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奈醬是怎么知道它死了的呢？”

黑川夫人開口問道。

“我用樹枝戳戳它，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小真奈說這話時，情緒有些低落。

“嗯……”

黑川夫人思考了會，這個問題對于她來說，似乎有些困難。

“掉在你身邊的那只蟬，可能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吧？”

“那蟬的使命是什么呢？”

小真奈將頭埋進去。

“呵呵。”

黑川夫人笑了笑，沒有回答，知道女兒現在的狀態是在撒嬌。

伸手繼續撫摸著她的頭發，像是在捋小動物的毛發般，想將她的心情捋順。

片刻后，黑川夫人雙手捧起她軟軟的臉蛋，讓小真奈的臉朝向窗外的那棵大樹上：

“那些樹上的蟬，它們完成了使命呀。

最初在土壤里生長著，等待時機成熟。然后破土而出，蛻變成蛹，長出透明的翅膀。

接著，用鳴叫聲吸引異性，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最終走向生命的終點。”

“媽媽知道的真多。”

小真奈眼睛轉轉，低聲嘀咕著。

黑川夫人拉近與女兒的距離，帶著笑意盯著她的眼睛。

幾年過去，已經長高了不少。

“那……”

“我旁邊的那只，它為什么先掉下來了呢？”

小真奈突然不想用‘死’來形容它。

“……”

黑川夫人微微一怔，似乎沒有立刻回答的打算。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棵大樹，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那只蟬，也許它只是比其他蟬更早完成了自己的故事。”

“故事？”

小真奈疑惑地看著母親。

想不明白怎么從使命轉移到故事的。

黑川夫人轉過頭，目光柔和地落在女兒的臉上。

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發梢，聲音溫柔而低緩：

“真奈醬要不要再扎一次雙馬尾呢？”

“不要啦，我都上二年級，快三年級了。”

小真奈搖頭說著，然后說道：

“媽媽轉移話題的手段很不高明哦，還沒有說完呢。”

她感覺媽媽比自己都要愛撒嬌，都幼稚了。

和幾年前的自己有點像。

“啊，原來被真奈醬發現了嗎。”

黑川夫人抬手遮住嘴，微笑著繼續：

“每一個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有些長，有些短，但無論如何，意義都藏在故事里，而不是時間的長短。”

小真奈認真地想了想，又問：

“那它的故事是什么樣的呢？”

“或許，它飛過了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鳴叫過最響亮的聲音。

也許它早就滿足了，只是我們不知道。”

黑川夫人伸出手指，指向不知名的地方，聲音帶著一絲溫柔的感慨：

“有時候，完成自己的故事，就是一種幸福。”

聽到‘幸福’，小真奈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之前偷聽時，母親也說過。

她低下頭，咬了咬嘴唇，聲音里透出一點猶豫：“可是，如果它的故事很短，是不是太可惜了……”

黑川夫人沒有說話。

她站起身，牽著小真奈來到窗邊的躺椅旁。

“媽媽坐在椅子上有些累了。”

自己躺好后，對面前的女兒伸出手：

“真奈醬過來，以前不是最喜歡這樣了嗎？”

小真奈有些糾結，手捏著裙邊。

“好啦，以前真奈醬老是找媽媽撒嬌，現在媽媽撒嬌你也得受著哦~”

牽住女兒的手，輕輕一帶。

黑川夫人低頭，看著躺在自己懷里的小真奈，“或許再過幾年長得更高了，就不能再躺媽媽懷里咯。”

“……”

小真奈只是搖頭蹭蹭。

“真奈醬覺得，蟬鳴聽起來像什么呢。”

黑川夫人輕輕將小真奈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溫柔地摩挲著。

這是一雙柔軟又稚嫩的小手，指尖還有些圓潤，手背光滑得像是新展開的花瓣。

小真奈歪頭想了一會：“它們好像在很用力地叫……

但感覺……又有點寂寞？”

“是啊。蟬鳴，總是夾雜著說不清的傷感。

它們在夏天的時間很短，所以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鳴叫里，好像要把整個生命，都融進這片生活的天地。”

