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陳塘關。

暴虐雷霆鎖著重重陰云，壓在陳塘關城頭。

東海龍王的猙獰龍首刺破云層，布滿血絲的龍眸緊盯李氏府邸，恨不得將其夷為平地。

“李靖！交出哪吒給我兒償命，別逼我水淹陳塘關！”

雷鳴在李府之內炸響，李景滿臉痛苦地揉搓眉心，整理著腦中破碎一地的記憶。

殷商李靖、拜師度厄真人、仙道不成重返紅塵、娶妻生子、鎮守陳塘關···

“我明明是李景，怎么成了李靖？還有這殷商，更是從未聽過···”

而且無論李景如何回憶，轉世李靖之前的記憶都像是蒙上灰霧，只能勉強記起些許。

他記得自己因為大限將至，不得不開啟問心劫，嘗試再活一世，卻在渡劫時失去意識。

哪吒站在李靖身前，盯著他的雙眼，多想從中看出一絲不忍。

可李靖眼中的茫然，在哪吒看來就是刺骨的絕情，一如當年劍劈肉球時，發自內心的冷漠。

或許，他從未在乎過自己，甚至早就在等著這一天，好擺脫我這個妖孽，擺脫我這個污點。

不甘、怨憤、心酸···

無數情緒被胸中殺意之火引燃，一點點摧毀哪吒心中的留戀。

李哪吒啊李哪吒，你究竟要用多長時間才能看清這個阿爹？

他心里只有百姓，陳塘關的百姓。

你不過是他的一個兒子，被他庇護的百姓罵作“妖孽”的兒子，三個兒子之一的兒子。

能為陳塘關的百姓犧牲，簡直就是你的榮耀。

就算是巡海夜叉先動手才被你打死，就算是三太子敖丙非要殺你才被你抽筋。

但那又有什么干系？阿爹他根本不在乎！

他深吸一口氣，下山時師父的叮囑在耳邊回響。

“哪吒，東海龍王已經請奏玉帝，去陳塘關尋你父母問責。你只需剖腹、剜腸、剔骨肉，斬斷父母因果，一肩擔責，此劫可過。日后，師父定為你重塑真身。”

哪吒揪著胸膛衣衫，努力平緩心中殺意。

沒事，不過一死，只有死才能擺脫這肉身囚籠，真正自由自在，和李靖再無半點干系。

就當，我欠他的。

想到這里，哪吒下定決心開口道：

“阿爹，我這就去見東海龍王，絕不會讓他傷了陳塘關百姓。”

李靖從回憶中醒過神，看向頂著滿臉悲愴的哪吒，不由一陣恍惚，仿佛看見年幼的自己。

一場妖禍，家人為了保護自己死了個干干凈凈，被仇恨吞噬殆盡的時候，自己也是這樣一副表情。

透著自毀和無所謂的表情。

想到這里，李靖只覺心頭一陣刺痛，腦海中浮現一段道韻。

【問心劫：用一次舍生取義的死亡，擊潰心魔】

李靖很清楚心魔的來源。

即便他能殺得妖族聞風喪膽，卻無法讓他在午夜夢回時，救下消失在妖魔獠牙中的家人。

他寧愿成為犧牲自己的那一個，也不想當靠別人的犧牲茍活下來的那一個。

李靖環顧四周，一切都無比真實。這到底是老天給自己的第二次機會，還是心魔產生的幻覺？

轟！

又是一聲雷鳴。

東海龍王的不耐煩混著濕漉漉的海風灌進陳塘關，催促百姓用一聲聲“妖精”的咒罵包圍李府。

李靖看看哪吒，心中默默拿定主意。

他站起身向哪吒低聲道：“跟上。”

哪吒抬頭望著李靖的背影，一絲僥幸沒來由的涌上心頭。

或許阿爹想到解決方法了？或許阿爹準備為他辯解兩句？或許阿爹是疼他的？

啪！

哪吒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狠狠地甩了甩頭，冷著臉跟上。

李府大門吱嘎一聲打開，門外的喧囂聲瞬間消失。

人群簇擁在門前，哀求的目光纏繞在李靖身上，好像恨不得替他作出答復。

李靖站在臺階上環視一圈，緩緩道：“此事，在我李家之內結束，不會危及陳塘關。諸位安心。”

人群立刻推搡起來，讓出一條曲曲繞繞的小路，隱約通向陳塘關被陰云吞噬的城頭。

哪吒看向四周，惶恐，膽怯，不安，恐懼的目光刺進皮肉，隱約傳出幽怨的回響。

“都怪你這該死的妖孽。”

