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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和平的尺度

面對日趨對立的世界,我們還能做什么?

這不單是一個當代的問題。1946年,它同樣困擾著面對正在形成的冷戰格局的國際主義者們。戰爭迎來短暫的停歇,但是和平的維系不能有一時松懈,不然它將很快淪為休戰的代名詞。當大眾受到戰后樂觀情緒的感染投入百廢待興的重建時,職業外交官率先感受到的是陣營對立的密布陰云。他們當中,恐怕再找不出比聯合國的首任秘書長特里格夫·賴伊更能深刻體會這種氣氛的代表人物了。

1896年賴伊出生于挪威,青年時期走上仕途,擔任挪威司法大臣時接納過避難的蘇聯革命家托洛斯基,后又將其驅逐出境。二戰中,挪威被德國占領后,賴伊作為外長同流亡政府遷往倫敦。1945年,他重返自由的挪威,正在小木屋里慶祝來之不易的圣誕假期,沒想到被一紙電報召回國際外交的漩渦中心。1946年2月,他成為聯合國的首任秘書長。1952年,他從聯合國辭職,懷著失望又解脫的心情回到了挪威的小木屋中。小木屋成了賴伊精神上的避難所。兩年后,回憶錄《為了和平:我在聯合國的七年》出版。

我們要如何評價賴伊的聯合國任期?這似乎是最直接的問題。比起死于停火談判路上而被追授諾貝爾和平獎的繼任哈馬舍爾德來說,賴伊的任期顯得平淡而缺乏國際政治的戲劇感。這往往忽略了他處于冷戰開端的不確定性時完成的大量基礎工作。如果我們列出賴伊任期內處理的國際問題清單,就不難意識到他以及國際組織面臨著一個怎樣的戰后世界。這份清單里包括伊朗危機、希臘內戰、巴以分治、第一次中東戰爭、柏林危機、朝鮮戰爭等等。它們在本書中都有一一闡明,不少問題遺留至今未決。伴隨這份問題清單的,往往是“成功”和“失敗”的案例,經由抽取的“高光”和“至暗”時刻。這些記錄,形成了我們通常意義上的蓋棺定論。賴伊的任期,換做任何政治人物和時代,都容易遭受如此總結方法的左右:“哦,他在伊朗危機中做的不錯,奠定秘書長干預理事會的先例。第一次中東戰爭嘛,可以五五開,至少派出了聯合國第一次‘維和部隊’。柏林危機上他有什么作用嗎?朝鮮戰爭的調停和介入,那簡直是個災難吧!”即便是當事人,也不免時常陷入患得患失的陷阱,試圖回想錯失的良機中是否存在另一種解決方案的可能。賴伊不止一次提出“如果”的假設:如果建立聯合國軍隊的建議得到落實,就可以阻止除大國之外的武裝侵略?如果大國首腦會議及時召開,是否可以提前結束冷戰?如果中國的聯合國代表權問題得以解決,朝鮮戰爭還會爆發嗎?這一連串假設在任期結束后持續困擾著賴伊。這是總結式的邏輯:我們必須總結過去的成敗,甄別對錯和好壞,才能定位歷史坐標,不會重蹈覆轍。

有人會說,這樣的總結有失公平。要擺脫成敗論的審視目光,設身處地,回到當時的語境。于是,“如果”的假設可以變為“誠然”的共情。誠然,賴伊面對戰后新局面,在還沒有出現“冷戰”一詞前就要處理冷戰的現實。誠然,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戰后國聯的失敗經驗,誰都沒有在世界范圍內成功領導國際組織的先例,人們對于聯合國最多的問題是這個看上去美好的組織能持續多久。誠然,在逐步立場僵化拒絕合作的環境中促進國際主義,在大國政治中進行無功而返的穿梭外交,只會催生無奈和失意。誠然,如果聯合國的秘書長同時受到美蘇兩國留任的請求,也受到美蘇兩國催促辭職的壓力,何嘗不是對他立場及工作原則的一種變相的肯定。誠然,賴伊不僅要處理所謂的高政治(high politics,涉及國家和國際安全的重大議題),還要親力親為地完成聯合國的選址、預算規劃、瑣碎的行政會議,甚至能否在聯合國播放一部南斯拉夫的電影都需要他的決定(p223)。我們還能對一個從零開始,擁有“首創之功”的秘書長要求更多嗎?這一連串的“誠然”下來,似乎對他的每一個決定都能理解,每一個錯誤都能包容。這是人物回憶錄的另一種邏輯。它在有意或無意間變成了自辯書。即便當事人沒有為自己洗脫責任的意識,共情的讀者也會自然地幫其辯解,揭露其中的理所當然。

