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甕城。

大殿內，靜謐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眾人皆頷首低眉，斂息屏氣。

前方，陸績、陸遜面如死灰，頹喪跪地。

身后，陸儁與陸瑁被繩索緊縛，叩首于地，身軀簌簌顫抖。

他倆萬難料到，前日于島上遇見的女孩，竟是孫權的妹妹，此次踢到鐵板，恐怕會將家族招來滅頂之災。

孫權屹立案前，面色陰沉似水，寒怒在眸中翻涌。

前日，他見到傷痕累累的曹沖，異常驚愕，待孫小妹詳述事由，頓時怒焰滔天，即刻傳令督領五校陳武，親率部眾圍困陸府，勒令陸績、陸遜限時交出陸儁與陸瑁。

此刻，孫權冷冷睨視陸氏四人，寒聲質問道：“陸氏狂徒，竟敢追殺吾妹，王法安在？若不加以嚴懲，吾有何顏面，面對江東父老？”

言罷，他頓了頓，森然下令：“陳武聽令，即刻率軍奔赴吳郡、會稽，將陸氏一門盡皆緝拿，押解至京口，以族滅論處！”

聞聽此令，陸氏四人癱倒在地，幾近昏厥，雙唇囁嚅卻難以成言。大殿中眾人亦噤若寒蟬，無人敢發一言為其求情。

“且慢！”

一聲高喊突兀響起，眾人驚愕望去，只見曹沖現于大殿門口，而后蹣跚步入。

他移步至陸遜身側，恭敬行禮后說道：“懇請將軍，饒恕陸氏，從輕發落。”

孫權眼中寒意頓生，問道：“蒼舒，前日你險遭陸氏毒手，如今為何反倒為其求情？這是何道理？”

“此事是郡主先動手，雙方各有過錯。況且，陸氏的禍首乃陸瑁，懲處他一人即可，何必累及全族。”

曹沖挺胸昂首，不卑不亢地回應。

殿內眾人聞言，皆微微頷首，心有戚戚。

孫權臉色驟然大變，多年以來，他與其兄對江東士族的打壓手段，向來狠辣果決，從未有人敢當面忤逆，即便曹沖深得其心，亦不可壞了此例，否則日后如何掌控江東局勢？

他剛要怒斥，曹沖卻搶先開口：“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孫權詫異地打量著曹沖，見其眼中滿是懇切，心下暗忖，也罷，且聽他如何辯解。

二人步入東廂殿內，曹沖再次行禮，誠摯說道：“將軍，方才冒犯之處，還望海涵。實乃事關江東大局，方才出此下策。”

孫權冷然道：“究竟何意？說來聽聽。”

“昔日，討逆將軍（孫策）率五千將士，橫掃江東，那時拉攏吳郡顧、陸、朱、張四大望族，穩固根基，對其余士族施以雷霆手段，此乃穩定時局的良策，無可非議。”

曹沖緩聲說道，注視著孫權，“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江東已趨安穩，若繼續厲行嚴苛之策，致使士族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恐將激起嘩變。”

“尤其陸氏，這些年來，為江東的安定，鞍前馬后，將軍將其族滅，其余三族，能不心寒？”

“人心若散，江東亂矣！”

孫權目光閃爍，陷入沉思，良久，方緩緩開口：“蒼舒，依你之見，當如何行事？”

“當以懷柔為主，恩威并重。”

曹沖言辭懇切。

孫權卻哂笑一聲，決然道：“不必！吾豈會懼其叛亂？他們若敢輕舉妄動，吾即刻發兵討之，將其連根拔起！”

曹沖苦苦勸道：“現今士族皆暗藏私兵，雖難敵官軍，然困獸猶斗，勢必造成我方將士死傷。況且，每平一族，于其他士族及百姓而言，皆是一場災禍，會加劇社會動蕩不安，如此行事，得不償失！”

