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柱斷頭香,一捧黃裱紙,半碗燒刀子。
官靜和戴師、王師跪倒在地,一起向巨大無倫的“云夢燕裙鱉”磕頭敬香,祝禱祖師爺顯威保平安。巨鰲這時候已經醒了,三條壯足一陣掙動,卻怎么也奈何不了枷鎖一樣的塑膠銬帶,覺察到危險和致命的氣息之后,這只大“能”無奈地把腦袋縮回了甲殼。
從古代最流行的“魯、川、粵、淮揚”四大菜系,直至如今的“魯、川、粵、蘇、浙、閩、徽、湘”八大菜系,再到按照菜肴特色來劃分的“宮廷、官府、寺院、市肆、藥膳、堂子、鄉野”這六大菜系,中國烹飪界的廚師有著龐雜繁蕪的譜系,而每個譜系的廚師所拜的祖師爺都不盡相同。
比如有人拜“治大國若烹小鮮”的伊尹為祖師爺,也有人拜的是授業專諸的太和公為祖師爺、還有人拜“雞精發明者”詹王為祖師爺,更有人拜宋人洪興祖在《楚辭補注》中稱為“帝顓頊玄孫,善養氣,能調鼎,進雉羹于堯,封于彭城”的中國首位職業廚師彭祖為大成至圣先師。
官靜他們拜的是易牙,這位祖師爺又名狄牙,是春秋時代齊桓公寵幸的“雍人”(掌管早晚餐的廚師),也是最早知道調和咸甜苦辣酸五味的廚師。雖然他有過把自己的肥兒子蒸熟,送給姜小白漱口的禽獸行徑,但歷史對他的廚藝評價之高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孔子認為,即使將SD省的淄水和HEN省的澠水混到一起,易牙也能分辨出來;而孟子更是略帶著一點嫉妒和悲憤,無奈地承認天下人為什么要那么媚俗地去追隨易牙的口味。
待到香火燃盡,戴努把半碗白酒一半潑灑在地上,一半拿給官靜,也不多說,就一個字:“喝!”
這是借祖師爺享用過的余瀝來壯殺氣,下一步就是宰牲。
若論廚師之中誰的殺氣最足,誰能比殺子獻烹的易牙更布爾B。
一口白酒悶下肚,官靜只覺喉嚨仿佛被一條長長的絲綢拉過,口中也不覺辛辣,盡是無法形容的、綿長柔和的馥郁濃香繞齒不去。心頭仿佛有團篝火般的熱意暖洋洋地升起,順著心肝肺腑燃燒靈魂,膽魄剎時間雄壯了一圈。
“這是什么白酒?味道還真不賴。”官靜砸了砸嘴,意猶未盡:“能不能再來一杯?”
“我踹死你!”費老板揮舞著拳頭跳將起來:“這可是蒔花館貢窖!不是今天弄出這么大亂子要祭拜祖師爺,我能拿這酒出來?”
官靜一陣吐舌,原來是蒔花館貢窖,難怪這么味道這么正。
四川隆昌縣是中國最出名的釀酒重鎮,今年六月份,國家考古工作隊剛剛在那里發掘出一個明朝正德年間的酒窖遺址,窖中上百壇白酒已然全數凝結成啫哩狀,色如琥珀。啟壇時,馥郁的酒香生生醉倒了七個考古專家,后來專家們根據酒壇上的蒔花銘文判斷,這個古窖應該就是明武宗朱厚照手下最大的特務頭子,異姓王楊凌的私人酒窖。
“二十四橋明月餐飲會所”有個從不出面的股東據說在巴蜀一帶很有能量,為了招徠貴客,他特地托了關系花了購買等重白金的價格才幫會所弄回一瓶貢窖——中國白酒始創于元末,這瓶正德年間的古酒,應該是當代最陳最醇的白酒了。
這種已經凝結成果凍的古酒純喝是會醉死人的,飲用時必須羼兌新酒,官靜估計費SIR至多也就是拿了幾滴蒔花古酒凍液出來,剛剛喝的多半還是新醅,饒是如此,這酒的味道也還是太贊了。
“拿好!”王梓豪大師從古色古香的器箱里拿出一把三尺長的雪亮點紅刀,塞到了官靜手里。
器箱是老一代廚師的命根子,他們混飯吃的家什全是自己定做的,不象如今的廚師撈到什么就用什么。一般來說,烹飪技術越是出類拔萃的老廚師,就越不容許別人碰他們謀生的工具,器箱的地位在他們眼中基本等同于妻子。
今天王大師肯把自己的戰刀借給官靜,多少有點讓靜哥兒感到受寵如驚。
甲魚一般都不過一兩斤重而已,隨便拿把剪刀就能搞定,但這只重達數百斤的云夢鱉實在是太巨巨了,官靜掂著刀,猶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從哪下手。
“笨蛋!”王大師看到官靜一副老虎吃刺猬的架勢,忍不住笑罵道:“難道還要我借你一把斧頭砍死這只“云夢燕裙鱉”?沒看到它的鱉裙就跟燕翅一樣嗎?拿刀沿著背甲線割!別糟蹋啊,少割一點我就扒了你的皮!”
