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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劍橋希思路的深邃時間

“10 000年什么也不是,”地質學家告訴我,“10 000年前幾乎就是現在。”

10 000年前,英國還是一座連接著大陸的半島;在美國,冰川不斷融化,形成了五大湖:蘇必利爾湖、休倫湖、密歇根湖、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全世界只有幾百萬人口。如果10 000年無足輕重,那記錄了從書寫的演變到太空旅行和原子彈的整個人類史也無足輕重。

我開始意識到,地質學家和其他人看世界的方式略有不同。他們同時生活在兩種時間里:一種是人類時間,另一種則是更大更超然的尺度——深邃時間。如果人類時間是以秒、分、時、年來計量,深邃時間的計量單位則是百萬年、千萬年、億萬年。僅僅是想想這個尺度,就讓人眩暈。而生活在其中,是向深遠處望去,是讓思緒進入異樣的空間。在深邃時間里,曾幾何時不只是指上周、去年、過去10年,而是100萬年前、5000萬年前。那些跨越了成百上千萬年的連綿不斷的曾經,正是你生存在此時此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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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開始迷戀北唐斯(North Downs(1))的明亮白堊,北唐斯就是倫敦南部郊區涌起的長長山丘。那是1月底。前一年我剛結束一段漫長的戀情,新年那天,一段不甚明確的新關系也告終。那位男子用庫切小說《恥》(Disgrace)的結尾來含混地解釋——這部小說我讀過,但仍覺得跟這段戀情毫無瓜葛。為了換個環境,分散注意力,我買了一張火車票。

從倫敦往南,路經北唐斯,你會第一次感覺脫離了城市。坐在寬大的橡木木墩上,視線穿過荒蕪堅硬的土地,看向遠遠的銀灰色塔樓,你也許會重新思考一些事物,比如距離。

午飯后,我沿山脊往前,黏稠的棕色泥土滑入軟軟的白色巖石。在寇斯頓和凱特蘭之間的通勤鎮上,我路過一塊信息板,上面寫著一些簡單而深刻的事實: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是早已蕩然無存的史前海洋的殘骸。恐龍滅絕后,海洋曾短暫消失過。不管什么時候,你只要站在白堊土上,就站在了曾經的海洋上。

為了多了解一些相關知識,我去參觀了位于南肯辛頓的自然歷史博物館,還有當地的一些小博物館。小博物館里,陳列柜上覆蓋了厚厚的灰塵,里面擺著成排的標本,而打出標簽的打字機則早已失靈。我又讀了地質學的入門材料,向沉積學家、地層學家、古生物學家討教。我還加入了去采石場和裸露崖壁的野外考察,了解了深邃時間的歷史就寫在身邊和腳下的巖石里。在一塊白堊中,我發現了一塊奶灰色的球形海綿,跟我最小的指甲差不多大,它表面刺著數不清的小孔。有些科學家認為,海綿是從共同祖先的演化樹上第一個伸出來的動物群(animal group),是所有其他動物的姐妹群(sister grou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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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斯之旅多年后的一個夏日,在倫敦東部劍橋希思路的建筑工地上,我瞥見一排圍欄。彼時剛過下午5點,工人們都下班了,留下一臺挖掘機。它垂著典型的堅硬長臂,巨大的金屬鏟斗,停在大堆黑土上。而我感興趣的是它挖出來的那個洞。

走在倫敦的街頭,你會意識到,腳下的土地是很多層巖石,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們沒有見過的。因為這些巖石形成的時候,甚至在它們繼續被深深埋葬、消失的漫長歷史中,并沒有人類存在。要是想探索未知之地,不妨就去挖一挖自家的后花園,這其實跟南極探險差不多。地質學家就是閱讀這些巖層,從中構建出過去的故事。每一層都代表了演化至今的過往,它們曾經存在過千百萬年然后消失殆盡,過去的世界被濃縮成一層層巖石。

大部分人類都害怕回顧時間,地質學家馬西婭·比約內魯德(Marcia Bjornerud)曾寫道2:“我們困惑時間去哪兒了,擔心自己是不是沒有好好度過時間,憂慮屬于自己的時間還剩多少。地質學以一種非永恒的視角看待事物。”城中的挖掘現場,是通往過去的入口,是看向過去并重新校準的一個空間。上個月我一直在找這種挖掘場地。然后我先生喬尼從辦公室發來消息說,在劍橋希斯路往利物浦大街方向去的火車上,他看到了一個挖掘工地。

