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府邸中，李靖和魯雄隔著矮桌，面對面而坐。

“投降吧。”

李靖舉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挑起眉頭看向魯雄。

隔著一方小小的矮桌，卻仿佛隔著一個世界。

面前的老者全身上下都透露著決絕，一雙眸子死死盯著李靖。可他嘴里說出的，偏偏是最泄氣的話。

“我還以為魯大人今夜造訪，是要我死戰盡忠的呢。”

死戰？在來陳塘關的路上魯雄確實還有這種想法，但現在已經徹底放棄。

面對那樣的敵人，再多的犧牲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平生悲怨。

“我明白，我根本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李總兵麾下的將士誓死效忠，陳塘關更是李總兵苦心經營多年，但正是因為如此，別讓他們的死毫無意義，投降吧。”

李靖默不作聲，魯雄接著勸。

“陳塘關無論如何都保不下來！區別只在于要死多少人才會被攻破。但凡有一絲能守住陳塘關的可能，老夫都不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李總兵！看看陳塘關的百姓吧！”

見對方左一個陳塘關百姓，右一個陳塘關百姓，李靖將茶盞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面色冷漠。

“魯大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即便向姜文煥投降，陳塘關也不過是保住了一時。待陛下得到消息，陳塘關地處險要，一樣會成為雙方爭奪的關鍵。屆時又該如何？”

魯雄痛苦地捂住頭，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黃龍真人一掌碾碎數百米城墻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讓他怎么能對守城抱有一絲一毫的期待？他仿佛都能看見陳塘關淪為煉獄的景象，聽見陳塘關無數百姓的哀嚎。

李靖何嘗不糾結。

姜文煥請來的仙人看起來是個頂好的，能夠成全他問心劫的敵人。

對方說出要碾死自己的時候，他甚至有種被天上掉餡餅砸暈的感覺。

站在陳塘關總兵的身份上，抵御東魯謀逆之臣直至戰死，怎么著也是能滿足舍生取義的要求了。

只要自己主動去對上敵方的太乙金仙，只要自己死戰不降的意圖明確一些，魂飛魄散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很急。

自從香火塑金身之后，李靖對自己殘余時間的感知更加明確了些，最多不超過十年，十年之內不找機會度過問心劫的話，就會壽元枯竭而死。

到那時候就是真死了，無論如何都救不回來的那種，即便他在此界修行得到了多少壽元，即便此界有多少種起死回生的辦法，都不可能把他救回來。

此界修行太過依賴天地，壽元悠長卻難以逃脫天地限制，極限就是與天同壽。

而李景所在的世界和此界有本質性的不同。

修行不依賴天地，偉力歸于自身，客觀上壽元增長不如此界，一世寂滅必須渡劫才能再活一世，但也無所謂天地限制，即便天地寂滅也可保全自身。

所以他必須抓住任何一個可以達成問心劫的機會。

從自身角度出發，他是希望死戰的，而且只要他戰死，陳塘關的軍民或許都會放棄反抗，乖乖歸順，到時候犧牲應該也不會太大……

應該吧？

一想到親衛齊齊跪地怒吼死戰不降的景象，他心里有些不安。

至于以后，他自己都快沒有以后了，還能管的上別人嗎？

若是此界只是心魔幻影，他死了自然一切消亡。

若此界是真實存在，等他重回李景之后，還能再找過來。

到時候甚至可以將陳塘關整個帶走，煉制成洞天福地。

只是在他找到此方世界之前，陳塘關會發生什么，沒人知道。

若是來的晚了，陳塘關或許要死很多人……

不想了，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任何兩全其美的辦法。

就像魯雄說的那樣，陳塘關根本不可能守住，既然如此，還不如為了問心劫拼一把。

“李大人！”

砰的一聲響將李靖從走神中拉回來，見魯雄居然直接跪在他面前，趕緊起身讓開，卻被魯雄拉住衣擺。

“武成王下令，讓我接替李靖擔任陳塘關總兵之職！”

“魯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魯雄老淚縱橫：“李大人你走吧，帶著親眷歸隱山野，等著亂世過去。你還年輕，未來還可以庇護千千萬萬個陳塘關！天下的百姓需要你這樣一位父母官。投降就讓我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是朝歌大夫，全家老少俱在朝歌，讓陛下得知你不戰而降，必有滅門之禍！”

“死我一家，好過死上千千萬萬的百姓！我官至大夫，家中錦衣玉食莫不是百姓苦勞所得，既然享了此福，這就是我一家應該承擔的！”

“那你投降之后，朝歌派兵來鎮壓，陳塘關又該如何！”

“我管不了那么多！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總好過無意義的死在這里！”

“我憑什么要答應你？你以為武成王一句話就能讓陳塘關上下聽你的？”

魯雄俯下身，叩頭。

一聲聲空寂的磕碰聲不斷敲打在李靖的心坎上，青石地磚上如殘梅散開的血跡更是觸目驚心。

魯雄不過一介外人，尚且能夠為陳塘關百姓放下一切，卑賤到泥里。

李靖啊李靖，你真要冒這個風險，拖著陳塘關去完成你的問心劫嗎？

一陣閃著金紗的微風拂過，以不多不少的力氣強行扶起魯雄，連帶著治好他額頭上的傷。

見魯雄渴盼的目光，李靖搖搖頭，嘆息一聲：“魯大人先回吧，讓我暫且想想。”

魯雄也知道不能逼得太急，李靖既然愿意再想想，他已經心滿意足。

魯雄無比恭敬地行了一禮：“老夫愧對李總兵，告辭。”

廳堂中只剩下李靖一人，屋外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屋檐上拉出一道道銀絲。

苦思良久，他還是決定暫緩問心劫的事，將目標放在保全陳塘關上。

投降是不可能考慮的選項，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拖延只會讓問題更嚴重。

敵方仙人的出現讓李靖嗅到一絲微妙的氣味。

殷商都多少年了，從未聽說過有太乙金仙這等人物下場，突然冒出來一個，還是支持姜文煥的，難免讓他想到是不是有人在算計成湯天下，日后這般仙人的出現或許會更頻繁。

不過這些暫且都與他無關，陛下是殷壽還是其他的誰都無所謂。他的目標只有問心劫，以及保護好身邊祥和的日子。

既然不能投降，死戰又不是對手。

去哪找出第三條路來呢？

“李郎，夜里涼，披上。”

從殷娘手中接過裘皮，李靖反手給殷娘披上：“我都是大神仙了，還能怕涼不成。”

殷娘白了李靖一眼，直接坐到他懷里，掀開裘皮把他也給包進去，遠遠看就像一只團成團的棕熊。

殷娘把頭靠在李靖肩頭，喃喃道：“哪吒去找他師父了，一直沒回來。”

估計很難回來了，如果真有能指使太乙金仙級別的人在推動成湯覆滅，太乙真人恐怕也惹不起。

回不來也好，至少能把哪吒保護好。

“明日我安排家將送你出城。”

殷娘渾身一僵，愣愣得點點頭。

兩人就這么簇擁著，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殷娘夢囈一般說道：

“如果能替東伯侯報仇，也許姜文煥就會退兵了吧。”

一雙帶著金光的眸子猛地睜開，流露出一絲喜意。

有了！

之前香火塑金身得來的雞肋神通，沒準能成為最好的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