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達影城的洗手間里，路明非對著鏡子，聽著自己砰砰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想是不是每一步都提前想到了。

電影快開始了，決戰時刻就要到來。

他不是要表白，而是要上臺致辭，以文學社理事的身份作告別演講。

身為文學社唯一的理事，讓傳奇校友的家長都記住文學社的大功臣，路明非從未有過這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甚至感覺比參加高考模擬考都要緊張。

高考不出意外，他只參加一次，但文學社的畢業聚會又何嘗不是僅有一次？

路明非連腹稿都打好了，在網上搜了搜，集合最感人的語句，然后由他這個唯一的文學社理事站在舞臺上朗誦出來，這還不讓大家感動得痛哭流涕？

就是不知道小天女跑哪去了，放學的時候她說和她一起過來，讓路明非又一次蹭了她的車后就不見蹤影。

現在電影都快開始了，還沒看見她。

不管了，路明非覺得小天女其實也沒那么愛好文學，她的作品能上文學社的文集只是因為她天賦高，并沒有特意培訓過。

加上這電影也上映了有一段時間，小天女早就看過了也說不定，所以對今天的活動并不上心，等卡點時分再回來。

突然褲袋里的手機又震了下，這個時候還會有誰找他？

路明非疑惑地接過電話，手機里傳來的聲音令他意外。

居然是諾諾。

“喂喂喂，師弟，你確定不要師姐我的幫助嗎？”諾諾的聲音依舊給人一種脫線的感覺，但又充滿了誘惑，“先說好，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我這個店了。”

路明非深吸口氣，努力平靜地說道：“不需要，再見。”

“欸欸，先別掛，師弟，你真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找你嗎？”諾諾的聲音很是急切。

“不需要，再見。”

路明非直接掛斷了電話，順帶把號碼一并拉黑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被剛才的情緒影響，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用力點頭，神色嚴肅，目光銳利，瞳孔仿佛有暗光閃爍。

“路明非你在干什么？”趙孟華走進洗手間。

雖然是疑問句，但他的語氣頗為平和。

路明非透過鏡子，發現這廝居然人模狗樣地穿起了正裝，看樣子還是量身定制過的。

“我在照鏡子。”今天路明非心情很好，不想和趙孟華起沖突，于是他也和聲和氣地回答，撩著頭發，“你說我像不像周星馳？”

“不，更像阿拉蕾。”趙孟華把一只提袋給他，“衣服，一會兒致辭的時候換上，陳雯雯說致辭的時候正式一點。”

提袋里是一套韓版的黑西裝和白襯衫，盡管比不上之前蘇曉檣帶他試穿的那一套，可他之前拜托嬸嬸想買套一樣的時候，也遭到了拒絕，陳雯雯和趙孟華居然會想著給他這么一套衣服。

正打算換上，路明非忽然想起蘇曉檣和他說過的，如果趙孟華來拜托自己什么事，最好拒絕。

可這個時候趙孟華已經走出了洗手間，而他手上拿著的只是一套衣服，沒有被趙孟華拜托任何事，甚至致辭也是陳雯雯的安排，每個人申請的話都會有，所以要追上去還給趙孟華嗎？

路明非甩了甩頭。

想什么呢，一套衣服而已，又不是沒穿過更貴的，收下就收下了，而且是不是送給自己的還不一定，說不定穿完還要退回去。

小心點穿，致辭結束就還給趙孟華好了，陳雯雯說得對，自己好歹是個文學社理事，致辭得嚴肅點……才怪！

身為文學社的大功臣，難道不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又不是表白，穿那么正式干嘛？

真要穿了，那他打扮得太好，蓋住了陳雯雯的風頭，喧賓奪主了可不太好。

雖然知道這不太可能，但這并不妨礙路明非小小地幻想一下，等會會有多少人來感謝自己，和他合影，說不定還會有小師妹來找他合照，紀念他這文學社勤勞勤懇的理事師兄。

路明非想想就激動，忽然覺得穿上這套西裝去合影會不會更好。

但腦海里不斷回想的蘇曉檣的囑咐，又讓他陷入了猶豫。

沉吟片刻，路明非還是決定不穿了。

畢竟都快要開始了，換西裝又麻煩，現在才開始換那必定遲到，他可不想做個在畢業聚會這種關鍵時候都遲到的人。

路明非走進放映廳，看到大伙都穿著常服，這讓他頓時松了口氣。

可隨后走出來的徐巖巖徐淼淼雙胞胎兄弟就一臉震驚地看著路明非，問道：“路明非，你的衣服呢？”

