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方景其實并沒有看得出來特別多的東西。
他對于這一場婚宴也僅僅只是一知半解。
只是知道這個婚宴的主角是自己的音樂老師,然后還知道一點自己的爺爺讓自己練習鷓鴣飛。
最多最多,就再加上李萍跟陳家人有點關系。
除此之外,方景就對這一場婚宴沒有任何的概念了。
雖然邊上的方端隆饒有興致地看著李萍,有一股躍躍欲試的感覺,可方景是真的看不太出來什么。
就算人李萍跟自己打了一聲招呼,反應比較平淡,方景也僅僅只是認為人今天有些累了。
人累了很正常。
畢竟這一場婚宴流水席不管怎么說,也有十幾桌。
除開屋內的桌子外,屋外的大街上也支棱起一個彩色蛇皮大棚,里面還同樣也有幾十桌。
這么多桌子敬下來,就算是喝水也會喝飽。
就更不要說還要跟人打招呼了。
因此直到李萍的離去,方景也依舊表現得極為平靜,在中途換班的時候,稍微去弄了一點東西墊墊肚子。
只是他沒有想到。
當他報復性地吃飽喝足,準備回來繼續吹奏的時候,李萍居然重新回到了他的樂隊面前。
她就這么端坐在那紅色的破舊木板凳上,平靜地注視著正在吃喝的眾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陳材則是抱著飯碗坐在板凳的另外一邊,舔了舔嘴角,似乎在糾結要不要去其他地方再搞點什么飯菜來。
邊上的幾位樂隊師傅就當兩人不存在,繼續在那吹著。
方景想了想,繼續邁步,笑著走到了李萍的面前,打了聲招呼道。
“李老師中午好啊?吃過了沒?”
“還沒,剛剛第一輪酒敬完。”
李萍搖了搖頭,看向方景,同樣笑著開口道。
“話說你是今天除了我父母外,第一個沒有稱呼我為新娘子的。”
“這……”方景的腳步停頓,尷尬地撓了撓腦袋,打著哈哈道,“抱歉李老師,我忘了,看到你我就習慣性地喊老師了,要不我改個口?”
“不,這蠻好的,我很喜歡,今天你就叫我李老師就好,或者叫我李萍也行。”
李萍搖頭,繼續看向正在吃席的眾人。
邊上的音樂聲連綿不絕,酒宴上的眾人杯籌交錯。
好一個熱鬧的婚宴。
雖然大家都在關心今天婚宴上吃什么,沒有幾個人關心坐在一邊的李萍。
他們對李萍的關心程度還不如之前方景參與的那個,趙警官的小型婚宴。
但是不得不說……
人多就是熱鬧。
整個屋子里熱熱鬧鬧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喜慶。
方景撓了撓頭,想要說些什么,不過卻不知道說啥,只能尷尬地笑了笑,點頭道。
“行啊李老師,那就祝李老師新婚快樂了。”
“多謝。”李萍點頭。
“光語言祝福可不夠啊小虎子。”
邊上的方端隆終于得空,在樂隊進入重復樂段的時候,將自己的二胡從樂隊中抽出,將其提著走到了李萍的面前。
他笑瞇瞇地從邊上抽過來另外一把長凳,翹著二郎腿,架著手中的二胡,對著李萍道。
“李老師,我聽小虎子說,你是他的音樂老師是吧?”
“小虎子?”李萍一愣,隨后很快便理解到這個小虎子說的是方景,不由溫雅地笑了笑,點頭道。
“嗯,是的,我是在瓢城中學工作,我的……丈夫,他也同樣在瓢城中學。”
“嘖嘖嘖,那么這可真是般配啊!”
方端隆略顯感慨地咋舌。
他將手中的二胡稍微調整了一番弦音后,對著李萍問道。
“話說你是音樂老師……你在哪學的音樂?”
“京城,華國音樂學院。”
“哦~華音!這個學校我聽過,聽說那邊的傳統民樂很強,師資力量能算上全國前三了,很厲害!”
