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盞三百年不滅的古燈(15)
- 一個人的精神聊齋
- 秋水長空.常在
- 5446字
- 2025-01-04 19:41:23
于新南怎么就會知道孫英子和村里誰誰誰的那件丑事?陳八斤當然說不清。要說清這件事,就不能不說紅土涯下的兩家人的土地,于新南和陳狗兒老人有緣分了,感謝土地下戶時,他們就有幸做了地鄰吧。
于新南說,在村子里,過去的年代,我們兩家是遠鄰,你父親若不出來坐小街,我們是很少走到一起的。有了紅土涯下的土地,我和你父親可就常常能在紅土涯下見著面了。
于新南說,過去的你父親,總是怕你們家的地里荒蕪了,紅土涯距離村里遠一點,也是我們這些年輕人最容易照顧不到的地方。說實話,要不是我父親勤快,十有八九,我家紅土涯下的土地,年年也是會蒿草一大片的。咱們的長輩比我們這代人重視土地,他們幾乎不計較投入的多少和收益能不能豐裕。他們的心態上,只有不允許荒蕪的土地,沒有多少成本的概念。他們的觀念中,工夫從來就不是成本,從來就不是投入,而是生命體驗需要的時間,是他們存在著的意義。
于新南說,我和你父親,常常能在紅土涯下見了面。我們想歇歇了,總是會在紅土涯下抽一陣煙聊一陣天。八斤,你知道你父親最能說的話是那些話么?就是不斷地訴說他對你們家的貢獻,他的功勞和苦勞,他的辛苦付出,還有他收到糧食的開心和滿足,還有一點點炫耀和自豪。
陳八斤說,我父親也和你說過他們的婚姻么?說沒說過他對我媽的不滿意?在陳八斤想來,他父親既然什么話都能毫無忌諱地和于新南聊,這樣的事情他應該是會說出來的,一個人的不滿情緒是需要一個發泄渠道的。
于新南說,你想多了,八斤,你父親看起來是個大直腸子,沒心沒肺。但是你要明白,老人家可也不是就什么頭腦都沒有,他和我說話,還是有選擇性的。我認為他總是習慣聊那些他認為很值錢驕傲的事,并不說村里人的閑話。一般情況下,他對你們家里的事,是守口如瓶的。你以為你父親可能會對他人說的話,事實是他會爛在肚子里也不說出來。如果不是你今天對我說出來你父親一生有多少的委屈,我是不知道的。
于新南說,我和老人家在紅土涯下歇下來的時候,你父親最能反復說的事情是,去年他收了幾百斤邊麻子,那塊地收了幾百斤黃豆,這些都能賣多少錢,能給你減輕多少負擔。他總是能把多少畝土地收拾得一干二凈,寸草不生。說實話,他總是這么不厭其煩地說這些,我心里是很煩的,總想說他能不能說點新鮮的事,老生常談你自己不煩么。
于新南說,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情是在突出他在你家里的貢獻,是在說他是撐得起天的。而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說的那點收益又能賣來多少錢,實在是微不足道。可我不能去撥老人家的面子,無端傷老人家的心吧。他心里僅存的那一點驕傲,是他最后的自尊,你要戳破了事實,就等于把老人家腳踩在地上摩擦了。
于新南說,很多時候,我也是不能理解老人家的這種情懷的,黃土地在父輩們的心坎上,究竟是多么沉重的一個結?八斤,我敢這么說,你和我這輩人,心坎上己經沒有多少黃土地的情懷。我們的認識早己改變,因為黃土地的收益不能養家,黃土地在我們的心坎早己沒有多沉的分量了。直到你父親忽然出人意料地死亡在紅土涯下,我才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我才真正理解了,我們的父母輩,他們苦難的一生,就是一曲陜北民歌,我們的黃土地,就是一曲陜北民歌。
于新南說,就在你父親去后的一個星期后,我才又走進紅土涯下的土地上,把沒有干完的事干完了。倒不是說我在那里看見過老人家的魂魄,心里有了什么陰影,千真萬確是七事八事隔住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紅土涯下作業時,是一種什么心態,田野上一片碧綠,但我的心里很是蒼涼。我又走到了你父親最后坐過的那個地方,坐在那兒抽了一頓煙。我希望著你父親還活著,還能走過來,和我再一次聊聊天。一個老人,在黃土地上勞動了一輩子,就那么不聲不響地走了。一個人的百年時光,又何償不像在蒼茫大地上一瞬間掠過去的一道影子。