黑川夫人點點頭，只是聲音中透著些許悵然。

“可是……它們不覺得害怕嗎？”

小真奈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內心莫名的有些害怕。

“也許它們并不害怕吧。它們只是專注于眼前的一切，在烈日下，在微風中。即使生命很短，但它們留下了鳴叫聲，留下了夏天的記憶。”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溫柔，但卻像從心底透出的嘆息：

“或許，蟬早就知道了，所有的美好都會消逝。但正因為如此，它們才全心全意地活在每一個瞬間。”

小真奈低下頭，聲音細細的：“可是，媽媽……我還是覺得有點難過。”

“難過，是因為你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能感受到那些瞬間的珍貴。

真奈醬，這份心情，就是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呢。”

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伴隨著風拂過樹梢，像是遙遠而溫柔的回響。

二人都沒有說話，在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

黑川夫人松開女兒的手，轉而環抱住。

她心中也有一些東西沒有解答，開口道：

“真奈醬是不是心里有事情呢？以前從來都不賴床的，今天起來的有點晚哦。”

“昨天晚上……有點沒睡好而已啦。”

“是嘛。”

黑川夫人點點頭，“那，等真奈醬想說的時候再來和媽媽說吧。”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都表現在臉上，但具體是什么就很難猜了。

小真奈眨眨眼，猶豫片刻：

“媽媽是不是猜到了？”

“沒有猜到哦，又沒有讀心術，真奈醬不說的話媽媽也不知道。”

黑川夫人笑著說道。

雖然小孩子具體在想什么很難猜，但對于身為母親的她來說，還是能從細節處想到的。

特別是那種極其關心兒女的父母。

見母親似乎知道了，小真奈斷斷續續地開口：

“今天早上，我給小米喂食……”

“嗯。”

黑川夫人沒有催促，輕聲回應著。

在女兒面前她習慣當一個傾聽者，也喜歡當一個傾聽者。

“然后它和以前一樣，窩在角落……

但是它沒有動，我用手摸了一下，涼涼的。

小米和那只蟬一樣……”

“死掉了嗎？”

黑川夫人將后面的字說了出來。

“嗯。”

小真奈回應道。

“……”

斟酌片刻，黑川夫人開口：

“那是因為小米的壽命到了呀，大部分倉鼠只能活兩年，但小米今年已經三年了，它只能陪伴真奈醬這么長時間哦，或許為了能多陪陪真奈醬，還努力多活了一年呢。”

“那小米的使命是什么？”

小真奈仰起頭向后看去。

“小米它平時在做些什么呢？”

黑川夫人沉思一會后問道。

小真奈認真的想了想，眼神里卻多了一絲迷茫：

“小米它一直陪著我，會爬我手上，吃我喂的食物……”

“它吃東西的樣子，爬在你手上的感覺，窩在角落睡覺的模樣……

這些小米和你的日常記憶，可能就是它的使命呢。”

黑川夫人輕聲安撫著她的情緒。

“……”

小真奈心中有些疑惑，但一時沒想明白。

隨后問道：

“那我的使命是什么呢？”

“真奈醬每天過得開心嗎？”

想著學校里的同學朋友，和藹的管家先生，溫柔的媽媽，再加上爸爸。

她開口說道：

“嗯，開心。”

“那就是像現在這樣，開開心心長大，做自己想做的事。”

黑川夫人停頓，看著前方：

“或許，會遇到喜歡的人，可能會結婚生子，再生出小小真奈醬哦。

啊！之后的事，還是真奈醬長大后自己想吧。”

意識到說得太多了，連忙打住。

“喜歡的人什么的……

我和班上的男生都玩不到一起，這種事情我才沒興趣呢。”

聽到這個話題，小真奈撇撇嘴，接著問道：

“那……媽媽的任務是什么呢？”

“真奈醬今天是好奇寶寶嗎？這么多問題，只回答這一個了哦。”

