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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靈堂夜半

“開,還是不開?”

許平安陷入糾結,老人常言“鬼話連篇”,“聽人說話,莫聽鬼唱詩”,詭異最會編謊,這也許是騙門的伎倆。

思及于此,他決定不做聲,待在休息室里,跟門外的東西耗到天亮。

不料,門外響起一陣鑰匙碰撞聲。

緊接著門把手轉動。

老頭推開門,一臉嚴肅,端著手電走進來。

“小趙,你們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諱?”他臉皺得幾乎能碾死蒼蠅,手電光線在許平安身上游弋,“阿棒那混球呢?怎么把一樓鬧得亂七八糟,大門不鎖,反而反鎖了焚尸爐的鐵門……”

說到這里,他臉色忽然大變。

“不好!”

來不及多說,老頭撿起地上的桃木劍,拽出一把鑰匙,匆匆跑向樓下。

許平安若有所思,收起符紙跟出去。

一樓一地狼藉,卻不見周棒身影。

老頭又怏怏嘆了幾聲“壞球”,徑直走向焚尸爐。

火葬場有規定,入夜以后,若無急事,通往焚尸爐的門必須鎖上。

上樓前,許平安記得鐵門緊閉,現在下來一看,門卻開了。

“門怎么開了?”老頭也是一愣。

門內,一條走廊通向黑暗。

廊間不知何時起霧了,視野一片模糊,陰氣滿溢。

老頭跑到門前,踟躕一陣,嘆了口氣,還是彎腰沖了進去。

許平安跟在后面,發現他跑步姿勢特別奇怪——常人疾步都是腳尖或腳掌先落地,他卻反其道而行,先落腳跟,發出“噗噗”悶響。

“感覺像在刻意避免踮腳,或者腳跟落空。”

許平安突然想起上世紀的恐怖電影,里面被鬼上身的人,因為腳跟墊在鬼的腳背上,經常是踮腳走路。

“難道附近也有類似的東西?老頭害怕被鬼上身?”

青年心一凜,趕緊有樣學樣,刻意壓住腳跟走路。

過道不長。

兩人很快沖到另一頭。

“咚——”

幾乎是老頭前腳邁進焚尸間,后腳就傳出一聲悶響。

有人在撞擊焚尸爐。

或者焚尸爐里有東西想要撞開門出來。

許平安擔心后路被阻,并未完全走進焚尸間,而是靠在通道口,蓄勢待發。

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目光投向焚尸間,不等許平安看清里面情形,就聽老頭驀然大喝一聲:“鬧妖啊,你個棒槌!”

一點火光映入許平安眼眸。

橘黃焰色瞬間填滿逼仄的焚尸間,也照亮了焚尸爐。

周棒正跪在焚尸爐前,雙手按著爐門,一下接著一下撞頭。

他動作很怪異,每次撞擊,后腦勺都幾乎貼在背上,脖子反折出常人無法企及的幅度。

就好像被人掰著腦袋,用力往鍋爐隔板上撞,撞到整個頭顱都被血覆滿了,近乎看不清五官,上身已經被血液染紅,身下也淌了一地血。

老頭瞥一眼他的影子,臉色大變,快步走到焚尸爐前,絮絮念叨:“蓮華遍生嘞,護我子弟,護我周身嘞……”

一邊念,一邊從兜里抓出一把豆子,猛地丟在周棒身上。

豆子如雨打芭蕉,砸得鐵爐“噼啪”響。

許平安分散了一部分注意力,掃視落地的豆子。

火光微弱,豆子顏色難以辨識,但僅憑顆粒粗細,他斷定這些豆子絕非尋常常見的五谷雜糧,像是搓圓的飽滿的刀豆。

先前的彼岸里,他見過三教九流,有劊子手磨刀澆血,有戲子拜梨園大圣,趕尸人搖尸油鈴鐺,打更人響梆子招魂趕詭,這都是對抗詭異的手段,卻沒見過撒豆的把式。

老頭嘴里的咒語他也聞所未聞。

盡管搜腸刮肚,記憶里仍找不到任何相關信息,不知是哪門哪派。

“興許是這個彼岸里獨有的。”

許平安并不奇怪,產生異常的彼岸不能以常理度量,受九幽影響,這些位面時常衍生出常世從未出現的事物。

“魂歸來,魄歸來,有怪莫怪,豆兒當壽,小老頭再敬拜!”

