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肩輿在乾清宮月臺前穩穩落地,在小內侍的攙扶下剛走下了肩輿,就聽到馮保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殿下當整肅儀容,皇后和貴妃娘娘還有眾位閣臣都在!”
朱翊鈞站住,又看了一眼這位大伴,只見他垂頭斂目,神情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聽到他說貴妃,朱翊鈞就知道這狗才又在拿雞毛當令箭,可是他也不得不又重新讓小內侍幫自己整理了下衣容。
畢竟自己的那個好母妃,最在意這個...
跨過漢白玉門檻,檀香混著藥味撲面而來,殿內三十六盞羊角燈將巨大的龍紋金漆屏風映得忽明忽暗。
“皇兒來了。”榻上的隆慶帝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朱翊鈞抬眼便見父皇那枯瘦如柴的手臂搭在黃綾被上微微發顫。
皇后陳氏身著素白袆衣,一邊輕輕抽泣,一邊給不斷咳嗽的隆慶帝擦拭從嘴角溢出的痰液。
而自己的母妃李貴妃則身著九翟四鳳冠服,眼眶泛紅卻不見淚痕,正滿眼寵溺帶著自豪的看著自己。
“兒臣叩見父皇、母后、母妃。”朱翊鈞依禮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
“近前來。”隆慶帝費力的抬起胳膊招招手,朱翊鈞起身后上前幾步,這才看清楚父皇眼下烏青如墨,臉色蠟黃。
“見過內閣的三位先生”皇帝指了指跪在下首的三頂梁冠。
“臣等拜見太子殿下!”
只見居中的高拱,神情激動,仙鶴補子上的繡線幾乎要掙出來,迫不及待。
而左手側的張居正,叩拜時手掌始終按在腰間玉銙上,不疾不徐,而他的錦雞補子卻像是收攏了羽翼,以待時機。
剩下的高儀,始終垂著眼簾,同樣是錦雞補子則是微微發皺,置身事外。
“好了,都起來吧!”隆慶帝叫起后,又咳嗽了幾聲,因為動作太大,整個身體都跟著劇烈起伏。
等到稍微平復后,隆慶帝看著自己眼前的三位閣臣,聲音無力的道:“朕這身子...怕是熬不過下去了...”
“陛下!”陳皇后突然跪倒掩面大哭了起來,李貴妃也垂淚轉過了身子去。
隆慶帝向陳皇后擺擺手,繼續道:“朕嗣祖宗大統,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
“今虜叩關,南倭犯境,吏治弛廢,民生凋敝...朕...終究愧對列祖列宗!”然后又劇烈咳嗽起來。
待內侍以參湯服侍著緩過氣來,隆慶帝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只是今太子才十歲,朕...實在是放心不下。“尾音未落,兩行清淚順著凹陷的臉頰滑落。
朱翊鈞這時也紅著眼睛,上前跪倒,膝行至御踏前,哭道:“父皇!”
隆慶帝伸出手,朱翊鈞連忙握住,只覺得手掌冰涼,皮包著骨頭,心中亦是悲痛,瞬時就哭的泣不成聲,嗓子嘶啞。
隆慶帝見朱翊鈞悲痛如此,也很難受,但是還是勉強扯出個笑來道:“好孩子,莫要哭了!”
“高先生,張少師,高學士...”隆慶帝又逐個看向自己的三位肱骨之臣道:“先帝托孤于朕時,曾言'天下事盡付與汝'。”
“如今朕亦將江山社稷付與太子和諸君...”
“不必學太祖成祖開疆拓土,威儀四方...”
“但求新君能守祖宗成法,莫讓黎民百姓再遭流離之苦...”
“望爾等宜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
“皇上!”高拱忽然重重叩首,烏紗帽在青磚上磕出悶響,滿臉是淚的道:“臣敢不竭股肱之力!”
張居正也雙手撐地,聲音哽咽:“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高儀也則伏地不起,哭道:“臣定盡全力!”
隆慶帝向匍匐在地的高拱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朱翊鈞因為哭的太傷心了,在馮保的攙扶下,才勉強起身侍立到一旁。
高拱趕緊膝行幾步上前,隆慶帝握著高拱的手,流著淚道:“以天下累先生矣!”
聞聽此言,張居正先是和高儀快速的對視了一眼,又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馮保。
正在痛哭流涕的高拱,一時之間竟也啞了聲音,然后略帶激動的道:“陛下放心,臣必效死力,輔佐太子殿下登基!”
“朕自是信先生的。”隆慶帝說完,就讓高拱退到一旁,然后又示意陳皇后和李貴妃上前。
“皇后...”隆慶帝看向陳皇后,只見她素白袆衣已被淚水浸濕,也傷感的道:“你隨朕二十年,始終賢德...苦了你了,也難為你了。”
陳皇后聞言,又大哭不止:“皇上!”
隆慶帝拍拍她的手,然后又對李貴妃道:“貴妃,你與皇后同為帝母...今皇兒年幼,你倆要常伴他左右,教他辨忠奸、知廉恥...遠小人,體恤百姓,做個好皇帝。”
“陛下放心!”李貴妃滿眼的淚,低頭擦拭時,九翟四鳳冠上的東珠微微晃動:“臣妾會與皇后姐姐一起,同心輔佐太子...”
隆慶帝微微頷首,拼盡全力說完這番話后,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的揮揮手,讓眾人退下。
隨著隆慶帝昏睡過去,陳皇后和李貴妃在問詢御醫后,得知隆慶帝恐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兩人又是一陣的哀哭,然后才強打起了精神,開始商量著籌辦后事。
朱翊鈞先是回了自己的慈慶宮,換了一身常服又用了早膳,就又來了乾清宮。
一直在側殿等待,等到隆慶帝醒來之后,又問了御醫,御醫說隆慶帝的精神尚好,這才決定去見隆慶帝。
在這期間朱翊鈞想好了一會兒見到隆慶帝之后,自己該怎么說怎么做。
不是所有的人都把他當小孩嗎?
那他就用小孩子的方式去說這些話,去做這些事。
反正他現在還是小孩子,所以有些事有些話,他現在去做去說,比大人去說還管用。
畢竟有時候小孩子的話比大人的話更可信。
只是在去見隆慶帝之前,他得先把馮保給收服了。
畢竟他現在還是太小了,急需同盟,而作為自己大伴的馮保,天然就是自己的陣營。
只是他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了,也不怎么對自己恭敬了。
那就敲打敲打他!
要說朱翊鈞對馮保的感情,的確是挺復雜的。
在他成為太子之前,馮保是他最好的玩伴和保護者,陪著他在裕王府經歷了諸多的風風雨雨。
那個時候裕王府的日子不好過,他這個世子的日子也不好過。
也多虧了有馮保在,他才有了一個相對美好的童年。
只是后來隨著彼此身份的改變,有些東西就變了。
再到往后,萬歷登基,馮保也成為了首屈一指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
正在朱翊鈞回想往事的時候,馮保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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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穆宗實錄》載: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三日,隆慶帝召內閣首輔高拱、次輔張居正、禮部尚書高儀至乾清宮,囑曰:“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帝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