這么一說,官靜立刻明白了,三下五除二,把“云夢燕裙鱉”背甲邊緣的裙邊全部割了下來。巨鰲倒也光棍,雖然利刃加身,卻始終把腦袋縮在殼子里動也不動,一副“你強由你強,清風拂山岡。你橫由你橫,明月照大江。”的無賴架勢。
“云夢燕裙鱉”的塊頭巨大,鱉裙也是同樣巨大,完全拓展開來之后,活像是一米多長的大帶魚;這是鱉身最美味的部位,百分之百皮膠質,就算是外行也知道好吃。
王師從官靜手里接過血淋淋的鱉裙,讓費老板用開水和冰水將它激了兩遍,褪去了上面的黑色胞衣。原本又黑又丑的鱉裙被洗脫一層黑皮之后,頓時潔白似玉、瑩澈透明。
“來來來,別楞著!”王師指揮另外三個年青廚師,一人拿起一根撬棒,把“云夢燕裙鱉”從地上翻了個四腳朝天。
“沿腹殼中線向上,一刀就能開膛!”王師指著巨鰲肚甲上的田字線中軸,連聲催促官靜:“這只云夢鱉是母鱉,下刀要講究“一深三淺”,因為它的肚皮里面或許會有蛋,買云夢鱉就跟去緬甸賭玉是一回事,我們賭的就是它懷著王八蛋。”
官靜點點頭,雙手握刀,緩緩刺進了巨鰲的肚皮,大甲魚終于吃不住痛了,橄欖腦袋“嗖”一聲躥了出來,不過有個鉛絲口罩緊緊勒在它的嘴上,剛剛的威風是休想再次施展了。費老板哼著“牛仔很忙”,用包裝繩結成圈,將甲魚脖子一套,拔河一樣死死拽住。
醬黑色鮮血從刀縫里“滋滋滋”直往外噴,把官靜的工作服弄的狼籍不堪。
用袖子抹了把臉,不等老王發話,官靜將手指伸進鱉肚上的刀口一陣亂摳亂挖。
“你這個天殺的……為什么不開個十字刀口?”王師看到靜哥兒出手這么草率,差點當場背過氣去:“這么窄的直縫刀口把鱉蛋給擠爆掉怎么辦?”
云夢鱉的鱉蛋與普通鱉蛋有點不同,這種鱉蛋裹在腸道中,外表只有一層潔白的皮殼,拿捏時稍微有一丁點不小心都會弄裂。老王以前侍弄云夢鱉時無論多么小心,也無論把刀口開多大,都不免要報銷幾枚鱉蛋,官靜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出手,亂摳之下,焉有完卵?
戴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剛剛推薦這個小子來協助他倆烹制【玄武宴】,主要就是看中了他的悟性和靈巧,沒想到轉眼間他就捅下了這么大一個簍子。
費立國勃然大怒,轉頭抄起了一根大蘿卜,準備先把官靜這小子掄個腦震蕩再說。
一顆血跡斑斑、潔白如玉的軟皮鱉蛋,被官靜從鱉腹上的刀口行云流水一般拈出,咕咚一聲丟進了滿盛清水的砂鍋里。
兩位老師傅和費老板激動的直眨眼,剛剛的憤怒頃刻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官靜的右手仿佛帶有奇特的魔力,他明明在鱉肚中又是摳拿又是拉扯,動作和姿勢要多奔放有奔放要豪放有豪放,可是照樣能將只裹著一層皮膜的云夢鱉蛋安然無恙、完完整整地取出。
“真邪了嘿……”老王回憶了一下當年恩師取蛋時的動作,怎么也想不通云夢鱉的鱉蛋今天為什么會突然變的結實起來。
“沒了,就這么多。”第十六顆寶貝被掏出來之后,官靜將這枚軟皮鱉蛋墊在不銹鋼配菜臺上輕輕一扭,羊脂白玉一般的蛋卵頓時如陀螺般輕盈旋轉起來。
“要死啊你……”兩位老師傅和費老板的心臟因為靜哥兒的調皮再次飽受了打擊。
“呵呵……”靜哥兒偷笑不已,他在指頭上下過多年的苦功,針對的假想敵是比鱉蛋更柔嫩更敏感更微小的肉蒂,如果連這么點力道都微操不好,那還做什么紅紙扇?
三個年青廚師在一旁看的直翻白眼,鱉蛋都小的出奇,云夢鱉的蛋卻足有核桃大小,著實罕見。國人早在西周時代就已經有吃鱉的傳統,當時官府還設有“鱉人”這個職位,專門捕捉甲魚供奉周天子享用,可見老鱉的美味。如果說甲魚的裙邊是滋味中的皇帝,那鱉蛋的味道無疑就是皇后、皇太子,這種蛋比價格昂貴的鴿蛋還要好吃N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