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較魏林楚的懵逼，姜志平跟錢中清面對這一塌糊涂的賬本，就表現的十分平靜。

畢竟這種混亂記賬方式在明朝屬于慣例，早就見怪不怪了。

“姜兄，錢兄，在下覺得我們需要改變一下記賬，否則先不說最終能否查賬成功，單單這個驚人計算量，靠你我三人恐怕猴年馬月才能算得完。”

流水賬想要查清楚源頭，魏林楚得從戶部太倉銀撥付開始算起，并且過程中還不能出現任何錯誤，否則可能連錯在哪都發現不了，又得從頭開始算起。

既然決定認真查賬，魏林楚必然不可能繼續使用落后的單式記賬法，他打算用后世主流復試記賬法，重新把整個糧儲司薊鎮賬目整理一遍。

“確實如此，在下建議用山西晉商的龍門賬來重新謄寫。”

龍門賬便是復試記賬法的古代雛形之一，它是根據唐宋的“四柱結算法”原理演繹而來。最重要的變化便是采用雙軌制計算，來賬跟去賬的金額必須相等，否則就說明賬務處理有錯誤。

有了雙軌制的驗證機制，就意味著在處理復雜賬目的時候，哪怕中間出現計算差錯，也能提早發現并且改正，而不是最終連錯在哪里都不知道。

“錢兄，你知道龍門賬？”

魏林楚滿臉震驚的詢問一句，他本想提出來的復試記賬法，正是龍門賬！

這種結算方式明末清初才得以發明，按理說現在僅存在于晉商內部流傳，錢中清在京師兵部任職，怎么可能得知龍門賬？

“嗯，在下老師精通數理，對此記賬方式有過研究。”

“敢問錢兄老師是誰？”

魏林楚著實有些好奇，這個時代數理被視為奇技淫巧，誰會對這些精通。

“在下老師乃詹事府少詹事徐子先。”

聽到徐子先這個名字，魏林楚腦海中仔細思索了一遍，緊接著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

原因就在于“子先”是字，錢中清老師真正的名則叫做徐光啟。

沒錯，就是那個號稱大明全能科學家的徐光啟！

這一瞬間魏林楚算是明白了，為何錢中清會選擇與自己一同查賬，恐怕這小子就是打算拿糧儲司這堆爛賬，來驗證“龍門賬”這種新式記賬方式吧。

“原來錢兄恩師是徐詹事，久仰大名。”

魏林楚當即拱手表達了敬意，徐光啟算是明末開眼看世界第一人，在這個程朱理學壟斷的時代，深入研究了數理以及自然學科。

只可惜個人力量無法扭轉時代大局，外人眼中的“奇技淫巧”終究沒能擺上臺面，滿洲鐵騎踐踏之下一切都化為滾滾塵埃。

久仰大名？

面對魏林楚的恭維，這下輪到錢中清有些懵逼，自己老師好像沒那么大名氣跟影響力吧……

“林楚兄莫非看過老師翻譯的《幾何原本》？”

錢中清想來想去，覺得魏林楚能得知老師名號，并且還知曉龍門賬這種新式記賬方式，唯一可能性便是看過關于數理的《幾何原本》。

“有幸瞻仰過。”

魏林楚點頭承認，事實上他并沒有真看過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而是這本書奠定了現代數學幾何體系的基石，只要學過點、線、面等知識內容的，基本上都能算是看過。

“林楚兄真是博學多才！”

錢中清拱手回了一禮，言語中滿是傾佩。

兵部歷事這一個月多，魏林楚沒怎么注意錢中清，可他卻注意了許久魏林楚。

畢竟杏園文會魁首的名號太過響亮，哪怕創作內容僅是詩酒唱和，依舊需要強悍的才學作為支撐。

如今魏林楚又展現出他對于《大明律》以及數理方面的精通，錢中清除了自己老師之外，還是見到第二個涉獵如此廣泛的文人。

博學多才四字形容魏林楚，可謂當之無愧！

聽著兩人的互相恭維，這里面唯獨姜志平云里霧里，自己在兵部任職十幾年，以前怎么就沒有發現一個小小的司務廳，有這么多藏龍臥虎之輩？

當然，閑聊歸閑聊，正事還是要干的。

魏林楚之所以會選擇“龍門賬”，并不是在于它有多么先進科學，而是在于它恰好誕生于明末清初，這個時代的普通賬房先生能夠學習且理解。

姜志平做了多年文書，對于系統化、流程化的東西早已滾瓜爛熟，只需要讓他明白“四腳賬”的原理跟格式，那么就能在短時間內上手。

這就是為什么，很多時候吏員反倒比官員好用，因為他們接觸的都是一些實用技巧跟計算方式，而不是整天捧著圣賢書去念叨什么之乎者也。

就好比算賬這種事情，你就算叫一個狀元過來搭把手，可能還不如一個普通賬房好用。

……

這邊魏林楚三人進入狀態開始清算糧儲司賬目，另一邊楊漣把喜峰口鬧餉之事，書寫奏疏用正式流程，稟告給了天啟帝朱由校以及兵部尚書崔景榮。

當年“薊州兵變”處置方式，充斥著各種誤判跟過激思維，把討餉一步步升級到了兵亂的地步。

為了避免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楊漣這次必須讓皇帝跟兵部大臣有心理準備，否則到時候喜峰口駐軍稍有風吹草動，就被判定為起兵造反的話，將會不可避免再度出現一場同室操戈。

