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師的側影:從軸心時代的李耳到科技社會的李約瑟
- 陳志謙 陳樂濛編著
- 7031字
- 2024-12-30 15:14:44
莊子(約公元前369—約公元前286年)
莊子生活在戰國中期。此時,社會由封建領土制向封建地主制過渡。在此期間新舊階級、階層之間的斗爭復雜而又激烈,同時許多學派紛紛出現,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諸子百家大多生活在這個時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墨翟[dí](墨子)(約公元前476年—約公元前390年,墨家)、列御寇(列子)(約公元前450—公元前375年,道家)、楊朱(楊子)(約公元前395—約公元前335年,道家)、孟軻(孟子)(約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年,儒家)、荀況(荀子)(約公元前313—約公元前238年,儒家)、商鞅(約公元前395—公元前338年,法家)、慎到(慎子)(約公元前390—公元前315年,法家)、申不害(申子)(公元前385—公元前337年,法家)、韓非(韓非子)(約公元前280—公元前233年,法家)、鄒衍(約公元前324—公元前250年,陰陽家)、惠施(惠子)(約公元前370—約公元前310年,名家)、公孫龍(約公元前320—約公元前250年,名家)、孫臏(生卒年不詳,兵家)、吳起(?—公元前381年,兵家)、許行[xíng](約公元前372—約公元前289年,農家)、張儀(?—公元前309年,縱橫家)、蘇秦(?—公元前284年,縱橫家)、呂不韋(?—公元前235年,雜家)、甘德(生卒年不詳,天文家)、石申(生卒年不詳,天文家)、扁鵲(生卒年不詳,醫家)等。
在諸子百家中,很少有像莊子般超脫的。多數人都游說各國國君采用自己的主張,謀個職位,以實現政治抱負。例如孔子、孟子周游列國,四處求職;惠子拜魏相;吳起甚至弒妻求將;蘇秦、張儀合縱連橫。諸子都懷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愿望,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然而莊子卻截然不同,他像一只湖畔草側超凡脫俗的丹頂鶴,更愿孤舞獨鳴。
莊子斷然拒絕了楚威王的相位邀請,這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不多見。莊子在濮水邊垂釣,楚威王派遣兩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說:“楚王愿將國內政事委托給你而勞累你了。”莊子手把釣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神龜,被殺死的時候已經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裝著它,用巾飾覆蓋著它,珍藏在宗廟里。這只神龜,是寧愿死去為了留下骨骸而顯示尊貴呢,還是寧愿活在泥水里拖著尾巴呢?”兩位大臣說:“寧愿拖著尾巴活在泥水里。”莊子說:“你們走吧!我仍將拖著尾巴生活在泥水里。”(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莊子·秋水》)
本可以做大官,但他寧愿做一只在池塘中自在的烏龜,也不愿做在廟堂上被人供著的祭品。莊子將要去看望在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做魏國國相的惠施,卻有人告訴惠施說:“莊子到大梁來,是想取代你做宰相。”于是惠施非常害怕,在國都搜捕三天三夜。而莊子主動前去見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yuān chú],與鸞鳳同類的神鳥),你知道它嗎?那鹓
從南海起飛飛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在此時貓頭鷹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
從它面前飛過,貓頭鷹仰頭看著,發出‘喝!’的怒斥聲。現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鹓
,子知之乎?夫鹓
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