洞的一邊有三層不同的巖石,像粉黃白的天使蛋糕一樣,一層層整齊地疊在一起。精準的巖層向我們展示了地質學教科書里那些地層插圖的實際樣貌。最上面一層大概1米,是暗淡偏灰的棕色土壤,混著碎裂的橙色和灰粉色的磚塊、黑色瀝青團、現代的水泥塊。地質學家稱之為“人造地面”,也就是被一代代的城市居民循環利用、重新改造的那種地面。人造地面也是人類歷史,就像街對面的童年博物館(父母有時會在潮濕的周六下午帶年幼的我去玩)里的人工制品。如果——也許應該說“當”——我們從這顆星球上消失,人造地面就是我們的一種遺跡。仿佛一個腳印,又仿佛是一塊寫著“我們在這里”的牌子。

人造地面的下一層是潮濕的沙礫,是黃色的海綿蛋糕浸到茶里的顏色。這一層要比人造地面古老一些。17世紀的丹麥醫生尼爾斯·斯坦森(Niels Stensen),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尼古拉斯·斯坦諾(Nicolaus Steno),他研究了沉積巖(sedimentary rocks,倫敦的地下就是)的形成過程。沉積巖(通常是在水下)由更古老的巖石或化石遺骸的小碎片沉積而成,或在海水蒸發等化學作用中形成。斯坦諾觀察到,必須先有一層穩固的沉積物作為基礎,才能繼續生成新的沉積物,早期的沉積巖層肯定是在新層之下。

沙礫離表層不遠。當你看到高峰時段巴士緩慢駛過的地面,或是火車拱門下貼著“龍舌蘭和野格,全天供應,只要2.5磅!”的酒吧廣告,再往下1米,就是沙礫。但這一層里并沒有人類存在的痕跡。建筑工地的工人們持續往下挖,他們會從舒適、熟悉的人類時間,逐漸旅行至深邃時間。這也是演化生物學家史蒂芬·杰·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所謂的地質學家“對人類思維最杰出、最有啟發性的貢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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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希思路挖掘工地的沙礫層,是200萬年前沉積下來的。那時是更新世,泰晤士河的流向比現在偏北一點,就這樣穿過如今的貝斯納綠地。望著濕沙礫,我開始想象200萬年前的場景。這個數字寫起來很容易,但是很難切身感受。

“最大的挑戰是讓人們理解我們面對的時間的宏偉和龐大。”一位地質學講師朋友告訴我。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一份報告說,深邃時間是“深刻理解我們生命起源和分化的基礎”,是理解地質學、物理學和天體物理學的一個關鍵概念4。如果我們要了解周圍的世界,理解漫長的演化,以及氣候變化導致的迅速而復雜的生存危機(我們自以為了解),就必須研究深邃時間。沒有這種視角,我們都不能回答“我在哪兒”“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

在深邃時間里,沙礫層沉積的200萬年并不長。最早的脊椎動物生活在5億年前。光合作用可能在30億年前就開始了。面對這種百萬年、億萬年,大腦都罷工了,不愿意認真去想——也許這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在英國,人的平均期待壽命是81歲;美國短一點點,79歲;日本略長一點,84歲5。超過五代——自身加上前兩代、后兩代的生活——我們就很難感同身受。關于地質時代,1802年蘇格蘭科學家和數學家約翰·普萊費爾(John Playfair)曾寫道:“人類的想象是有限的,通過理性能到達的地方,比人能想象到的要遠得多。6

兒童博物館有一座玩具屋,是17世紀在荷蘭建造的,也差不多是斯坦諾系統地闡述他的沉積巖理論的時候。還有一個迷你廚房,里面有代夫特瓷磚、錫盤、精致的果凍模具。這大概不是為孩子準備的,而是為某位富裕的女子。