但是誠實地講,以上兩種既存的邏輯,對于再次翻開賴伊的回憶錄的幫助都不大了。我們不再迫切需要賴伊的回憶作為總結冷戰開端的史料,經驗和教訓的梳理早已汗牛充棟。而如果接受了徹底設身處地的立場,面對相似的分裂僵化的時代考驗時,我們仍會手足無措,畢竟任何決定都可以視作情有可原。那么,要超越既有的認識框架,又要蘊含行動式的啟發,將取決于我們從賴伊的回憶錄中打撈出的現實感。真實的感受,無可替代的經驗,不僅引向傳統成敗論中掩蓋和忽視的歷史路徑細節,也直觀地把選擇的余地和代價暴露在外人的視野中。我們清醒地、不加濾鏡地用裸眼看到,個人在時代的困頓里所作的努力及其限度。

換言之,我們尋找的是不能被輕易歸類的感受,讓人意外、停頓、沉默、思忖的細節。它不能被迅速作為審視判斷的依據,不能說對或不對、好或不好,也不能立即觸發片面而單一的情緒。與人物的共情不是閱讀的終極目的,與人物的共同行動才是。把人變得具體的同時,感受觸及更為廣闊的議題和普遍性的啟發。啟發的意味,不是說如果我是聯合國秘書長或國家元首,要如何揮斥方遒、拯救世界,那是精神勝利的沉溺;而是說,面對相似的政治和道德困境時,我要如何行動。如此生出不能扭頭逃避從而直射當下的抉擇感。

在這里我摘取出飽含這樣現實感的細節一二。

作為國際主義的踐行者,顧及大國政治和地緣因素的賴伊,對于大國的批評指向其不夠嚴肅。這像是一個成人對于青少年肆意行為的苛責語氣。賴伊沒有理想主義到否認大國的實力地位,他承認大國在維系秩序中的主要責任,嘗試說服其他國家接受這一國際政治的現實。令他反感的不是大國自利的行徑,而是它們對待國際責任的草率。當安理會理事國第一次使用否定權不是針對決議的內容,僅是因為措辭不夠強烈時,賴伊感到這“很不嚴肅”,“希望不管哪一個大國,今后都不要再這樣做”(p40)。事與愿違,這不過是他任期內接連不斷出現的否決票的一個開始。我們常會想,為什么經歷了毀滅性的二戰后,當以和平手段解決國家分歧成為世界主流和共識時,國際社會卻走向了冷戰的對立?賴伊的體驗告訴我們,不是因為大國利益的沖突,而是他們的行為沒有匹配大國的成熟。實力不代表國家行為的成熟。在沒有根本沖突的領域簡單地制造對立,近乎政治幼稚的行為,才讓國際機制變得愈加無效。

當然,賴伊的目光沒有全然集中于大國,觸發他深刻的悲觀和樂觀情緒的恰恰是邊界地區和“不發達”的國家。賴伊將邊界地帶的命運視作世界發展方向的預示。對他而言,1948年的捷克政變、南斯拉夫和共產黨情報局的決裂、柏林封鎖,是世界和平事業的倒退。這樣的倒退伴隨陣營分界的固定,以至我們讀到了賴伊直接而悲觀的宣言:“沒有一次……聯合國能夠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對局勢的發展作出任何決定性的影響……聯合國將不得不面對現實,承認其局限性。”(p260)另一方面,預示世界發展希望和前途的趨向也蘊藏在邊緣地帶之中。談及聯合國開啟的技術發展援助時,賴伊的語調變得輕快而樂觀。在技術援助領域,無論大國或是小國,都以平等的姿態得以對待。一開始,看似“不發達”的地區就可成為技術援助輸出國。賴伊舉出印尼的例子,當時它的魚類養殖技術是以色列專家學習的對象。賴伊把這些小規模體現平等原則的交流視作是無價的,因為它們發生在田間地頭,關系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改變。由此可見,毀滅和重生的地點,不是在中心,而是在邊緣。