“嗯,是的,不過我只是在華音考上了鋼琴,并沒有在那邊學習民樂。”
李萍笑著將落下的長發向后撩了撩,然后對著方端隆溫和道。
“可惜了,我當時準備的不夠充分,除了華音的鋼琴外,我還考了浙州音樂學院的鋼琴表演,中部,東部師大的音樂教育,最終有點貪圖華音的名頭,以及京城的資源,最終選擇了華音。”
方端隆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哦?為什么不去央中以及海城?如果貪圖名聲的話,你更應該去那里吧?”
“可能當時……有點不太自信吧?”
李萍將視線移開,看向遠處,平靜地開口道。
“我是自己考的,我家里并沒有特別多的資源,我聽人說,學音樂可以考到特別厲害的大學,我的成績又剛好在一本線左右晃悠,加上我從小自學的鋼琴,所以就選擇了音樂這條路。
不過有些可惜,我本來是想要借著音樂這條路直接跳到那些知名大學的,可惜學著學著就喜歡上了,想要真的走這條路走下去,就去選了華音。”
方景聽到李萍的這句話后,頓時肅然起敬。
我嘞個自學?
自學能考上華音?
雖然方景并不是學音樂的,但是能靠自學考上國內第三的音樂學院,這個天賦可不是蓋的。
雖然方景感覺華音可能有些水。
根據李萍說的,她見過的很多牛逼的學生都不如自己。
不過自己可是從小就開始吹嗩吶,跟著自己爺爺一路吹到大的。
單純討論吹這種管樂的時間,方景感覺自己絕對能算得上是名列前茅。
能打贏那些普通學生很正常。
但是李萍這種自學還能跟那群人打個有來有回的。
方景只能說……
牛逼。
邊上的方端隆似乎也略微有些驚訝。
他看了一眼李萍,不由開口道。
“你從小自學?怎么自學的?”
“沒啥,就是我老爹從工廠里淘回來一個腳踏的鋼琴,放在家里當擺設,然后我玩著玩著,就會了。”
李萍說到這個腳踏的鋼琴,不由得笑了起來。
她甚至不知道她的那個琴,究竟應該叫做風琴還是應該叫做鋼琴。
她所拿到的鋼琴,很輕巧,在下面并沒有傳統鋼琴的踏板,而是一個如同縫紉機一般的踏板。
你如果光彈是彈不出聲音的。
你需要用腳去踩。
一踩一松。
然后聲音就起來了。
再然后,你自己按就行了。
說實話,這個其實有點像是手風琴。
不過將這個琴做成了鋼琴的模樣。
李萍的音樂啟蒙也就從這個地方開始了。
她望著遠處喧囂的眾人,用她那纖細的,掛著金玉手鐲的手腕,撐著自己的下巴,隨意地開口道。
“后來家里條件稍微好了點,加上我老爸的工作變動,我們便搬到了城里,然后我老爹便給我來了一臺真正的鋼琴,當時賣三四千好像,我就自己放學后自娛自樂了起來,就這樣咯。”
“這樣啊……”
方端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并沒有說什么。
他將手中的二胡兩弦拉扯,拉出二胡的基礎音色。
也不成調也不成曲,就是簡單的拉扯。
拉著拉著,他突然對著李萍問道。
“那么你在瓢城中學快樂嗎?”
“快樂?”
李萍一愣,腦袋都不由地從手掌上抬起,迷茫地看向方端隆,沒有理解方端隆說這個干什么。
她不由疑惑道。
“這個是我的工作啊,工作有什么快樂的?方……班主?我應該是這么叫您吧?方班主,您覺得,工作應該很快樂嗎?”
“工作不應該快樂嗎?”
方端隆疑惑。
“你不是說你很喜歡音樂嗎?你現在又在搞音樂,你難道不快樂嗎?這不應該是你最喜歡的工作?”
“我嗎?”
