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之痛止于皮肉，生者之痛深入心髓，敖光道友想必再清楚不過！懲罰哪吒，殺我才是正解！”

話音落下，陳塘關的城頭一片死寂，百姓們面對天災景象的慌亂退去，逐漸回想起陳塘關在李靖庇護下的點點滴滴。

在陳塘關里過本分日子的，誰不發(fā)自內心對李總兵贊嘆一聲父母官？

從李總兵來到陳塘關之后，再也沒見過仗勢欺人的官吏，還每年出錢出糧，召集人手為老弱婦孺修屋補漏。

春夏秋冬，軍伍操練不曾懈怠，城防事宜日夜不曾疏漏。

陳塘關地處邊陲，每年都有數(shù)百人慘遭妖精毒手。

自從李總兵來了之后，再也沒聽過一個被妖精害死的，取而代之，李總兵身上的疤痕是越來越多，身上的煞氣也越來越重。

知道李氏三子足足三年六月才臨盆，最后還生下個肉球的時候，不是沒人懷疑過李靖是妖精變的。

只是他們不在乎，即便李靖真是妖精又如何？陳塘關的好日子是真的！

他們不是不分好歹，只是被末日般的景象嚇壞了，而李靖此時的一番話，終于讓他們平靜下來。

天穹之中。

玉鼎真人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為了不讓哪吒惹來的禍事波及陳塘關，第一時間帶著哪吒出現(xiàn)在城頭，不拖不避。

以陳塘關總兵的身份來說，絕對算得上盡職盡責，只是難免顯得冷血。

提出以自己之死，來懲罰哪吒，用自己的命，換哪吒的命。

以哪吒親父的身份來說，護犢之情無可置疑。

只可惜，他是個仙道未成的凡胎，逃不出太乙真人的安排。

太乙真人冷著臉，向東海龍王傳聲道：“別管他，直接動手，殺了哪吒?！?

東海龍王暗罵一聲，瞪著太乙真人：“怎么殺！他要是死護哪吒，我可沒本事保證李靖不死的情況下，還能弄死哪吒！”

“沒本事？那就連李靖一起殺！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孩子！沒有正神之位，敖丙注定在輪回苦海沉淪，別為了別人，害了你自己的兒子！”

東海龍王看了一眼太乙真人，咬緊牙關：“若不是為了敖丙···”

太乙凝望哪吒所在，催促一聲：“動手。”

東海龍王深吸一口氣，龍爪從云中攝來萬千雷霆，如雨幕射向哪吒。

李靖望著滿天雷霆，還以為敖光接受了他的提議，張開雙臂讓自己更徹底的暴露在雷光中。

可當他看見雷霆從頭頂穿過，心頭一震，瞬間就明白敖光完全沒打算接受，就是要殺哪吒。

他暗罵一聲，轉身一個箭步沖向哪吒，抱起他躲開。

轟！城頭劇烈一顫，雷霆在整座城頭蔓延，炸出一片塵煙，緩緩消散后，露出愣神的李靖，還有他身邊盤繞的混天綾。

哪吒趕緊扶起李靖：“阿爹，你沒事吧！”

李靖神情復雜地摸摸哪吒頭頂，幫他掃掉身上碎石，昂首向東海龍王大喊。

“敖光道友，我愿一命抵一命！”

這李靖莫不是已經看破太乙真人的安排，在這里陰陽怪氣？

難道就只有你心疼子嗣？我老龍王才是真正心疼子嗣！

“李靖，不是只有你舐犢情深！無論如何，哪吒都得替我兒償命！你給我滾開！”

滾開？然后再一次目睹家人死在面前？

李靖將哪吒護在身后，咆哮道：“我是他爹！”

李靖語氣中的決絕仿佛失去過什么。

東海龍王被震得龍爪一顫，可下一瞬掌心的雷暴更甚！

李靖心中連連叫苦，將掌心劃過斬妖劍鋒，血染長劍。

一陣紅光中，斬妖劍瞬間倍增十數(shù)倍，插在李靖身前猶如絕壁。

可龍王被哪吒隨手拿捏，不代表他真的就弱。

雷暴肆虐，斬妖劍節(jié)節(jié)破碎，不過眨眼間就崩解成一地殘渣，連帶著將李靖劈得渾身焦黑冒煙，恰好將他擊潰，又不至于殺了他。

狀況發(fā)展得太快，等哪吒反應過來的時候，李靖已經半跪在地。

他連忙用混天綾將李靖拖到身后，心中殺意愈發(fā)膨脹，舉起乾坤圈砸向東海龍王。

“別動我阿爹！”