“你們也致辭？”路明非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這位兄弟，他們身上也穿著那一套西服。

如果路明非剛才也選擇換上的話，那他們仨可以說是穿的一模一樣。

“不致辭，我們就是來當陪襯的。”徐淼淼說，“群眾演員嘛，有工資拿不干白不干。”

路明非茫然，往陳雯雯那邊看了一眼，陳雯雯沖他微微點頭，眼睛明亮澄澈。

一旁正在指揮現場布置的趙孟華，看見路明非沒穿西服出來，立刻皺了下眉頭，“嘖，算了，沒穿就沒穿，路明非你一會兒就站在那個地方致辭，有張A4復印紙，站那就好，別擋到屏幕，一會兒大屏幕上放文學社的照片。”

路明非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被趙孟華拜托，可剛剛他又得到了陳雯雯的點頭示意，陳雯雯也在看著這邊。

因此他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陳雯雯授意的，而不是被趙孟華拜托？

路明非大步跳上舞臺，站在銀幕前那張復印紙上，腦海里又光速回憶了一遍之前打好的腹稿，深吸一口氣。

準備來了哦，他要以文學社理事發表一番演講，讓大家都記住他這個文學社的大功臣了！

強光忽然照花了他的眼睛，放映機開啟了。

路明非抬起手臂遮臉，心里說該死，他還沒說話呢，怎么就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等到他的眼睛終于是適應了強光，忽然看見徐巖巖和徐淼淼像是兩只保齡球瓶那樣站在了他的左手邊。

“你們上來干什么？”路明非壓低了聲音對徐巖巖喊。

“群眾演員。”徐巖巖露出很無辜的表情。

路明非扭頭四顧，忽然發覺自己的左手邊有個巨大的英文字母“L”，一動不動，放映機投在銀幕上的居然是些字符。

一行字，“陳雯雯，Lve，Yu！”

路明非英語不差，他立刻能理解到這兩個單詞和整個句子少了哪三個字母，內心隱約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他往臺下看去，只見趙孟華捧著一大把深紅色的玫瑰花，在幾個好兄弟的簇擁下跳上舞臺來。

路明非又看向陳雯雯，陳雯雯在看著趙孟華，眼睛里仿佛蘊含著夏晚的露水，就要流淌開來。

這一下，路明非是徹底看懂了，身體從指尖一寸一寸地涼下來，直到心里，直到頭蓋骨深處。

陳雯雯和自己坐在河邊的時候那么憂郁和沉默，給他一袋蒲公英，讓他不要忘記彼此，好像這一次聚會所有人沒到齊的話，就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可他真來了的時候她卻不悲傷了，路明非能看得出她眼里的快樂。

那為什么拜托自己一定要來，卻又不肯告訴他真相呢？

是害怕他打擾這神圣的一刻嗎？

害怕他打擾，所以把他定在這里，充當那個小寫的“i”，徐巖巖和徐淼淼是那兩個“o”，合起來就是完美的“陳雯雯，i Love You。”

“女主角！上臺！女主角！上臺！”趙孟華顯然做好萬全的準備，臺下叫好的人都有了，甚至就連臺上徐巖巖徐淼淼這對兄弟也不例外。

一束射燈的光打在陳雯雯身上，一如她剛入學校那般，白衣白裙，宛若天使一般，她也從在那一刻，成為了走進所有男生心里的白月光。

她磨蹭著步子走上舞臺，看都沒看路明非一眼，眼里只有趙孟華。

路明非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陳雯雯站在趙孟華面前低下頭接受他的告白，看著所有人都跑上來圍繞著陳雯雯和趙孟華，仿佛婚禮嘉賓似的。

唯有路明非，他站在人群之外，與周圍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絕望地讓劉海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讓自己看到旁邊的這一幕。

他已經想明白了，整個文學社，只有他路明非不知道今天這事。

大概是他之前喜歡陳雯雯的事早被所有人看出來了，所以誰都不告訴他。

包括陳雯雯，其實她知道今天這事，她對剛才發生的事沒有一點意外，她是文學社社長，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手下的人在她提議舉辦的畢業聚會上，大張旗鼓地搞其他舉動，而不被她知曉，甚至是不被過問緣由。

路明非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是被孤立的，所以沒人告訴他也很正常。

可是…可是…可是他為什么這么不甘心呢！

明明他現在已經不喜歡陳雯雯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最近沒怎么搭理陳雯雯了吧，為什么就是沒人肯愿意告訴他這件事呢？

