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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洋奴——萬邦協和

在近一百年中,中國造成的偉大的失敗固有好幾件,而偉大的成就也有好幾件,這偉大的成就之一,便是中國由一個古老式的國體,變其形態,加入了近代列邦之兄弟圈中。

這個改變的過程,自然都是過去的事,但其中的意義在現在還有啟示性的,所以不妨簡略說一下。中國歷代的國體,只有羅馬帝國大體上可以比擬,這就是說,他不承認甚且不知道有和他平等的國家之存在。羅馬帝國固與當時的北方民族信使往還,但他只知道這些民族是些夷狄,他的使者塔西土斯寫了一部他的《索虜傳》(Tacitus de germanes),他與東方波斯國的薩山涅王朝常在構兵中,這是東方文化很高的國家,但他也決不承認波斯是他的平等國。所以羅馬帝國便是古代歐洲的“天朝”,他平衡四圍一切的民族,全以他自己的標準為斷,所謂“外國”,只是蠻夷的代名詞,而非不管他的事之謂。同樣道理,歷代的中國,除去宋遼一段似乎有點平等國交以外,也是不承認且不了解世上可以列國分立,平等交往的。漢晉隋唐這樣,近代的明清也不是例外。積累二千年之習慣,陶冶在普天率土,中國四夷之觀念之中,更以過去的成功堅實其自信心,所以自明末遠西人始到中國以來,求通商者總說他是入貢,派信使者總說他是來朝,這并不是當時人矯情造作,當時人的心中確如此想,且不能相信更有其他的觀念可以存在。且看乾隆時期英國派遣瑪加納伯爵奉使來華,乾隆給英王的回信(兩通上諭)所說的話,如“咨爾英王,海外輸誠,重譯向化……”一類的話,若譯成白話的英文,便等于說“你這個野蠻的國度呵……你不安于你的僻陋的狀態呵……羨慕天朝的文化呵”。這在今天讀來,不免覺得這位弘歷可汗真正糊涂,但在當時人卻絕不能覺出他有萬分之一的胡鬧來。我記得1922年我在倫敦有一天聽哲學家羅素演講“中國問題”,他就把這詔書的直譯讀來,惹得會場笑死。他接著說:“若是覺得這話可笑,便不了解中國對外關系之歷史的背景;若了解中國,便應不覺得這話可笑。因為中國正如羅馬帝國不知世上有他的平等者,這是在當時環境中所必然的。”中國自鴉片戰爭以后數十年間,與外國人的糾紛,常常由“天朝體制”而起。我看李鴻章在辛丑議和中的電奏,若干關涉主權的大事,在西安的流亡政府并不關心,只是嚴電李氏力爭外使初覲坐黃轎一事,從此可知天朝的寶座,不肯輕易拆除,天朝人物的立場,不是輕易改變的。

但是,這立場,這寶座,終于幾度在戰艦火器之下拆除了。辛丑以后,辦洋務者成為一個新的物種,住大埠者養成一種新的心理。這個順應次殖民地地位之心理,赤裸裸地說出,便是洋奴。

天朝的心理是自大,也是所謂優越感(Superiority Complex),洋奴的心理是自卑(Inferiority Complex),也是所謂劣賤感,這兩種心理,都是不能與他國共處而能處得自然的。

國民革命軍北伐以來,洋奴心理階段應該告一結束,而抗戰數年,不平等條約取消,這兩種心理似乎全成過去。但是,我們不可大意,這兩種心理因有他們長期的傳統,并未在人人心中除盡。必須除盡,我們國家方才舒舒服服的繁榮在近代列國的兄弟圈中。讀者以為我這是過慮嗎?我想未必吧?我看見期刊中常常有妄自尊大的怪文,也每每聽到變相“剛巴多”的怪論,這都是阻礙我們取一種自然態度的。

中國既已加入了近代列國的兄弟圈,自無取乎往者的兩項態度。今后的外交態度,既非自恃,亦非倚賴,而應該是萬邦協和。這一個名詞在中國固是一個成語,在拉丁文亦有一個完全相同的成語,即Commitasinter alias。所可惜者,朋友告我,倭奴也用這個名詞,用得它全是倭奴的曲解,猶之乎他說“王道”全是“霸道”一樣。我初聞此說,今晚又想不出一個更好的名詞來,所以仍用這個名詞作標題,只是界說明白,協和是自由意志的協和,非所謂“羅馬和平”也。