金燦燦的乾坤圈帶著尾跡撕破云層，東海龍王不敢怠慢，騰身揮爪，布下一片雷網將乾坤圈鎖住。

哪吒只是一招手，乾坤圈撕破雷網回到手中。

“哪吒！李靖能有今天都是你害得！還不束手就擒！你非要害死他嗎！”

哪吒回過頭，看著渾身焦黑的李靖，他胸中殺意徹底失控，指著東海龍王怒吼：“你這長蟲！今天連你的筋一起拔了！”

見哪吒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表情，東海龍王心有戚戚。

之前上天庭告狀，卻被哪吒活捉的景象歷歷在目，他側目看向太乙真人所在，太乙真人微微頷首，手掐法決。

東海龍王心中大定：“之前被你偷襲得手，竟讓你這無知小兒如此猖狂！給我死來！”

鋪天陰云潑灑暴雨，雷霆融入到雨水中，凝成紫色水晶似的飛梭，在東海龍王周身盤旋，數(shù)量何止千萬，疊加在一起的破空聲和雷鳴聲，恍若天地悲鳴。

“給我記著，這都是你罪有應得！”

東海龍王一揮龍爪，飛梭傾盆而下。

面對來勢洶洶的飛梭，哪吒揮舞手臂揚起混天綾。

太乙真人指尖法力閃耀，對哪吒凌空一點，混天綾瞬間變得像尋常綢緞，無力地飄落在地，乾坤圈更是猛地縮小成手環(huán)。

哪吒面色大變，一把將李靖推開，自己逃向另一側。

地面瞬間被轟出一個深坑，邊緣還一圈圈的碎裂開。

看出東海龍王的目標只在他一人身上，哪吒努力沖向遠離李靖的方向，可失去混天綾和乾坤圈，他也就是個體魄強壯的孩子，只能在城墻上疲于奔命。

他的本事，九成九都依仗法寶，失去混天綾和乾坤圈，比失去四肢都嚴重。

幾次想要祭出遁法，可平日就記得玩鬧，關鍵時刻根本用不出來。

東海龍王快意大笑，肆意宣泄自己被哪吒百般羞辱的怨氣，一時間也不急著殺哪吒了，反倒享受起將哪吒逼入絕境的快感。

隨著哪吒四處竄逃，沿著哪吒逃亡路徑形成的深坑和裂隙逐漸連成一體。

半邊城墻驟然塌陷，露出一大步寬的裂溝，從敵樓中央穿過。

敵樓嘭一聲爆出一團煙霧，梁柱折斷，樓體悲鳴著向李靖的位置傾倒。

見李靖掙扎著想要站起，本就壓抑無比的哪吒，徹底失控。

洶涌法力在體內飛馳，沿著經脈在體表崩裂出血色疤痕，瞬間將哪吒的速度提升一大截，筆直沖向李靖的位置。

一定要救下阿爹！

太乙真人冷冰冰道：“攔住他。”

東海龍王眼神一冷，噴出一口云氣，控制飛梭阻擋在哪吒身前。

哪吒不得不曲折躲閃，可敵樓眼看就要倒下，自己還差數(shù)十步遠。

來不及了！

哪吒瞬間意識到這一點，他來不及多思考，強行將全身法力一股腦灌進混天綾中，送向李靖。

淡淡地血色籠罩住混天綾，法寶光華重新浮現(xiàn)，洞穿虛空飛向李靖身邊，將他牢牢裹住。

東海龍王立刻抓住機會，對準法力空虛的哪吒痛下殺手。

太乙真人突然面色一冷，再對混天綾下一重禁錮。

他要讓哪吒自己“救不到”李靖，徹底激發(fā)他內心對自身弱小的仇恨。

對自我弱小的仇恨是世上最激進的動力，沒有之一！

哪吒被萬箭穿心，且親眼見到李靖死無全尸。

還有更好的結局嗎？

太乙真人捋著白須，向玉鼎得意一笑：“接下來只要讓哪吒重塑金身，到了封神大劫，絕對無人可敵?！?