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嚇我邪?”《莊子·秋水》)在他眼里,人間的富貴與權力不過是腐爛的老鼠肉,而他是居于梧桐之上餐風飲露的鳳凰。
莊子生活貧窮困頓,靠編織竹席草鞋為業,以捕捉河魚溪蝦為生。看透人世的莊子,選取了獨善其身的避仕、逍遙之路。他更看重個體生存形式和精神活動的自在,要在攫取爵祿、奉侍王侯之外,創造出另一種自身的生存方式,保持其獨立人格與自由意志。他認定仕途官場是污濁的,因而不愿與時輩為伍,與俗流同污,而是潔身自好,特立獨群。莊子以放棄仕途、物欲為代價,為的是換取更多的精神自由和更高雅的審美體驗。他忽視物質的享受,追求精神的超越,鄙棄以利相交、虛偽夸飾的人際關系,向往恬淡自然、超越功利的精神境界。
莊子一生,僅為養家糊口,在惠施的舉薦下做過漆園下吏,因其桀驁不馴、落拓不羈的性格,被人稱為“漆園傲吏”。
一次,莊子貧困到甚至揭不開鍋,望著嗷嗷待哺的兒子,只好硬著頭皮到監河侯家去,想要借貸一點口糧,以暫渡難關。監河侯說:“好啊!等我收了封邑里的稅金,就借你三百金,你看可以嗎?”莊子憤然作色,板著面孔說:“昨天我到這里來,中途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車轍里有一條小鯽魚,在那兒跳呢。我就問鯽魚:‘你在那里干什么呢?’小鯽魚說:‘我是東海龍王的臣子,現正處于困境,你難道不能用升斗的水救活我嗎?’我說:‘好的。我這就要南行,游說吳越之王,等我引西江的水來營救你。你看,可以嗎?’這個小鯽魚沉著臉說:‘我失去了水,處在艱危的困境。所求不多,只要得到一斗一升的水就可以活命。可是,你卻這樣說話,那還不如索性到干魚店鋪里去找我呢!’”(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憤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憤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枯魚之肆!’”《莊子·雜篇·外物》)成語“涸轍之鮒”就是從此提煉的。
除了遭遇監河侯的冷眼,莊子還曾受到過其他人的奚落。
宋國人曹商,受宋君之命,出使秦國。他到了以后,一見面,秦惠文王當即賞賜他幾輛車子;待到正式交談,秦王倍加喜悅,賞賜車輛百乘。他志得意滿地回到宋國,專門來見舊識莊子,語含譏諷并大肆夸耀地說:“老朋友啊,要論忍饑耐寒,處于窮閭陋巷之中,終年累月困窘織屨([jù],用麻、葛等做成的鞋),最后弄得面黃肌瘦,這是我所趕不上你的;而辦理外交事務,會晤大國君王,一舉而從車百乘,那可就是我的長項了。”莊子說:“聽說秦王有病,召請醫生,賞格定得很高:能給他的脊背破癰排膿的得車一乘,能給他吮痔瘡的得車五乘。所治部位越是往下、手法越卑污的,得車愈多。你是不是整天在那里,給人家吮痔瘡、舔屁股呢?不然,怎么會得到那么多車輛的賞賜呢?你可以走了!”(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莊子·雜篇·列御寇》)
莊子的回敬充滿挖苦,但詼諧而不失自尊。
莊子說:“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友其真。”(《莊子·秋水》)意思是,不要為了人工而毀滅天然,不要為了世故去毀滅性命,不要為了貪得去身殉名利,謹守天道而不離失,這就是返璞歸真。
莊子既關注天道、自然,又重視社會、人生,認為:“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內篇·大宗師》)
莊子是那個時代最有才華、思想最深刻的人。莊子主張“天人合一”和“清靜無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精神還是皈依于老子的哲學。他繼承和發展老子“道法自然”的觀點,認為“道”是無限的,是“自本子根”“無所不在”的,強調事物的自生自化,否認有神的主宰。提出“通天下一氣耳”和“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他的思想包含著樸素的辯證法因素。他認為“道”是“先天生地”的,從“道未始封”(即“道”是無界限差別的)。他看到一切事物都處在“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中,認為:“天下最大的是秋毫之末,而泰山卻很小;最長壽的是還沒出生就死去的嬰兒,而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反而是短命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莊子·內篇·齊物論》)