于新南說,八斤,我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你父親最后的日子,扛著那張小鋤,也不拄拐杖,身體一步一搖晃,一半邁不出十公分遠,一天天的,是怎么搖到紅土涯下的,居然比我還能早到了田里。我從家里走到紅土涯下,足足都得用十五分鐘,更多時候我是騎摩托車的,停在大路邊上,才要扛起鋤頭往田間走。你父親他會騎車么?他能騎車么?他只能那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沒有半小時四十分鐘的時間,他是不用想著走到紅土涯下的,可見他要比我早上路多少時間了。
于新南說,八斤,你應該從你父親的步態上就判斷出來,老人家己經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可是,你似乎沒有看出來。就連我媳婦都說,總是看著你爸還能上地的,應該是健康的。事實不是這樣呵,事實很無情。從這一點上,八斤,我對你都有看法,希望你不耍在意我直話直說。
于新南說,我父親雖然是比你父親小了一代人的農民,似乎比你父親又能想開了許多,但我后來也深刻認識到了,他們心坎上的黃土地究竟有多沉重。我父親很能罵我總是不把土地當回事,能叫滿地長草,也不能三伏天里下大田,總是說我們年輕人有一天餓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于新南說,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即便把所有的土地都荒蕪了,即便滿地草比人高,顆粒不收,我們會認為有一天能餓死自己么?不會。我們總是很容易的認為,我們的父輩太無知了,太愚昧了,這是什么時代,只要能賺到手里錢,天下那里能買不到米糧,錢才是根本的生活保障,而土地不是。我們總是認為,我們比父輩們活得通透,活得高明。
于新南說,我父親的身體看起來很健康吧,人也還不算老吧。事實是在紅土涯下,我父親還想和我比一下誰干得快。我鋤兩壟,他也鋤兩壟,我干多快,他也想干多快。我知道我父親是心里不服老,想和我一較高下,以證明他在黃土地上,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可事實呢?我父親當然得認輸,不得不承認,今天的他們己經再也不是當年的他們,今天的黃土地上的主角,己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們。
于新南說,這就是老輩人的黃土地情懷。我是從小被父親馴服在黃士地上的,黃土地上的那一樣活計我都會干,所以我還能理解了父輩們的心聲,父輩們的情懷。我們是黃土地上最后一代農民了,我一看我的孩子,一說下大田就發起愁來,我就認識到了,黃土地在他們的心中,己經沒有一點分量,更別指望著他們還能夠理解,我們的黃土地情懷,我們父輩們的黃土地情懷。
于新南說,是前些年的某一天,你父親和我坐在紅土涯下抽煙,那天他的心情很不佳,我不知道為什么,相問之下,你父親才憤怒地講出來誰誰誰勾引你媳婦的事。你父親最氣忿什么?是那時你們家還住在老屋子里,居住條件有限,一墻之隔,你父親很是聽不下去年輕人的不三不四的話,就站出來驅逐誰誰誰了。年輕人么,干柴烈火,一時能忍氣吞聲,那能熬得起夜半的折磨,偷腥的貓不偷過了腥是下不了那股勁的,夜半三更到底是又折回來了。你父親非常惱火,拿著棍棒就追出來了。
于新南說,八斤,你不能不理解你父親的心,他是怕你散了一個家。誠然老人家做事是欠妥當了。要不是你現在說起,我都不知道你媳婦會因為這件事和你父親結下一輩子的過節,給自己種下不幸。