協和主義之外交,本身是個明顯的原則,不待具體的界說它,若必須舉例說它的要點,我一時想有下列三點可說:一、協和主義之外交,是不樹立任何敵人的,必不得已而有敵人,這敵人必須是世界之公敵,而非一己之私敵。所以相沿的糾紛,能解決者,總是盡早解決,必不得已,利害相衡,寧可忍痛。所謂懸案,只有國力至強者,方可負擔得多多個。國力在培植中者,萬不可多有,以免小患變成大害。此外與人相處,最要是“誠”、“恕”二字。誠者,心口如一之謂;恕者,能為對方設身處地想之謂。日本人之失敗,即失敗于自其“開國”以來不取此二字。

二、以上的一義,仍是偏于消極防患的方面,積極方面,我們必須有極其可與深切合作的與國,否則雖少敵人,亦少與國,仍不免為孤立主義。此孤立主義,在將來之世界中無一國擔負得起的,連同美國在內。我所謂極其可與深切合作之與國者,即謂在平時可與之取同一之步調,以維持世界和平,萬不得已而有正義之抗戰,可恃為盟邦,彼力與我力,可應一切變局也。

三、協和的外交,不僅是一個政府對一個政府的事,而是一個全國民對一個全國民的事,所以除非有關國體的事,只有“吾從眾”是善策。文化的合作,是國民外交之基礎,文化既合作,自不免相互的影響,且正需要此影響。若于此中有所別擇,必先于此道細心體會,否則但看到一面別擇等于杜塞,杜塞之結果必是疏交。即以中美過去關系論,美國固自海約翰起,樹立其對華親交政策,且自鴉片戰爭以來,即與英法異其步調,思與中國交好。正如曾國藩奏折上說“米夷資性淳厚,對天朝時思效順,并英佛等夷構結似并不深。”——這調子在今天看來真可笑,然確是一件重要的史實。即美國從未參加對華之屈服爭奪戰也。然而這二十余年中,中美親交之基礎,并不在商務上、權益上,而在文化上。文化制造一種情感,是比國策純潔的,且有時比國策還有效,因為國策有時搖擺,感情是不然的。

綜括以上幾項的意思,則我們今后至少三十年中的外交——建設國力中的外交——應該是“聯美、善英、和俄,而與其他國家友誼相處”是也。所謂聯美者,有經濟上的聯系,有文化上的聯系,這皆極其重要,而最前要決定的是“世界政策”的聯系。這就是說,美國對于戰后世界改造之大小問題,我們要參與其決定,而積極的,有效的,加以贊助,助其實現。中美兩國人不僅在戰爭中要做同志,即戰后亦當建設長久高度的親交。有這樣的親交,而中國的國力在滋長中,則太平洋真為太平之洋。就是說半邊天下太平了。說到英國,我們先要知道英國不是一個很講感情的國族,而是一個重理智的國族。惟其如此,故與英國做朋友的本錢不多是外交上的機智,而多是內政上的修飭。官府之效能甚大,經濟之進步甚速,文化之開展可佩,社會道德之增進可睹,這樣,就是你無意與英國做好友,英國也會找上你的門來的。本來這個道理對一切國家皆適用,而對英國尤其適用者,因為對英國更無第二條基本方法也。蘇聯的外交是百分之百的現實主義者,大凡現實主義者,必作驚人之舉,凡曾一度作驚人之舉者,必在未來屢作驚人之舉。而與現實主義者相處,強則只有也用現實主義,弱則只有充分認識現實,而現實地解決一切。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們今后五十年中,第一個心思是培植國力,第二個心思還是培植國力。在培植國力中,我們要避免一切可能的糾紛,并解決一切不安的因素,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害小而忽之。試看歷史上的偉大朝代,在建國之始,哪一個不是在外交上小心翼翼的。一位朋友聽我說到此地,來問我,“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現在姑且取老子的柔道,一旦國力建設起來,再發揚蹈厲——一下子?”我回答說,你這話全是戰國陰謀之說,我們今天要協和,以建立國力,將來仍要協和,以持盈保大,否則今日之柔,以為他日之剛,便是不誠,不誠是必自食其果的。如日本之為方法改良的義和團也是。朋友又說,你這一些話都是平淡無奇的常談。我回答說,這話太恭維了。要道理都是老生常談,如轅固生之說《老子》為“尋常家人言”。

不過我要聲明一句,協和的外交,不可解作無所事事坐而待之的外交,相反的,應該是極其積極極其活躍的外交。我又要附帶一句:外交之基礎全在內政,不過也有內政甚修飭,而以外交方針之錯誤招致大禍的,如上次歐洲之德國是也。但卻沒有離開內政而能運用外交的。

(原載1944年4月2日重慶《大公報》星期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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