儒家講仁愛、墨家講兼愛,但莊子說人與人之間應該是相忘的境界。莊子說:“泉水干涸,魚兒困在陸地相互依偎,以唾沫相互濕潤求得生存,此時此境卻不如我們彼此不相識,各自暢游于大江大湖。”(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xǔ]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內篇·大宗師》)與其在一起痛苦,不如相忘于江湖。
莊子對人性是悲觀的,對動蕩的世界中人類的傾軋是絕望的,莊子用沉痛的筆觸描寫了人的困境。在《齊物論》中莊子說:“才智超群的人廣博豁達,只有點小聰明的人則樂于細察、斤斤計較;合于大道的言論就像猛火烈焰一樣盛氣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論則瑣細無方、沒完沒了。他們睡眠時神魂交媾,醒來后身形開朗;跟外界交接相應,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遲緩,有的高深莫測,有的辭慎語謹。小的懼怕惴惴不安,大的驚恐失魂落魄”。(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莊子·內篇·齊物論》)
道家思想的主要人物是老子和莊子,在思想上他們一脈相承,但卻又有著明顯的差異,鮮明地體現了從老子的政治哲學到莊子的人生哲學的轉向,鮮明地體現了從老子的無為的方法論到莊子的無用逍遙價值觀的轉向。
老子是體制中人,其哲學是服務于政治和社會治理的,雖然老子提倡清靜無為,而清靜無為其實是一種手段,老子追求的其實是無為而無不為的目的。莊子則與老子不同,他只做過無行政級別的“漆園小吏”,并不關心政治、社會,他對人世間的是非榮辱、功名利祿等持藐視態度。莊子追求忘記物質世界、文明世界、自我執念,超脫社會與人的一切,追求一種“無所待”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逍遙境界。
老子是一個思想深邃、飽經滄桑的歷史老人,眼神中透著深沉而堅實,他性格深厚沉默、謹言慎行,每一句話都力透紙背直指真實。而莊子則像是一個反叛的、桀驁不馴的中年人。他知識淵博,但不是世俗中人,不能用世俗的標準去約束莊子。莊子看透了名利的虛偽、生命的悲劇、人的本質:人來到世界,不是做物質和欲望的奴隸的,而是要追求一種“無所待”的精神絕對自由的逍遙境界。
老子的“道”都凝聚在“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句話上。老子認為世界萬事萬物都處于對立的狀態,而這種對立是運動的,是可以互相轉變的。也就是說,一種事物必將發展到它的對立面,這就是“物極必反”的法則。在這個基礎上,老子提出了守柔、取反、處弱、居下的方法論。因為按照“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思想,弱的必將變強,小的必將變大。因此守柔、處弱,只是在等待機會變大變強而已。
如果說老子思想可以用“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來代表的話,那么,“忘”與“游”這兩個字,就是莊子思想的精髓。人之所以不自由,在于太在乎一些東西,唯有忘記一切才能自由;人之所以不自由,在于始終強調有用有價值,從而活得不自在,而唯有用無用、無情、無心的精神,用審美的、游戲的態度游于世,才能得逍遙游的大自由。
有人認為,老子講的是規律,莊子講的是態度;老子渡人,莊子渡己;老子冷靜觀照,光明澄澈;莊子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莊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莊子是享受的。老子內斂克制,以少勝多,以柔克剛;莊子外溢放射,意多繁華,傲慢逍遙。
莊子曾面對悠悠天地感慨:“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莊子·外篇·知北游》)在他看來,生死是自然規律,不必過于悲傷,人死后,最終還是要回歸天地的。
在《莊子·雜篇·讓王》篇中,莊子還打了個比方,說現在如果有一個人,拿隋侯珠(12)去射高飛在天上的麻雀,世人必定會嘲笑他。因為他竟用如此貴重的東西,去謀求那么輕賤的玩意兒。相比之下,人的生命之貴重,又豈是“隋侯珠”可以比擬的?然而,從古至今,絕大部分世人終其一生,都在干著這種“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的傻事!