他莫名感覺脖頸發軟，卻咬著牙關不肯低頭，只能垂下視線，本能尋找李靖的背影，卻瞧見他背在身后的雙手。

一雙正在顫抖的手。

你也在害怕？

不知道，你是在害怕失去兒子，還是害怕波及到你自己……

嗖！

一枚石子從人群中拋出，軟塌塌砸在哪吒頭頂，然后滾落在地。

“打死他！該死的妖孽！”

“都是你害的！”

“災星！”

脖頸上的愧懦瞬間被燒個干凈，他猛地抬起頭，殺意舔舐雙眸，一道背影卻比他反應更快，穩穩擋在他面前。

“即便你們將他活活打死，也無法平息東海龍王的怒火。”

怨魂般的目光被李靖的背影擋下大半，哪吒眼中的殺意卻愈演愈烈。

他凝視著李靖的背影，低聲質疑道：“如果他們打死我就能平息呢？你會讓他們把我打死在這里？”

他看見李靖回過頭，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李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能面對陌生人侃侃而談，可面對自己的孩子，卻恨不得將要說的每一個字思考十萬遍，以至于無話可說。

思忖片刻，他學著自己被阿爹帶著出門的動作，伸手將哪吒的手掌整個握在手心。

他不覺得自己是奪舍李靖，而感覺是重生成李靖，只是現在才回想起李景的記憶。

他能感覺到，自己是發自內心，將李府當成自己的家，將哪吒當成自己的兒子。

哪吒看不透李靖的想法，但他能從那張將自己手掌緊緊包裹的的大手中，感受到關心。

他從李靖口中聽過太多次斥責，關心好像還是第一次。

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哪吒心神恍惚，茫然地跟在李靖身后。

這算什么？臨死前的安慰嗎？

兩人一前一后走上城墻，停在敵樓前的空地上。李靖放開牽著哪吒的手，向云中的東海龍王一禮：“敖光道友，此事只關乎我李家，請放過陳塘關百姓。”

蜂擁而來的人群簇擁在城墻下，他們祈求的目光像是在說“都是哪吒的錯，我們是無辜的”。

哪吒天生魂魄強悍，感知遍布城頭上下，將百姓的樣子盡收眼底，心頭剛剛升起的暖意消散了。他攥緊手中的混天綾，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自己何嘗不是無辜的，明明是東海龍王的人無端生事！

此事完全是飛來橫禍！

他看向李靖的背影，總覺得有一絲決絕和冷意。

你已經決定把我送出去償命了嗎？

紅塵如毒，紅塵如毒！

哪吒第一次明白師父掛在嘴邊的感嘆。

他的視線劃過李靖的脊背墜到腰間，停在那柄斬妖劍上。

此劍不過是凡俗之物，和他的乾坤圈沒得比，可就是這柄劍，差點將他連著肉球一起劈成兩半。

阿爹，過了今天，你也能松一口氣了，當年沒能將我一劍劈死，今天終于能擺脫我這個妖孽。

哪吒將手捂在胸口，感受著李靖留在他手中若有若無的暖意，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次我自己來，免得臟了你的手。

“當然，”東海龍王攥緊雷霆，眼前浮現出那根剔透龍筋，還有敖丙皺成一團的龍皮，“我只恨哪吒這小畜生一人！讓他抵命，我不波及無辜！”

李靖深吸一口氣，操云弄雨的龍王，讓他忍不住有些頭皮發麻。

這龍王強的有些離譜啊……

陳塘關上，云層之中，兩名匿去身形的道人見李靖帶著哪吒登上城頭，都是微微搖頭。

“聽說此人在西昆侖苦修不得寸進，深知仙道難成，便自暴自棄下山享受紅塵富貴，”太乙真人調笑道，“今日親眼所見，果真庸俗怯懦。”

玉鼎真人嘆息一聲：“仙道不成，終究螻蟻。大難臨頭，連子嗣都無法庇佑，哪吒也只能被迫犧牲。”

“想成事則必有犧牲，”太乙目光閃爍，“這是哪吒成才前必要的磨練。”

凝視著下方的哪吒，太乙感慨萬分：“他不過是師尊煉制的一枚靈珠，我替他借精血塑魂魄，賜他無上法寶，教他剔骨肉斷因果。日后香火塑金身，修行一日千里，到封神大劫中廝殺一番，即可肉身成圣。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大機緣！”

