前摩陀派中的通明禪師,以及一百五十年前的天南劍神之外,便再無先天至強者了嗎?
他雖驚才絕艷,卻又如何能與這四位武林神話相比?
“哎!一念魔起,江湖浩劫啊!”
“寶月派是江湖一流大派中的佼佼者,如今都已被滅,看來魔教的下一批目標,應該是諸座超一流大派了。”
“也不知這些超一流大派,扛不扛得住滔滔魔潮,希望能吧。”
…………
二樓靠窗的某處,韓平,陸沉與李熠,杯盞交錯,相互間聊著近來各自身邊發生的事。
對于樓中諸人討論熱烈的魔教之事,三人都不太感興趣。
李熠是在最近大半年中,與那苻文山搭了三次鏢,魔教這些事,他都快聽膩了。
陸沉和韓平則自覺只是江湖中的底層小人物。
尤其是韓平,一身武功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眼下全靠鏢局義養著,日后都不定還能走鏢。
什么魔教;
什么江湖一流,超一流門派。
對他倆來說,太遠了,就像天上的日月一樣,看得見,卻永遠都夠不著。
與其關注這些縹緲事,倒不如把目光放在鏢局中,說不定還能發現些向上爬的機會。
就譬如最近一個月來,鏢局中就有小道消息流傳,說是總鏢頭會親自組建一支精銳隊伍,去干一件大事。
若能入選這支精銳隊伍,別的好處且不說,但至少是得到了總鏢頭的青睞。
那日后在鏢局中的前程,還能差?
“只可惜我已身殘?不可能有機會了。”
韓平長嘆一聲,陸沉卻是笑道:
“這話說的,好似你身體健全便能有機會似的?”
“若無鏢師的實力,那支隊伍的邊都沾不到,咱們三人中,也就李兄有可能進去。”
韓平對陸沉的調笑不以為意,倒是點頭認同道:
“是的,李兄能以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從趟子手升格成為鏢師,雖然底蘊比那些老牌鏢師差了些,但武道資質卻勝出許多。”
“若能再給李兄一點時間,李兄的機會便的確非常大。”
他說著又舉杯朝李熠道:“李兄,言語盡在酒中,我預祝你諸事皆順,馬到功成。”
陸沉便也是朝李熠祝福。
李熠笑著稱謝,又是連飲不斷。
待三斤烈酒入喉,滿桌佳肴下肚,臨窗看著街上繁華夜色,望天上星月如萬盞燈火。
再有著友人談天說地,肆意暢聊,便覺走鏢歸來的一身仆仆風塵,也散的盡了。
…………
月如霜鉤,星若沙銀。
黑礁灣邊緣處,數條大船燈火通明。
船身上人影幢幢,每條甲板上都有數名眼神銳利,氣息悠長的漢子,正死死盯著不遠處的黑礁灣。
那里,原本是清冽泛白沫子的激流,此刻卻不時冒出一朵朵血花。
伴隨血花而出的,還有一具具江邊漁民的尸體。
細看時,便能看到那些漁民尸身之上,竟都有著利齒嚙咬過的巨大創傷,似是被某種猛獸撕去了一塊塊血肉。
他們臉上還殘留著驚恐。
偶有少許漁民慌亂的泛波而出,逃到一條條船下高呼救命。
但等來的卻是長槍魚叉,刀兵相向,同時用殺掉他們親人的言語,去逼著他們返回黑礁灣搏命。
一時間,黑礁灣上,浪濤越發的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