所以莊子在《莊子·內篇·齊物論》中發問:人投生在世,便與外物發生關系,馳騁追逐于其中,而不能止步,這不是很可悲的嗎?終生勞勞碌碌,而不見得有什么成就,疲憊困苦卻不知道為的是什么,這不是很可哀的嗎?這樣的人生雖然不死,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體逐漸枯竭衰老,而人的精神又困縛于其中隨之銷毀,這不是莫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是本來就這樣昏昧呢,還是只有我莊子覺得昏昧呢?(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莊子·內篇·齊物論》)
莊子的想象力極為豐富,語言運用自如,靈活多變,能把一些微妙難言的東西說得引人入勝。他的作品被人稱之為“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莊子》在先秦諸子中獨具風格,大量采用并虛構寓言故事,想象奇特,形象生動。《莊子》還善于運用各種譬喻,活潑風趣,睿智深刻。文字隨意流出,汪洋恣肆,奇趣橫生,極具浪漫,至今罕有其比。
《莊子》一書,包羅萬象,大到宇宙,上溯洪荒,遠至南冥、北冥,小到螻蟻、銻稗、芥子、浮塵,包含三皇五帝、圣人平民、狂士隱者、五刑畸人、百工技匠。
有人統計,《莊子》一書中,寫到飛鳥22種、水中生物15種、陸地生物32種、蟲類18種、植物37種、無生命物象32種、虛擬的神性物象34種。《莊子》簡直可以當成博物學著作來讀。
莊子的思想對中國后世哲學、藝術、宗教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莊子》一書所蘊含的深刻思想內容和高超文學水平都給后世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以深刻、巨大的影響。后人在思想、文學風格、文章體制、寫作技巧上受《莊子》影響的,以第一流文學家而論,就有阮籍、陶潛、李白、蘇軾、辛棄疾等,由此可見其影響之大。
正如西晉著名文學家夏侯湛的《莊周贊》:
邁邁莊周,騰世獨游。
遁時放言,齊物絕尤。
垂釣一壑,取戒犧牛。
望風寄心,托志清流。
李商隱(813—858年)在詩中寫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白居易云:“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莊生詎可知。”(《疑夢二首》)劉禹錫(772—842年)云:“欹枕醉眠成戲蝶,抱琴閑望送歸鴻。”(《覽董評事思歸之什因以詩贈》)陸游(1125—1210年)云:“但解消搖化蝴蝶,不須富貴慕蚍蜉。”(《睡覺作》)范成大(1126—1193年)云:“紛紜覺夢不可辨,蘧蘧栩栩知誰歟?”(《次韻時敘賦樂先生新居》)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J.L.Borges,1899—1986年)說:“魔幻文學的祖師爺,兩千多年的莊周當之無愧。”
近代文學家、翻譯家林紓(13)(1852—1924年)講過這樣一段人生經歷:
憶余二十一歲時,病咯血,失眠六夕,且殆。忽憶及《南華》“惡乎知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因自笑曰:“今日之病,予為麗姬入晉時矣。”竟廢書而酣寢。醫至診脈,大異曰:“愈矣!”余曰:“《南華》之力也”。
今年六月后,病癃不得前后溲,在醫院中讀自注之《南華》,倏然臥以待死,一無所戀已,得善藥而愈,距咯血時,蓋五十年矣。然則《南華》一書,固與余相終始乎?
林紓講了他21歲時,以《南華經》為“善藥”,治愈咯血、失眠的切身體驗。文中引述了《莊子·內篇·齊物論》中“麗姬入晉”的典故:艾地守封疆者的女兒麗姬,為晉國國君所娶,開始時哭得衣襟都濕透了;待到入宮之后,與國君同睡一床,共享美味,才后悔當初不該哭泣。莊子以此為喻,說:“我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當初努力求生呢!”(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林紓以麗姬為喻,參透了生死,無所憂傷,無所顧念,因而得以酣然入睡,結果病痛竟不治而愈。《南華經》即被道家稱道的《莊子》,傳莊子曾隱居南華山,卒葬于彼,故唐玄宗天寶初,被詔封為南華真人,《莊子》一書亦因之被奉為《南華真經》。難怪古人贊說:病來乍怯衣裳裌,秋至新嘗橘柚香。欲識道人真靜處,南華一卷是醫王。
2015年,有人問霍金(S.W.Hawking,1942—2018年):“中國古代有個哲學家叫莊子。‘昔者莊周夢為胡蝶’,夢醒后,莊周不知是他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霍金教授,請問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是生活在夢里還是真實存在?”霍金答:“謝謝你的問題!莊周夢蝶——也許是因為他是個熱愛自由的人。換作我的話,我也許會夢到宇宙,然后困惑是否宇宙也夢到了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是生活在夢里還是真實存在?’——好吧,我們不知道,也許也無法知道!這個問題至少要等到我們開始深刻地了解意識和宇宙時才可知。我們必須孜孜不倦地探索關于存在的基本命題,只有這樣,我們也許才會知道蝴蝶(或宇宙)是真實存在,還是只存在于我們的夢里。”
莊周與蝴蝶必定有區別,但又是相通的,因此可以時而化為莊周,時而化為蝴蝶。物化人,人化物,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不正是老子所說的“大道”嗎?莊子認為人們如果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則無往而不快樂。
莊子這只蝴蝶,既是文學的,也是哲學的,甚至是科學的。他溫暖了人和萬物,拉近了人和萬物之間的距離,增進了人對萬物的詩意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