他還是不是文學社的成員，是不是文學社的理事了？

他今天來，只是想以“文學社理事”的這一身份，總結這三年的點點滴滴，拋開他曾經暗戀過陳雯雯的這件事，他也曾經以文學社理事的這一身份，承擔了所有的臟活累活吧？

同班同學指揮他干臟活累活，他沒意見，因為他知道陳雯雯會看著他。

師弟師妹讓他干臟活累活，他也沒意見。

因為他在文學社一直以來的形象都是熱心好客，會頂著大雨給所有人買水。

會頂著大太陽跑遍市里的印刷廠，再給人送過去新鮮出爐的文集，最后被一句話輕飄飄地打發回去。

他加入文學社三年，也許初衷并沒有那么的美好，可至少現在離別的時候，他想讓每個人都記住他，每個同班同學和師弟師妹都記住他，都記住他這個文學社理事。

可現在，唯獨他被排除了在外。

是，他是被記住了。

但不是以文學社理事的身份被記住。

而是等著要看他的笑話而被記住。

寂靜碎掉了，仿佛雷霆貫穿長空，電光直射天心，雨沙沙地落下。

喧鬧聲中，每個人都在舞臺的燈光下喜氣洋洋，唯有路明非，他的內心逐漸被黑暗籠罩。

過往的辛酸忽然沖到了鼻孔里，讓他想哭。

什么狗屁文學社理事，不就是個打雜的。

打雜的也配讓人記住，他們只是理所應當地接受你的付出，是你異想天開，擅自以為整個文學社沒了你就不行了，以趙孟華那樣的公子哥，他出錢的話自然會有人前仆后繼的接替你的活，只有你像個傻子一樣，被人白嫖了整整三年，還自詡是大功臣。

路明非踉踉蹌蹌，捂著胸口離開了給他訂好的位置，他知道自己離開了，那句子就不完整了，但這時候已經不會有人再注意他了。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即拿即用的工具人，他早該認清自己的地位，可現在認清似乎也不晚，人總要接受成長過程中的辛酸嘛，只有這樣才算是長大。

路明非明白這個道理。

可心還是好痛啊，他捂著胸口，有人能來救救他嗎……

這一刻光從他背后照來，仿佛閃電突破烏云，有人用力推開放映廳的門。

人一生里總有幾次覺得自己看見了天堂之門洞開，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門開了。

那個走進來的天使四下掃視，目光如炬。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著那個女孩，她太耀眼了，耀眼到所有人幾乎都忘了，在班里的時候，她已經耀眼到讓其他人不敢與她對視了。

“路明非，卡塞爾學院在召喚我們，還要繼續參加這無聊的活動嗎？”蘇曉檣走上舞臺，冷眼掃視文學社的所有人，而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與她避開了目光。

她的著裝風格全變了，或者說眼下就是大家從來沒見過的蘇曉檣參加上流社會宴席時的打扮，穿著一身漂亮的Valentino連衣裙，踩著一雙精致昂貴的Louboutin水晶高跟鞋，在這個大家都穿阿迪耐克的環境里，蘇曉檣這一身打扮簡直不要太拉風。

“我，我……”路明非從來沒有想過蘇曉檣居然會在這一刻出場，或者說他原本都以為蘇曉檣鴿了這一場對她來說并不感興趣的聚會，可她最后卻是出現在了這里。

“我給你買的衣服，你為什么不穿？”蘇曉檣招了招手。

立刻有兩個女人從她身后迎了上來，路明非認出了她們，是之前和蘇曉檣一起出去的高檔男裝店和美發沙龍里接待過他們的女服務員，她們手上一位拿著那天他穿過的barbour西服風衣皮鞋，一位拿著噴霧發膠和梳子。

路明非來不及躲避，就任由這兩位女服務員為他服務，更衣換造型，因為他之前就體驗過一輪了，所以現在沒有任何不適應。

甚至他穿好西裝后，就立刻有女服務員站在他的身后，為他披上風衣，上前一步幫他捋平著衣領。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路明非這一身衣服是量身定制的，成衣的西裝不可能完美貼合路明非的身體線條。

而他的這一頭發型更是早早的就做好了，發型師沒有任何修剪，也沒有任何的猶豫，就仿佛是習慣了梳這個發型一樣，直接憑借著肌肉記憶給路明非梳頭。

兩位女服務員最后把一頁疊好的方巾插到路明非的口袋里，以目光征詢蘇曉檣的意見。

蘇曉檣上下打量換裝之后的路明非，輕描淡寫道：“還行吧，去卡塞爾學院，穿這一身已經夠給他們面子了。”