李萍抬起頭,開始回憶起自己的工作。
回憶起自己被那些老老師趕去做活動策劃的日子。
回憶起自己背鍋的日子。
回憶起上課的時候根本沒有人聽自己講話的日子。
回憶起課被要走一堆,然后要上的課根本沒有上完,沒有完成教學任務,被教學組點名批評的日子。
算了,自己的工作完全沒有什么可以回憶的地方。
明明一節課沒有上,從早到晚都在給那些老老師打雜,給其他的老師打雜,卻還要在那個地方編寫教學大綱,編寫教學反思,開教學研討會。
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干,卻被各種各樣繁瑣的事情拉扯住,浪費自己的生命。
工資很低,一個月3k。
聽上去在瓢城這種三四線小城市夠用了,不過這個地方的物價卻幾乎跟海城持平。
外去隨隨便便吃一頓飯,基本上人均都是一百起步。
如果不是她吃家里的,住家里的,她甚至連自己都養活不起來。
她也試過去教學,教小朋友學習。
但是可能是她的天賦太高,她實在沒有辦法理解為什么同樣的一首曲子,那些小朋友能錯一遍,兩遍,三遍,甚至十幾遍。
小城市學習音樂到手沒幾個錢,之前她教過,平常的時候一個月也就四五千,只有放假的時候才能高一些。
可是……
面對自己如同打螺絲一般的生活,她感覺自己每天都在浪費生命。
這個班上著上著,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學音樂的意義在哪。
明明之前是喜歡音樂才學音樂的,她學成歸來……
就為了回到家躺平,浪費自己的生命?
李萍不好說。
她只是感覺心頭有些堵。
本來就對自己這個婚宴沒啥感覺,只是聽從父母安排,心中就有一些不高興。
現在方端隆這么一問,她感覺更難受了。
不知為何,她甚至感覺自己一輩子看到頭了。
結婚,生娃,將娃撫養成人,讓他或者讓她不要學音樂,將娃盤上大學,然后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幾乎走到盡頭,對音樂也沒有了任何的興趣。
只能看著自己的孩子結婚,生娃。
然后帶著孫,或者曾孫,每天出來曬曬太陽。
等待著大腦失去意識的那一天到來。
一股虛無感頓時涌上李萍的心頭。
她皺著眉頭看向方端隆,努力打消自己心中的情緒,不滿地開口道。
“我這個工作開心不開心跟你有什么關系嗎?這個就是我的工作,工作這玩意就是為了生活,跟開心不開心有啥關系?”
“沒啥關系,我只是有些好奇,畢竟我小時候,其實也蠻喜歡我的工作來著。”
方端隆笑了笑,手指搭在琴弦上,隨意地拉出一個曲調。
李萍沒有聽過,只是感覺蠻好聽的。
這個好聽并不是某音神曲的那種洗腦,而是一股沁入人心脾的柔和。
方端隆一邊拉弦,一邊笑著道。
“雖然說給人吹曲這個工作不算是什么好工作,我也不太希望我兒子,還有小虎子他們跟我一樣,整個城市到處跑,給人吹曲,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是不得不說……”
“我喜歡我的工作。”
方端隆看向李萍,手中拉弦的聲音越來越大。
似乎在練習,也似乎在演出。
方景感受到了什么,將手中的嗩吶放下,拿起長笛。
這不是鷓鴣飛的前奏。
這是鷓鴣飛的旋律。
方端隆在演奏鷓鴣飛的旋律。
這是一個引導。
在演出結束之后,便是他的環節。
方端隆就這么拉著鷓鴣飛的旋律,一邊拉一邊笑著道。
“我一直認為,能從事音樂這行的人是最幸福的,雖然他們可能并不一定能吃飽,也不一定能成名,但是……他們可以從事自己最喜歡的事業,享受在音樂之中的自己。
想要吃飽,有很多很多的辦法可以去實現,甚至你去打零工,也能賺到很多錢!就比如說去當店員,你一個月也能有個現在的工資。
而如果你想要從事自己喜歡的行業,在自己喜歡的行業里做出一點事業來,明確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夢想……這可就難了。”
方端隆看向李萍,極為認真地開口道。
“夢想是很珍貴的,不是所有人都有夢想的!”
“那些希望自己能一夜暴富,希望自己能一夜成名的,不過是白日做夢的臆想!”
“只有那些對自己有要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要向什么地方前進,并渴望達到那個境界的人……”
“他們所擁有的,才是夢想啊!”
方端隆停下手中的二胡,方景上前,陳材眼睛一亮,立刻端著碗坐正。
在眾人的是線下,方景將長笛橫置自己面前,氣息輕輕地在長笛中鼓動。
嗡……
一股悠遠,深遠。
如大山中密林一般的聲音。
從方景的手中,流淌而出。
鷓鴣,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