玉鼎微微搖頭：“可這般安排，終究太殘酷了些。”

“不殘酷不行，”太乙真人眼神一沉，“不殘酷豈能煉出替闡教殺出一條血路的神將？再說……”

他望看向玉鼎，滿眼質詢：“讓弟子經歷些許必要的殘酷罷了，和你我一千五百載修行相比，孰輕孰重？”

玉鼎真人嘆了口氣，沒再接話。

太乙真人反倒拂塵一揮，主動指點：“要我說，師兄你對楊戩還是太過仁慈，既然傳他八九玄功，就該讓他在血火中千錘百煉。現在多流血，好過大劫化飛灰。”

“楊戩，”玉鼎真人苦笑，“哪還用得著我替他安排歷練。”

二人談話間，東海龍王已經咆哮著讓哪吒上前，城墻邊百姓慶幸的嘆息聲拍打在哪吒的脊背上，一陣陣推著他向前。

哪吒伸出手，呼吸越來越粗重，倒映在瞳孔中的劍柄微微震顫。

太乙勾著嘴角，言語中透著些許蠱惑的意味：“拔出來，一死了之，接受為師的安排。”

就在哪吒即將抽出斬妖劍的瞬間，李靖卻先一步拔出斬妖劍，道：

“敖光道友，我有一法，讓哪吒痛徹心扉，更甚抽筋扒皮之痛。道友可愿意聽？”

陰霾籠罩住哪吒面龐，手掌上殘留的溫度徹底飄散。

他只覺一股殺意上涌，整個世界都染上一層若有若無的血色。

太乙真人已經壓不住嘴角。

哪吒是闡教布局封神的重要棋子。

為了讓哪吒魂魄茁壯，他安排哪吒在李氏投胎，借李靖夫婦精血孕育靈珠，催生魂魄。

為了讓哪吒勇武無雙，他安排哪吒在觸犯一千七百殺戒之時降生，天生殺意不息，且日益增長。

為了斬斷哪吒和李靖夫婦的因果，他不惜硬著頭皮和師尊商量，用兩名正神的名額和敖光交易，安排剔骨肉斷因果的局。

如此一來，完美駕馭靈珠的殺神魂魄將只聽命于他一人，日后重塑金身，便是一尊闡教神將！

他最擔心李靖會護著哪吒，父子之情會讓哪吒心中留下破綻。

沒想到，李靖居然如此冷血絕情，讓他的計劃更上一層樓。

東海龍王也是嗤笑一聲。

他也是父親，為了敖丙的將來，擅自安排敖丙送死，卻讓敖丙遭受抽筋之苦，心中愧疚難安。

可和李靖一比，他覺得自己背后都快洋溢出父愛，敖丙的痛苦只是一時，正神之職卻將伴敖丙永遠，誰才是真正疼愛孩子的父親，不言自明！

“李道友所思何計？”

“哪吒會有逞兇之舉，全賴我不教之過！李靖在此，任由道友處置！”

這就是你說的方法？！

東海龍王險些沒一口血吐出來。

自己剛才還以為李靖真的絕情冷漠無比，可他居然是抱著替哪吒受死的想法？為了子嗣命都不要了？！

太乙真人也瞇起了眼睛，說出這句話的李靖，讓他怎么看怎么陌生。

見龍王神游天外，太乙真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抬起兩根指頭晃了晃。

東海龍王趕緊收神，敖丙已死，如果他還不把差事辦好，敖丙真就白死了。

“李靖，這就是你說的讓哪吒痛徹心扉，更甚抽筋扒皮之痛的方法？給我滾開！”

李靖大步向前，扯下身上甲胄，褪下陳塘關總兵的官服，只留一件粗布單衣矗立城頭。

任由狂風撕扯衣襟，露出遍布傷痕的胸背。

他向天穹張開雙手，向東海龍王反問道：

“殺了哪吒的阿爹，讓他背著害死阿爹的愧疚苦熬一生，這不痛徹心扉？這不更甚抽筋扒皮？實在不行，我李靖任由道友折磨，絕無半句怨言！”

寧愿做到這種程度嗎？！

東海龍王莫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如何反駁。

太乙真人成竹在胸的神態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緊蹙的眉頭。

玉鼎真人望著李靖眼中神采連連，可最后還是惋惜地搖搖頭。

陳塘關的百姓沉默了，李靖的話在他們心中激蕩回響。

而哪吒，呆呆地仰望李靖的背影，仿佛在洞窟里過了一輩子，第一次見到陽光，眼里止不住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