她是誰呢?沒有記錄。3個世紀過去,時間已經夠長,足以讓一位女性的名字消失。從深邃時間的角度來看,這位無名荷蘭女子和我,以及剩下的人類歷史,本質上存在于同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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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礫之下,泥土繼續變化。我認出下一層是倫敦黏土(London Clay)。又厚又黏,沉郁的深棕色,有些地方甚至是紫色,就像很多巖石歷經地質作用或深邃時間的磨煉(這次是沉積和掩埋),以慢到人類根本看不見的速度逐漸形成。要看到倫敦黏土長出1米,你需要的不僅是時間機器,還需要一架強有力的延時相機,用來記錄成百上千年來從史前海床上收集來的沉積物。

在深邃時間里,事情發展得非常緩慢,但會持續很久,因此仍然影響深遠。這里一種新巖石結構的形成,那里一部分海底上升變成了山脈。珠穆朗瑪峰也曾是一片海洋。如今在倫敦貝斯納綠地的黏土意味著,5500萬年前,這片土地上是溫暖的熱帶海。如果你能穿越到那里,你會發現,附近一條豐饒的海岸線的氣候與現今印度尼西亞的氣候相似。像狐貍那么大的始祖馬,現代馬的祖先,它們在棕櫚科的紅樹植物水椰和蠟瓣木蘭(一種花瓣是蠟質的木蘭)之間吃草。

去皮卡迪利拜訪倫敦地質學會總部時,圖書管理員和詩人邁克爾·麥肯金(Michael McKimm)告訴我:“跟地質學家去出野外,最有趣的就是他們的想象力。你們都站在海灘上,地質學家們在想象為什么會形成特定的巖石構造,遠古的土地如何一路演變至今。7”19世紀杰出的地質學家查爾斯·萊伊爾(Charles Lyell)爵士是這么說的:“我們可以在想象中重現已消失古大陸的形成過程。8

這是科學中的一種珍貴品質:訓練自己在頭腦中搭建詞匯,然后用描述性語言呈現給他人。我有過文學出版經驗,深知人們大概花了多少時間在遣詞造句上。而地質學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我就有一種美國作家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描述過的沖動,他在1981年的書《盆地與山脈》(Basin and Range)中第一次使用了“深邃時間”這個詞,用于描述他早年初識地質學,深感。“這件事確實好像有一種比人性多一點的東西:地質學家們溝通用英語,而他們卻能用一種讓你起雞皮疙瘩的方式給事物命名。9”他寫道,“巖基、捕虜體、漠境礫幕、新月形沙丘的滑落面。”

在一本著名的地質學教科書《英國與愛爾蘭地質史》(Geological History of Britain and Irland)的引言中,作者伍德科克(Woodcock)和斯特羅恩(Strachan)寫道:“在描述地質學家的工作和思考時,科學哲學家會很為難。物理學依靠其客觀性、可預測性和精確性被定義為典型科學,代表性地衡量了其他學科。地質學因此只是被看作一種物理學不精確的衍生品10。”在科學的等級中,理論物理學家可以俯視實驗物理學家,他們又都俯視地質學家。“地質學還能鄙視誰呢?”我問了我的講師朋友,他說:“地理學家。”

伍德科克和斯特羅恩還寫道:“地質學和純粹的物理、化學和生物學的根本區別,在于它的歷史感。地質記錄難免會復雜、殘缺,要破解這種記錄,需要一種跟推理人類歷史一樣的思維方式。11

正如另一位地質學家所描述的,地質學需要“灰數據技能”,即從不完整且缺失的碎片化數據中拼合成一個故事,運用想象去構造未完成的圖景,或者像另一個人說的:基本上,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套技能。

幾年前,地質學會舉辦了一個詩歌和地質學慶祝活動,麥肯金跟我說:“據我所知,完全因成員的熱愛來舉辦一個詩歌日的,科學學會里就我們一個。”學會會長布萊恩·洛弗爾(Bryan Lovell)讀了一段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悼念集》的選段。這首詩完成時(1849年)正好是地質學會成立40周年——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地質組織。從詩的字里行間能看到深邃時間的不斷變換,正好被維多利亞時期的“地質學家”展現出來:

山丘是影子,它們游蕩,

從形態到模樣,萬物皆無永恒;

堅實土地,如霧消融流淌,

亦如云,變幻自己,去往遠方。12

洛弗爾對聚集過來的觀眾說:“詩人和地質學家有一個共同點:尋找合適的語言,幫助我們理解自身所為。”