于新南說,那天我在石磨莊村,離開陳遺寶家時,我還爬在門縫上,看了看你父親住過的老子里的情形,屋頂上塌了一大片,里面有些舊家俱,也被埋在塵土里了,那個情景是很悲涼的。陳遺寶住的是上東屋,你父親住的是下東屋,遙想當年,那個大院里應該很熱鬧。百年人生,只是轉瞬,一切就都成為過眼煙云。我想著你父親要是當年沒有來到我們村子里,會不會娶上一個媳婦,過起另一種日子?人的命運里寫滿了不可預知的未知,只有到老死的時候回顧這一生,才知道活得有多心酸和不容易。
聽完于新南的這番敘述,陳八斤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靜下來,居然不知道還該說些什么好了。陳八斤沉默了一會才說,新南,你比我更理解世道人心。
事情說完了,陳八斤的心情最終也釋然了,基本上從一種抑郁的狀態里走出來了。于新南說,但愿我們明天都安好無恙,不說過得怎么幸福了去吧,只要不再有悲傷難過的事就行了。八斤,你忙去吧,你父親會聽到我們這番談話的,你也不必過于自責,內疚。死者長已矣,你今晚不會再夢見你父親了。
陳八斤說,現在我確實輕松多了。心有郁結是得發越出來,藏在我心里這么多年的抑壓,我終于清除了它。這個香爐你還是留下吧,明天我把那幾個盤也給你送過來。咱們算是把丑話說在前面了,你能賣多少給我多少就是了,我不疑猜你。
于新南說,這個不好,你還是拿回家去,等有人要了,我把收古董的給你帶到家里,還是你們自己說事的好。我可以看看東西,給你個參考建議。于新南想得還是很周全的,給了陳八斤一番應該拿回家去的順心話。
陳八斤說,其實我也不是想賣古董弄個輕巧錢的,就是看見我父親留下來的這些東西,心里很難過,真的不想再看見了。陳八斤再次這樣婆婆媽媽地表白了一番他的心態,才收起東西回自己家去了。
于新南意識到了,想要在他人流動的資本中巧取自己的利益可能行不通了,老板不可能把大把的錢甩到他手中去,由著他說了算。思來想去,于新南只有一個法子了,那就是只能自己先冒大風險,把老物價買到自己家里來,完全掌控主動權,而后再和老板談價錢了。
今天,于新南帶足了資金又跑到城里馬家老婆子家里去了,他還是投得起這個資本的。說是帶足了資金,其實也不過是按著他預期的心里價位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當然不可能揣上五萬就出發,馬家老婆子說多少他就給多少。他料定今天又是少不了費口舌的。不管怎么說,這筆生意太誘人,不冒險是無論如何都賺不到自己手里,他拼上了東西砸在自己手中的心里準備。
馬家老婆子一看到于新南,眼晴就明亮了,那份熱情,那份客氣,很是叫于新南受用。不過,于新南準備的可是一盆冷水。
馬家老婆子笑說,年輕人,我等你這么長時間了,也不見你回個話,你到底能不能找到個買主呵。于新南揣摩著馬家老婆子的心態,看樣子也是急于出手的,有戲。于新南便笑說,大媽,買主是有的,也不止三個兩個了,可是你這要價,人家一聽,談都不談了,就更別說給你帶到家里來了。我今天就是專門過來和你說這個事的。
于新南現在說起謊言來,編起故事來,也是臉都不帶紅一下的。他想這樣么?沒辦法,他這是在生意場上,那怕做的是再想做的生意,也是和人打交道的。人這種動物總是不喜歡直來直去,更不能以心換心,要不然你就試試,看看能不能做成一樁生意吧。那怕馬家老婆子的昨天,再給足了他誠意,再給足了他便宜,也只能在心里感昨天的恩,敘今天的事,這己經成為兩碼子事。
馬家老婆子是久經人情世故的人,又怎么回就這么輕易相信于新南的說詞,笑說,你說的這種情況吧,我也想到了,就可能是這么回事,要不然你肯定早過來了。我這邊呢,也是不斷有買主來看貨來問詢的,我想著答應過你,也就無心和他們嘮叨,無心叫他們看東西,把他們都打發去了。
于新南當然也是不會把這種說詞當做真的,一切過場都不過是虛與委蛇的預熱感情,真正的談判也還是需要在委婉的貌似閑散的嘮叨中,慢慢接近主題的,心急怎么能吃下熱豆腐,是吧。
于新南說,大媽,你不敢太武斷,總是輕易的就把買主打發了,你還是應該叫人家看看,討論討論價錢的。馬家老婆子就聽出來,問題的核心,還是在老物件應該是個什么價錢上。馬家老婆子說,你年輕,以你看,我該要個什么價錢是公道的?