“卡塞爾學院？”趙孟華聽到這個名字后，沉著臉問。

“當然了，我和路明非都被卡塞爾學院錄取了，不會有人面試被刷下來了吧？”蘇曉檣故作驚嘆地說。

趙孟華黑著臉握緊了拳頭，陳雯雯在一旁羞愧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走啦，師兄師姐還在外面等著我們呢，讓他們等太久了也不好。”蘇曉檣上前一步，捅了一下路明非的腰，接著伸出手挽著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去。

路明非輕輕點頭，和她一起邁著步子，鼻尖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縈繞在他身邊。

忽然間路明非掙脫了蘇曉檣的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中，他開口，說等他一會。

接著他轉過身，從女服務員手里拿著的他那換下來的褲子口袋里，取出了那一袋蒲公英，走向了陳雯雯。

“這個，不需要了。”路明非將那一紙袋的蒲公英還給了陳雯雯，“還給你。”

陳雯雯瞳孔震顫地看著手中的蒲公英。

路明非轉身，讓蘇曉檣挽著他的胳膊，他和蘇曉檣往外走去，這一刻他壓過了趙孟華的風頭，也好像得到了什么更值得他追尋的存在。

“戴上這個。”蘇曉檣輕聲說，掏出了一個小型的藍牙耳機，對他說無論接下來聽到什么，都只需要說‘我愿意’就好。

路明非輕輕點頭，戴上耳機后，就聽到了古德里安教授急切的問話：“路明非，你愿意加入卡塞爾學院嗎？”

欸？居然是這個問題？

路明非還在疑惑，可嘴上卻是老實地遵循蘇曉檣的囑咐，道了聲：“我愿意。”

“那么，蘇曉檣，你愿意加入卡塞爾學院嗎？”古德里安教授欣喜若狂，又詢問道。

“我愿意。”

路明非扭過頭，只見蘇曉檣不知何時，也戴上了另一邊的藍牙耳機，櫻唇微張，吐字清晰地念出了那三個字。

也不知道為何，路明非忽然有種在婚禮現場的感覺，明明只是一道入學確認，可這連續的兩聲“我愿意”和這一身盛裝打扮，讓他無法避開這個錯覺的產生。

蘇曉檣帶著路明非走出了影院過道，拐角處站著同樣是盛裝打扮但沒她精致的諾諾，因為來晚了一步，所以只能在那干瞪著。

見到如此情形，蘇曉檣得意地輕哼一聲，繼續和路明非走到影院門口。

那里停著兩排整齊的黑色奔馳，仿佛中間鋪著紅毯，簇擁著路明非和蘇曉檣前進。

巨大的聲音在黑暗的夜空穿行，路明非抬起頭來，看見低空飛行著逼近的巨大黑影。

“不會吧？”他喃喃地說。

蘇曉檣都有些震驚，但她還是率先鎮定下來，示意路明非上前。

這時跟在后面看著的文學社成員也都見到了這一幕，也看清了直升飛機上的圖徽，那是一顆半朽的世界樹，一半繁茂，一半枯萎，樹根盤繞。

而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那一場面試的親身經歷者，因此他們都認得這個圖案的意義——

它是卡塞爾學院的校徽！

艙門打開，里邊坐著的是一對熟悉的男女，葉勝和酒德亞紀，他們恭迎著路明非和蘇曉檣的到來。

黑色的直升機如巨鳥那樣掠過了南方小城的天空。

路明非俯瞰下方，文學社眾人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讓人看不清楚，遠方的天際線隱沒在燈光之中，下方是一片寬闊的湖面，毗鄰湖邊，高架路上車流涌動，車燈匯成一條光流，光流中的每一個光點都仿佛是一只活著螢火蟲，閃爍著微光，星光點點，如同夜空般迷人。

但比起那些螢火蟲，路明非更在意的是他身邊的這個女孩。

路明非緩緩扭過頭去，喧囂的晚風劃過，拂起了蘇曉檣的幾縷發絲。

夜空的月光連同柔和的光芒也灑落下來，將少女那完美無瑕的側臉映襯得美不勝收。

路明非頓時感覺內心撲通撲通直跳，同時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微微張口，想說著什么，可張口后他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直升飛機上面很吵，路明非說出去的話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這時葉勝很有眼力見地遞上了帶有耳返功能的監聽耳機，蘇曉檣也拿到了一副，沒有任何猶豫地就選擇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