第一次拜訪后又過了一些年,我回到了劍橋希思路。那個被挖出的洞變成了6層樓的酒店。在里面的酒吧,過大的燈泡露出燈管,墻壁管道也暴露在外,里面還有“周一按摩”的活動,每個房間都有濃縮咖啡機。我喝了杯姜汁汽水,一對西班牙夫婦在手機上劃來劃去,歐洲投資銀行的運動和文化俱樂部成員圍著一堆相同的肩背運動包轉來轉去。路對面,一群學生穿著統一的明黃色背心,兩兩一組,在博物館門口排著隊。

我們腳下是兩層地下室,再往下就是倫敦黏土的世界。從倫敦黏土層到下一層,回到3000萬年前,你會發現一片巨大的海洋,長下顎的魚龍,靠鰭腳游動的蛇頸龍,還有牙齒似刀片、鼻子圓又鈍的鯊魚就在里面游蕩。回到5000萬年前,你會站在干燥的地面上:一面是陡峭的山,丘陵邊緣是熱帶森林,還有湖泊和沼澤,里面有閃亮的史前泥土里曬太陽的遠古鱷魚。這個世界的下面是另一層世界,和再另一層世界,幾百萬年疊在幾百萬年之上,像一副洗好的撲克牌。

如果所有的深邃時間疊起來——像一部延時電影——我們會看到高溫干燥的沙漠變成茂密的叢林,再隆起成崎嶇的山脈,又逐漸磨損成矮矮的山丘。真是一幅不斷變化、起伏流動的地圖。在深邃時間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暫時的:骨頭變成巖石,沙變成高山,海洋變成城市。

如此無邊無際的時間維度的意識和所有這些奇跡般的巨大變化,再次提醒我們,我們的生命注定是非常短暫的——不管是作為個體,還是物種。有個朋友上過一堂周末陶藝課,成品是一只可怕的棕色的又粗粗笨笨的花瓶。陶藝老師眼睛放光地告訴這些做了花瓶的學生:“想想哦,你完成的作品,可能比你自己活得更久!”我的朋友盯著東倒西歪的陶土,嚇呆了。這就是一切的歸宿?

我們天生有“留作紀念”的本能:把照片和證書框起來,建造墓碑,在畫廊墻上或者演講廳里印上自己的名字(如果很寬裕的話),在高速公路的地下隧道里和公共廁所的門上涂鴉上自己的名字。而時光無視人類,它侵蝕一切地席卷而過,使這種本能很難實現,甚至我們對未來的詢問也充滿挑戰:我們會留下什么?什么會比我們存在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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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反復出現的童年記憶,不知道是否真的發生過,就像一塊海綿化石嵌在軟塌塌的白堊塊上。眾所周知,記憶并不可靠,當時也沒有別人看到發生了什么,而且我年紀太小,記憶如夢似幻,并不準確。

在記憶中,父母、哥哥和我走在費爾丘(Firehills),那是南部海岸靠近黑斯廷斯(Hastings)的長滿金雀花的懸崖頂。我在最前面,跑向沙地上的一個岔路口,完全沒注意到“禁止步行”的牌子,就跑上了右邊那條通往懸崖邊的路。在一次次地回顧這個故事時,場景是這樣:那條路有一點坡度,所以我看不到前面,坡的另一邊應該是一塊剛剛塌掉的懸崖。我記得世界突然延展,視線猛然開闊。陽光閃耀的寬闊懸崖,鎘黃色的金雀花散發出溫暖的椰子香,再往下看,是遙遠的閃閃發亮的海。我離懸崖邊只差幾步的距離,必須立刻停下。

這段記憶——或者這不是記憶而是一段頭腦中重現的畫面——沒有任何恐懼,只是突然強烈地感受到個人身體的渺小和世界的無垠。那是一種不穩定但又非常令人振奮的感覺,就像凝視著流星在銀河中劃出弧線,或者思索著馬里亞納海溝的深度,或是深邃時間有多廣闊——所有曾經的世界,都在我們的視野之外盤旋,被“當下”的川流不息短暫地掠過,等待著再次步入光明。


(1) Downs,英國南部的一種獨特的白堊丘陵。按照慣例,也為了與其他強調白堊作為一種材料的內容相區別,這里采用音譯。如無特別標注,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尾注均為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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