于新南就笑說,大媽,這個不好說,古董無正價,我手下的買主,都是一聽你說的這個價錢,就搖頭走人的。到底該出個什么價錢么,我也是不好和你說的。
馬家老婆子的頭腦可不會一轉不轉,每一句話都是有作用的,這個年輕人那里會和她說廢話。馬家老婆子笑說,其實也有人說了他們想出的價錢,想四萬塊錢買下。我是真心心疼我家的貨真價實的老紅木家俱,就值這么點錢被人買走,確實覺得虧得慌。
于新南當然想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家俱到底是不是紅木做的,他到底不認識木頭,這點心里很虛,一旦被人騙了,損失可就很大了。第二件事關心的才是價位。于新南現在就是想拿非常誠懇的態度,叫老婆子給他保證的。
于新南說,大媽,你說到紅木,我這年輕人確實沒見過,這也確實是我的擔憂。我也是和我們的同行,針對那件老家俱的照片熱烈討論過的,他們有的說是,有的說不是,看樣子,老家俱的用料確實是黑紅黑紅的,也很沉實,可同行說,黑紅黑紅的木頭也不一定是紅木,盡管經過了慢長歲月的存放,是應該鼓出黑色的包漿來,但我們總是不敢確定。
一旦討論到老家俱的用料,馬家老婆子的態度可就異常堅定了,說,年輕人,你的那幫同行,我想來也都是年輕人吧,沒見識。要說到我家的老家俱用料,我敢很負責任地承諾你,一百分的紅木料,一百分的叫你放心,如果是材料有問題,我一分錢都不要了,你就是買走了,也可以退回來。
于新南笑說,話是這么說的,可是世界上多少人敢真信了去,買走了就退不回來了。馬家老婆子大大不愛聽這話了,倏然變了臉色,說,年輕人,你要是把話說到這里,我還真沒有任何的話說了,你可以走人了。
于新南的心里實在起來,看起來老物件千真萬確貨真價實,用不著懷疑了,便笑說,大媽你別生氣么,我不也就是這么說說。
于新南可沒有料到,馬家老婆子突然就成勝追擊了,再說來的話可就是既干脆又爽利了。馬家老婆子說,年輕人,我已經明白了你的用心。這么說吧,不管你手下的買主只和你說了多少錢,我這里只能減下來一萬塊,我就想要四萬,再不能少了。不管是你想買,還是他們想買,我也不打算問個什么明白。你就在這掂量掂量,能要,你買去。不能要,以后你也別再來了,都是白費你時間的,你也不值當吧。
于新南立刻明白過來,他今天又敗下陣來了,他想好的那一套說詞己經無用了。于新南只好站起來準備走人,今天這個生意,斷斷是又做不成了。于新南笑說,大媽,今天咱們就這樣吧,回頭我再和老板們求求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盡量滿足你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