天啟帝那邊倒還好，他即位不久再加上年紀輕輕，很多重要事情就直接征詢內閣意見。

兵部尚書崔景榮這邊看著上稟公文，對其中處理方式就感到有些意外，楊漣居然讓魏林楚去查糧儲司的賬本，這是一個歷事監生能辦到的事情嗎？

“楊給諫，魏林楚查賬是葉元輔推薦的嗎？”

崔景榮能想到的唯一可能，那便是這件事情背后有葉向高指示，否則無法解釋如此重要復雜的差事，會交由魏林楚去查驗。

不過他又感覺哪里不對勁，按理說葉向高插手的初衷，應該是讓魏林楚查賬立功。

問題是這件事情魏林楚根本就辦不成，談何立功？

相反辦砸了可是要問責的！

葉元輔到底是沒細想，還是說遠遠高估了魏林楚的本事？

“回大司馬，非也，乃下官委派魏林楚查賬。”

什么？

聽到楊漣的回答，崔景榮這下更加弄不明白了。

雖說葉元輔是東林黨盟友，與楊漣等人交情匪淺，但一個區區歷事監生，還不至于讓整個東林黨為之鋪路的程度。

更別說楊漣素來以清廉剛正聞名，葉元輔打招呼都不一定有用，沒打招呼絕對不可能以權謀私，魏林楚怎么跟他搭上線的。

“楊給諫，如此重要之事，你交給一個歷事監生？”

崔景榮終究沒有按捺住心中疑惑給問了出來，杏園文會魁首的才華，并不等同于實際政務能力，魏林楚說穿了也就是一個新人實習生。

“回大司馬，魏林楚對公文賬目極其熟悉，就連《大明律》都多有涉獵，堪稱博學多才，下官認為他可擔重任！”

聽到這番回答，崔景榮神情有些驚訝，能得到楊漣如此評價的人不多，更別論對方還是個尚未弱冠的年輕人。

看來之前葉元輔向自己提及魏林楚，不僅僅是客套閑聊兩句，可能此子真有過人之處。

“既然楊給諫看重，那賬目之事就交由魏林楚查驗吧。”

“另外喜峰口那邊一定要囑咐滿桂好生安撫手下兵馬，千萬不能出現什么岔子。”

崔景榮著重強調了一句，身為現任兵部尚書，他絕對不想在自己任上再出現一次“薊州兵變”。

“下官遵命。”

楊漣拱手退出了值房。

時間很快來到了黃昏，望著閣樓小窗外面逐漸黯淡下去的天色，魏林楚活動了一下酸楚的脖子說道：“姜兄、錢兄，天色已暗，今日就暫且算到這里吧。”

聽到魏林楚的話語，這兩人也是看了一眼窗外，錢中清放下手中賬目說道：“林楚，這龍門記賬法確實精準可靠，要是換作以往重算薊鎮軍餉，單靠吾等加上復算，恐怕得一年半載才能出結果。”

“現在我有信心在十日之內，查清楚賬目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古代貪腐問題后世很多電視劇情節展現，都把查驗過程給極具簡單化了，仿佛找到賬本隨便看兩眼，就知道是誰貪了多少錢。

事實上官員遠沒有這么蠢，只要王朝還能維持體系運轉跟監督機構，沒幾個貪官能做到把國庫當自己家，隨便開門進去搬錢還沒人發現。

真正的貪腐絕對不是賬本上突然少了一大筆錢，相反是通過做賬數十萬筆流水賬數據中，積少成多形成巨大數額。

這就是為什么，眾人皆以為魏林楚查糧儲司賬目，大概率要背一個黑鍋。

因為正常情況下單單靠著魏林楚幾人，這筆賬不可能查清楚。

但隨著復試記賬法的出現，讓魏林楚等人可以邊算邊核對，有問題當場發現不用擔心結果出錯，省去了大量繁瑣的驗算耗時。

同時新式記賬方式，還能讓幾人分工合作，避免了“重復造輪子”的弊端，讓計算效率出現質的提升，最慢十日左右就能出結果。

查驗糧儲司賬目確實是一個天坑，但這個坑整個大明唯有魏林楚可以給填上，因為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