老頭提高音量,打斷了許平安的思緒。

最后一把豆子丟在周棒身上。

男人渾身一僵,額頭緊貼焚尸爐,不再動彈。

火光照耀下,他的影子緩緩恢復正常。

“小趙,過來幫老頭子一把。”老頭擰緊焚尸爐的閥門,朝許平安招手。

許平安假裝踟躕,畏縮著不敢直接走過去。

“莫怕,事了了,沒事了……”老頭連聲撫慰。

許平安才“鼓足勇氣”上前。

“把他腦袋扶正,身子放平在地上。”

老頭吩咐一聲,伸手拽動燈繩。

咔嗒。

燈終于亮了。

許平安照他吩咐扶住周棒血淋淋的腦袋,稍微用力,發現周棒渾身僵硬,皮膚比死去多時的尸體還冷。

他腮幫子外凸,緊咬牙關,額頭裂開一條猙獰創口,周圍血肉模糊,整個前額幾乎凹了下去。

經過一番收拾。

周棒總算恢復些許人樣。

老頭剪了一段繃帶,給他包扎傷口。

許平安無所事事,眉頭微皺,借著燈光抬頭看。

焚尸爐頂端的黃符,似乎潑上了兩三點猩紅……

“小趙啊,莫怕,事已經了了,這棒槌不守規矩,才鬧出這幅模樣,從前沒有這么兇。”

“哎呀,本來想找你們去斂尸,沒想到鬧成這樣……”

老頭抹了把汗,松了口氣。

“前街有老人歸西了,八點才找到我,叫我們去拉尸體,現在倒好,人手不夠了……”

他撓了撓稀疏的頭發,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隔壁壽紙店有個兼職的娃,現在應該還沒休息,你喊他過來,給我們幫把手,一趟十塊。”

“順便買包煙,花生瓜子兒,填肚子,壓壓驚。”

許平安應一聲,拿起背囊,轉身往外走。

在這個中學老師月薪普遍只有兩三百塊的年代,十塊錢稱得上是一筆橫財。

許平安不禁感慨陰財好掙。

搬尸工這活計,放在古代也算下九流,撈的是偏門財,吃的是死人飯,的確來錢快。

老頭所言的壽紙店位于隔壁街,相隔幾步路。

許平安走到門前,有個青年正在收拾店面,扛著幾個紙扎往里搬。

“哎,店里關門了,要買喪件,趕明兒再來吧。”青年余光瞥見許平安,頓了動作,喊了一聲才繼續搬。

許平安并不搭話,耐心等他搬完。

“我是前面火葬場的,場里有個活計,缺人手,不知道你……”

不等他說話,青年滿臉抗拒地搖搖手:“不去不去,那可是晦氣活,干了得倒霉多少天。”

“十塊。”

許平安橫眉冷對,唇間吐出冰冷的兩個字。

“咳……”青年目光閃爍,顯然動了心。

“沒什么晦氣,搬的是老人,壽終正寢,無病無痛。”許平安再接再厲,一通忽悠。

“走吧!”

青年動作迅速,鎖緊店門,拍拍手走到他身邊。

“你都在這里兼職了,還怕晦氣?”

路上,許平安出聲打趣。

“這里也就幾具紙人紙馬,頂天了不過躺壽材,睡花圈。”青年撇了撇嘴,不以為然,“搬尸不一樣,沾了尸體,就會粘上霉運,要不是……”

他腮幫子鼓了鼓,往后的話卻沒說出來。

兩人前后回到火葬場,里面已被老頭收拾干凈。

今夜月朗,銀華澆在火葬場外墻的二十四孝石刻上,莫名有些陰森。

“年輕人手腳就是快啊。”

老頭感嘆一聲,鎖好鐵門,走向車棚。

不一會兒,一輛老舊靈車開到兩人面前,沖他們鳴了幾聲喇叭。

“上車。”

靈車本體是一輛老金杯,拆了后半段的座位,用以放置棺木與花圈。

許平安率先鉆進副駕駛。

青年原本想搶,手腳卻不夠快,只能苦著臉坐在后方。

他如坐針氈,臉朝前方,強迫自己不去注意車廂里的棺材。

老頭發動靈車。

老金杯緩緩開上馬路。

已經十點,路上沒什么人,昏黃的路燈忽明忽暗,勉強照清前路。

老頭似乎對后排的青年很好奇,一直跟他拉家常。

青年聲音僵硬,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

許平安感覺他有點奇怪,渾身散發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息。

“修正者?看來有必要試探一下。”

許平安看了眼后視鏡,鏡中青年的臉上表情凝固,兩眼直瞪前方,眼神木訥。

見氣氛壓抑,老頭話頭一轉。

“今晚的貴人的確是壽終正寢,不過他們家里發生了怪事,不太平。”老頭開了窗,頂著夜風開口,話音悠忽,飄進許平安耳里。

“怎么個不太平法?”