黑川夫人看出此刻的小真奈精力消耗的差不多了，帶著倦意。

“那當然是……

看著真奈醬好好快樂長大啦。”

“……”

小真奈這時涌來睡意。

思維卻在此刻變得活躍，她在睡去前，想明白了之前產生的疑惑。

使命完成后，就會離開。

突然……很討厭‘使命’這個詞。

“那我不要長大了……”

她低聲喃喃。

“嗯？”

黑川夫人發出疑問，沒有聽到女兒剛剛說了什么。

回應她的是小真奈平緩的呼吸聲。

“睡著了嗎？”

黑川夫人微笑著，手上還是下意識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

希望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

‘如果能停留在這一刻的話。’

她的手頓了一下。

腦海中這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怎么也止不住……

低頭看著小真奈的睡顏。

多么可愛的女兒啊，長大后的樣子，會比自己更漂亮，更耀眼吧？

或許會穿著美麗的衣裙，當她入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為她駐足。

還有……

想著想著。

“……”

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

伸手去擦。

怎么也止不住……

……

葬禮上。

小真奈穿著一身黑色喪服，袖口處微微寬大，隨著她略顯僵硬的動作輕輕晃動。

周圍是一片低沉的哀聲，親戚朋友紛紛走到父親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著寬慰的話。

父親臉上有些麻木和疲憊。

小真奈看到母親家那邊的親人也在，以前很少見到。

他們帶著疲憊的神情，但目光柔和，不再像以前那樣帶著疏離的情緒，和父親點頭致意，甚至好像還溫言勸慰。

就像什么矛盾都隨著母親的離開而散去了一樣。

然而，小真奈感覺。

這些情景似乎隔著什么，沒有什么實感。

自己的視野好像在身后，高高的位置上冷淡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他們的話語小真奈現在完全聽不懂，如同齊聲在耳邊說話。

她并沒有哭。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滿滿的，卻流不出來。

緩緩轉頭，目光僵硬地看向前方。

那里，母親靜靜地躺著，躺在一口木棺中。

棺蓋尚未合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母親的臉。

那張臉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寧靜，只是……

穿著純白色的死裝束，右襟壓著左襟，頭上纏了白色的頭巾。

“更像月光了……

真的要飛走消失了……”

小真奈低下頭。

“……”

看著自己黑色的皮鞋。

兩個月前，還躺在母親的懷里，感受著那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自己的手被溫柔地包裹著。

而現在……

這時。

她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握住，轉過頭去。

發現站在自己旁邊的，是一個扎著短馬尾的小女孩，小真奈記得這個女孩，好像比自己小兩三歲。

兩家的父親只是點頭之交，不算特別熟悉，但曾經一起玩過幾次。

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握住小真奈的手，像是努力傳達著某種安慰。

小真奈垂下眼瞼，看著二人緊握的手，嘴唇微微張開，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默默地站著，任由手心的溫度慢慢滲入。

風吹過庭院，送來一陣幽幽的花香。

遠處的鐘聲敲響，低沉得仿佛從天邊傳來。

……

“……”

秋風吹過，黃昏的光暈籠罩著院子。

“母親死了。”

小真奈站在樹下，仰頭望著只剩光禿枝干的大樹。

風卷起落葉，枝頭再無蟬鳴。

“夏天的時候，明明那么熱鬧……”

她的目光落在地面上。

只有些許枯葉，連蟬蛻都找不到，蟬的痕跡就這樣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消失在泥土中。

小真奈輕輕撿起一片枯葉，葉脈細致，但失去了生命的顏色。

“這片葉子，曾經也是夏天的一部分。”

這時一陣秋風吹過，她閉上眼，任由將發絲吹亂，帶著一絲涼意掠過臉頰。

恍然間，覺得自己聽到了夏天的蟬鳴……

小真奈睜開眼。

風帶走了她手上的枯葉，消逝在無人留意的角落。

轉頭看向母親房間的位置。

窗戶緊閉。

“……”

心像是裂了一塊。

然后。

缺口越來越大。

她蹲在地上，低低地抽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