跟隨賴伊情緒表達的這一線索,會發現它們最強烈的時候涉及兩位朋友的自殺事件。在這一部總體來說筆調平實的回憶錄中,明顯的例外之處是揚·馬薩里克出現的段落。賴伊的描述會立刻變得親切和活潑。揚·馬薩里克是二戰后捷克的外交部長,是賴伊“長期的朋友、令人尊敬的民主主義者”(p30),兩人私交甚好。1948年的政權更迭中,馬薩里克拒絕離開,“不是那種跑到美國,為了1 500美元給《星期六晚間郵報》寫五篇文章而感到開心快樂的人”(p245)。最終官方的說法是馬薩里克從浴室窗戶跳下自殺。與許多人一樣,賴伊不相信這個說法。他再次訪問捷克時,用盡辦法尋找馬薩里克的墓地但是徒勞無功,直到他的助手委婉地提醒他,這樣繼續追問下去是不合時宜的。

另一位自殺的朋友是賴伊的首席法律顧問亞伯·費勒。費勒曾是美國工黨成員,1946年加入聯合國,成為賴伊的左膀右臂。他在賴伊的任期快結束時卷入了秘書處的共產黨員風波。1950年年初,美國國內盛行的反共浪潮波及聯合國的美籍雇員,任何被懷疑親共的人士遭到調查甚至是解雇和撤職。費勒和賴伊抱有的立場是聯合國的工作人員應確保政治宗教觀點不影響公務和聯合國的利益,保持政治與黨派的距離理所當然。但是,輿論針對聯合國的無差別攻擊和美國獵巫政治歇斯底里的情緒已經公然違背了正義的基本原則。費勒身處壓力的中心,越來越無法承受,賴伊宣布辭職后不久,他便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費勒的葬禮上,賴伊“情緒激動得都無法發言”(p360)。馬薩里克和費勒是死于同一時代悲劇的兩端,他們都是對立政治的犧牲品。比起調和大國沖突時的無奈,目睹好友死于不理智的對抗而又無能為力,恐怕給賴伊留下了更永久性的創傷。

這些真情流露的時刻尤為重要。它們的真實,抵御了總結性的評價或蒼白的自辯。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我們還能做些什么?賴伊時隔七十多年的感受給予我們直呼當下的啟發:擺脫不嚴肅的政治表態,關注邊緣地帶和日常改變,盡力保護而不是猜忌身邊的人。和其他的公共理念一樣,和平也有自己的尺度。我們期盼的和平居于什么尺度?是要把戰爭的風險降至最低,還是創造平等交流共同發展的機遇,抑或是個人能夠自由地保有他們的立場?賴伊在經歷“民族主義世界中的國際主義孤島”(p365)后,沒有忘卻希望,但又比以往都確信,這個世上沒有政治奇跡。和平是漫長等待的過程,需要足夠的耐心和長足的勇氣。這種耐心的源頭只能回到日常的和平尺度上去根植。賴伊的回憶里,記錄了一個能夠全然闡釋和平的細微和宏大尺度的關聯性瞬間。在武裝沖突頻發,大國的協調舉步維艱,人們再次質疑國際組織是否還能發揮作用的時代,我們更需要回顧這一瞬間。聯合國安理會的第一張投票,并不來自大國。當代表們第一次打開投票箱、在使用前進行檢查時,發現里面的一張紙上寫著:

“有幸制作這個投票箱的我可以投出第一票嗎?愿上帝與聯合國組織的每一位成員同在,通過你們崇高的努力,為我們所有人——為全世界帶來持久的和平。”

機修工保羅·安東尼奧。

這恐怕是對于和平最樸實的一種表達了,也是我們行動時不能忘卻和辜負的尺度。

呂曉宇

牛津大學政治學博士

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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