玉鼎搖搖頭：“換做別人或許是吧，但李靖不一樣?！?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在李靖身上，真正感覺到了能創(chuàng)造奇跡的決心。

李靖再一次掙扎著站起身，看著面色慘白卻笑著望向自己的哪吒，腦海中噩夢重現(xiàn)。

絕對不要，再一次讓家人死在眼前！

“吒兒！”

轟！

飛梭之上的雷霆串聯(lián)在一起，爆發(fā)出的白光將所有細節(jié)都照亮在所有人眼中。

李靖居然將道基摧毀，數(shù)十年積攢的修為瞬間爆發(fā)，連帶著將他體內的氣血化為赤紅煙霧涌出體外，和纏在他身上的混天綾融為一體。

他猶如一道血色流星，沖入飛梭雨幕，將哪吒護在懷里。

五十年的修行，能擋住五個呼吸的風雨。

倒映在哪吒瞳孔中，是一張血肉模糊，卻出奇溫和的面龐。

噗噗噗噗——

一連串刺穿破布袋的聲音響起，哪吒只能感覺一陣陣暖暖的細雨灑在自己身上，腦海一片空白。

等一切平息，眼前只剩下一具透風的，毫無生機的身軀。

混天綾皺縮的不成樣子，像是幾條發(fā)帶無力垂落。

血水浸潤哪吒全身上下，卻沒有一滴來自于他自己。

脊椎仿佛過電，讓哪吒渾身顫抖個不停，他伸手穿過李靖腋下，努力不讓李靖滑倒在地。

“阿爹……”

“阿爹你別嚇我……”

“……阿爹我再也不頂嘴了，你看看我……”

“阿爹！”

李靖咳出一口碎肉，睜開一雙灰白無力的眼眸，面前是一片昏暗。

哪吒仿佛失去語言能力，急促地喘息著，豆大淚珠滾落面龐。

他能感覺到，李靖的肉身已經死寂，若不是曾經有修為在身，連魂魄已經離體。

可即便如此，李靖也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現(xiàn)在不過是魂魄殘留的回光返照。

感受著哪吒的淚水滴在自己臉上，李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一直覺得犧牲自己來拯救他的家人殘酷。

他們讓自己背負著仇恨和孤獨茍活下去，一輩子都沉浸在犧牲家人的愧疚中。

可當他自己站在犧牲的位置上，才驟然明白，當初的家人們，根本就沒有想讓他背負仇恨的意思。

沒人告訴曾經的他，但他必須告訴現(xiàn)在的哪吒。

正因為他曾經處在哪吒現(xiàn)在的境遇上，才格外希望，希望哪吒不會掉入他曾經掉入的深淵。

“吒兒?！?

李靖伸出手，用拇指擦拭哪吒的臉頰，盡量溫柔地說著：“別哭。”

“阿爹你別死……”

“誰都會死，阿爹也會，”李靖擠出一個微笑，“但你能替阿爹好好活著?！?

哪吒感覺仿佛有一柄斧頭將自己的天靈劈開，魂魄都掉出身體，溺在酸澀的海水中。

“阿爹總是責罵你，但阿爹從來沒有討厭你，第一次抱起你的時候，阿爹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可我是個不詳?shù)难?，要是當年我被你劈死就好了，阿爹你就不會被我害了……?

李靖努力摟住哪吒的肩頭，安慰道：

“你不是妖孽，從來都不是，你只是一個厲害過頭，又有些急躁的好孩子。”

哪吒跌坐在李靖懷里，用額頭抵著李靖冰涼的胸口，放聲大哭。

李靖的下巴耷拉在哪吒后腦勺上，他已經快要感覺不到肉身的聯(lián)系，掙扎著說出最后一句話。

那是他唯一想讓哪吒去銘記的。

“阿爹因你而死，但心甘情愿，因為阿爹好想你開心地活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