不等許平安接茬,青年忽然搭腔。

他眼里浮上些許好奇。

“他們家應該是結了陰親,或者借了陰壽。”

老頭白眉緊蹙,給許平安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所謂“結陰親”,以前農村稱之為“樹干爹”“山爺爺”。

那個年代醫療條件落后,生出來的孩子十有八九會夭折,有些老人認為這是孩童命弱,經不起風霜,容易吸引鬼,讓鬼勾去魂魄,因此會幫他們找“親戚”,尋“靠山”。

村里的百年老樹,石碑,廟里的泥塑,長壽的王八,乃至守村的傻子,宗祠里逝世已久的族老牌位,或者殺豬宰牛之輩,都可作為“陰親”。

只有依靠這些“陰親”命格,孩子才能借命,以暴制暴,一舉壓制纏身的詭異,平安長大。

至于“借陰壽”,壽分陰陽,陰壽即鬼壽,鬼輕易是死不了的,只要有人供養,理論上壽命無窮無盡,只要付出代價,就能向它們借命。

但是“陰壽”不好借,比養鬼更兇,古往今來有諸多詭異,其中“討債鬼”最令人發指,借了鬼的壽,等同于欠了鬼債,借壽者不僅自己墮入苦海,而且禍及子孫,三生十世也還不完。

今夜事主家,像是結了陰親。

他家逝去的老主人,早先下南洋,回來后進皮革廠工作不久便精神恍惚,茶飯不思,沒幾天瘦成藥店飛龍,眼看著就要一命嗚呼。

家里人找了許多先生神婆,都束手無策,直到有個老瞎子不請自來,向這戶人家討要飯食,吃飽喝足,才一語道破天機。

他說,這家的老主人是被海鬼逮了魂。

鄉鎮里頭的南無佬、神棍神婆,大多生在內陸,盡管臨峽地處南方,沿海地段卻不多,哪里見過海里的東西,自然無計可施。

但老瞎子不同。

據他說,以前一雙招子明亮,他也曾下海求財,見過海里龍魚戲鱉,海上蜃境藏鬼市,海里的詭異同陸上大相徑庭,因此他一聞,就發現老主人身上的東西散著海腥味。

海鬼多數是葬身魚腹的船員,或者遭遇海難、龍魚反身,本身就是冤死鬼,加上海水極陰,幽深處經年不見日月,養出來的詭異十分難纏,尋常方法制不住,唯有尋個靠山。

家人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遵照瞎子指導,回老家找了“陰親”,據說是墳山上的老榕樹,長了數百年,四季常青,盤根錯節,時常有老人警戒子孫,不能砍伐或攀爬那棵樹,因為樹上寄宿了夜游神。

果不出瞎子所言。

認了老榕樹作親戚,事主精神逐漸好轉。

但畢竟年數太大,這么一陣折騰,身子捯飭不過來,不出兩年一病不起。

前兩天宅子里就搭起了靈堂。

不過老頭說,自己也是道聽途說,給他們解悶。

聽罷故事,許平安突然問道:“陳伯,今夜事主莫非是皮革廠的員工?”

“嘿!小趙你學會未卜先知了?”

“倒也不是。”許平安面露靦腆,心里思緒百生,“陳伯你開的方向,應該是老螺頭街,那里跟皮革廠只有幾百米距離,但是地段太偏,設施老舊,除了皮革廠的員工,也就外地佬住那了。”

老頭夸贊兩聲,又絮絮叨叨說起注重事項。

許平安轉目窗外,凝眸黑夜。

“與江北皮革廠扯上關系的人,似乎都不得善終。”

他想起與張馨妍的對話,三十年后,關乎此事的皮革廠員工,死了七七八八。

皮革廠的詭異就像一個詛咒,無論是試圖揭開謎底的男人,還是住在周邊的平民,廠里的員工,甚或家屬,只要與廠房沾上邊,都會遭受不幸。

“那么火葬場呢?這個焚燒廠長尸體的地方,地段又臨近廠房,里面的詭異,是否與皮革廠有關?”

“或者說,火葬場的詭異,就是皮革廠不祥的延伸?”許平安任由夜風撲臉,思緒蔓延。

靈車兜兜轉轉,最終停在一排老房子前。

青磚瓦房,遍地是苔痕、垢跡,路燈到這兒斷了頭,周圍黑魆魆一片。

許平安打開電筒,往前掃去。

墻上有許多紅色標語,極有時代氣息,亂麻似的電線,捆住門神,纏著屋檐,也困死了這片地方最后一線生機。

“跟過來。”

老頭停好車,打著燈走在前面。

許平安跟著他走進一條小巷。

巷子盡頭,一扇紅漆斑駁的木門往外敞,兩只紅燈籠散著幽光,晚歸的老鴉立在門外的樹頭,歪頭斜腦,述說不詳。

“到了。”老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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