孫權聞之，久久沉默，眉頭緊鎖，似在權衡利弊。

曹沖繼而說道：“將軍志向遠大，斷不會滿足于江東六郡，荊州想必已是囊中之物。只是，若對荊州士族亦這般強硬，其后果將軍可曾思量？”

“他們若聽聞江東本土士族的遭遇，誰還愿心悅誠服歸附？屆時拼死抵抗，將軍即便拿下荊州，又當如何治理？”

孫權聞言，不禁一怔，目光中滿是驚愕之色，直直地注視著曹沖。

他自接手江東六郡以來，如履薄冰，一直采取高壓政策，雖穩住了當下局面，卻從未深思過，以后開疆拓土后的治理之策。

良久，孫權面色稍霽，微微頷首道：“蒼舒所言，甚合情理。”旋即又道，“只是這陸氏之罪確鑿，嚴懲亦不為過，旁人也難以置喙。”

曹沖從容進言：“今次陸氏之事，恰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將軍若能法外施恩，饒恕陸氏，江東士族必然心懷感激，自此安心。試想，連犯下重罪的陸氏都能獲赦，他們又怎會輕易生起叛亂之心？”

孫權低頭沉吟片刻，抬眼問道：“那陸瑁該死了吧？”

“將軍既然寬恕陸氏，何必糾結一個小小的陸瑁？郡主與我，只受些許皮肉之傷而已，對其略施懲戒即可。”

孫權道：“那依你之見，如何實行懷柔之策？”

“可廣納各士族的才俊，入朝為官，使其利益與江東休戚與共，如此一來，叛亂之意自消。”曹沖答道。

孫權沉思良久，喟然長嘆：“蒼舒之見，高瞻遠矚，吾所不及，也罷，就依你所言。”

繼而又叮囑道，“只是，今日你我這番密談，務必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分。”

曹沖恭敬點頭應下。

二人返回大殿，孫權冷冽目光環視眾人一周，沉聲道：

“適才蒼舒已將事情本末詳盡告知于吾，此事乃陸瑁一人之過，陸儁亦曾多次勸阻。”

“陸氏一族，于江東平定有功，今次只懲處陸瑁，陸氏一門不予追究。”

“至于陸瑁，念其年幼無知，罰其到南郡軍中效力。”

原本匍匐在地的陸氏四人，聽聞此言，悄然挺直腰背，滿含感激，望向曹沖。

大殿眾人亦暗自長舒一口氣。

孫權接著說道：“吾念及江東的長治久安，離不開各士族的傾力襄助。即日起，便由張老（張昭）與東部（張纮），著手舉薦各士族賢能之才入朝為官，共佐江東大業。”

眾人聞言，皆面露喜色，紛紛躬身行禮。

他們皆久歷官場，孫權此舉，所釋放出的與士族和解之意，眾人自是心領神會，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不安陰霾，也隨之悄然散去。

鐵甕城門口。

眾人紛紛圍攏至曹沖身邊，口中稱謝不迭，更熱情相邀他日后登門相聚。

“諸位！”

陸績高聲呼喊，眼中熱淚滾滾而落，“都尉對我陸氏有再造之恩，且待陸某先行謝過，之后諸位再行邀約，不知可否？”

眾人皆點頭應允。

驟然間，一聲怒喝自門口傳來：“葉東，你給本郡主說清楚，為何要為陸氏求情？”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孫小妹滿臉怒容，疾步奔來，眾人不敢多留，忙不迭地告辭離去。

曹沖頓時面紅耳赤，但他已答應孫權對此事守口如瓶，可若不向孫小妹詳細解釋，以她的脾性，只怕不會輕易罷休。

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她折返城內，求見孫權。

孫權聞聽事由，嘴角微微上揚，含笑道：“妹子深明大義，此事蒼舒處置得當。”

言罷，便將前因后果詳細道來。

孫小妹靜靜聽完，一語不發，狠狠瞪了曹沖一眼，長袖一甩，轉身離去。

曹沖與孫權對視一眼，皆露出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