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對那個鴛鴦呀水呀么水上漂,人家那個都說呀咱們兩個好。是瘋子魚亮在唱曲,一拍一拍唱得有板有眼,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歌喉美得像天籟。
這個人是有著成為一名出色的藝術家天賦的,從小就愛唱歌愛扭秧歌舞,念小學的時候一直都是三好學生,是老師眼中的榮耀,是父母心頭的驕傲,本本分分,守口如瓶,內向得像個小姑娘,長大成人后也沒有多少變化。
魚亮當然是我眾多發小中的一個,我們光著屁股先先后后來到這個并不完美的人世間,像在投胎轉生前說好了似的,我兩的出生只相差兩個時辰。
他家在村東,我家在村中,這點距離算不了什么,妨礙不了我們的關系一直都很好。我們一起玩耍著度過了愉快的童年時代,度過了愉快的少年時代。我們一起讀的小學,接受了同樣的老師的教育。我們也一起讀完了初中,在同一座學校但不同的班級里。
可惜了,就是這么一個好青年,中學白讀了,高中白讀了,大學沒考上,務農了。農民又怎樣?只要是勤勞踏實,就是一個好人。我卻沒有上高中,比他早三年回到農業上,比他更早地接觸了農業。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還是沒有拉開過心靈的距離。
昔年村里年年過年會排故事搞文藝演出,應付鄉政府的要求,魚亮總是被村長看好的寶貝人才。演出就演出唄,魚亮能歌能舞,民歌,流行歌裝了一肚子,秧歌扭得熱烈狂放,演出就換來了好評如潮。
我是沒有這方面天賦的,動動嘴皮子唱歌,還能唱幾首,和魚亮還說得上有一比。說到跳舞,我手比腳笨,可就一分成色也沒有了。所以搞文藝演出的事,村長從來就不找我。
魚亮搞起文藝來,仿若脫胎換骨換了人間,蹦蹦跳跳,狂放鮮活,觀者驚嘆,這那里是平常大家眼中的那個安靜內向的魚亮。
生活在世上的人是需要一個合適角色的,回歸到尋常日子中的魚亮,卻仿佛迷失在紅塵的行尸走肉,怎么也找不到他能扮演的角色了。
當然,我也是紅塵中的迷失者,紅塵中的行尸走肉。除了接受自己是一個農民的身份,在我們的五彩斑斕變幻無窮的社會中,我們身無長技,都只能被淪為時代風云中的一粒塵埃,和我們的父輩們一樣沒出息,快樂并痛苦地渾渾噩噩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人生不是演戲,是要實打實過日子的,魚亮不是賺不來錢,說打工,有氣力,說務農,一把好手。在農業上安分守己修理地球多少年,鍛煉得身板像頭強壯的老黃牛。
說唱歌,八音班請去了,人家賺大了,他付出了嗓子和表演,卻只能收入微薄。陽世人間人哄人,這是八仙過海的年代,沒嘴大葫蘆,品質太憨厚,就得吃啞巴虧。
要命的是魚亮談不了戀愛娶不了妻,年復一年,精神就出問題了,終于就瘋癲了。開始他父親還能管他一陣子,后來就管不住了。
魚亮不暴力,就是喜歡在院子里曬太陽,傻一陣,愣一陣,煩上來了,就滿村溜達,就放聲吼唱,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的交,你沒那心事就呀么就拉倒。
魚亮那里是唱歌,是痛哭呀,淚流滿面,悲傷欲絕,我聽了也忍不住長淚兩行滾下來。
魚亮初發病的那時候,還能扛著鋤頭下大田,悶聲不響地干農活,一天的農活半天就干完了,好像有使不盡的氣力。歌不唱了,舞不跳了,本來就不多的話一句也不說了。
他父親開始以為他就是心下不痛快,在家里生悶心氣。可天長日久,就看出來不對頭了。直到有一天魚亮在大田里干著干著活,突然就爆發了一嗓子陜北民歌,突然就摞下鋤頭狂野地竄到了大馬路上,又唱又扭,有人吃驚地呼叫他問他這是干什么,魚亮也不理不睬,旁若無人似的,村里人這才明白過來,魚亮徹底壞事了。
轉眼間魚亮就瘋癲過好幾個年頭了,家里不是不給他治,是請來的醫生也治不了。有人提議不如送到精神病院去。
魚亮平靜下來的時候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又不暴力,他父親也就沒想著,也是不忍心把他送到那個地方。何況人們的嘴里還有一種說法,說精神病院里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去處,沒精神病的人都能住出精神病來。
更何況魚亮這種病由心生的情形,分明就是個急心瘋。如果住了精神病院,弄不好可能就更精神病了。還不如叫他在村里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著,說不定那夭他心里頭那股子邪乎勁下去了,或許還可能自動就好轉過來。
我扛著鋤頭走過小街。魚亮就在我的前面,唱歌唱到了世界崩潰不復,天之下地之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境界。你說那個拉倒咱們就拉倒,世上的好人就有多少。
魚亮也不是張開嘴來什么歌曲都唱,也不是不會唱。我知道他能唱的歌曲太多了。我一聽,就知道有選擇性。好像就是反復地想唱那么幾首歌,唱完了這首唱那首,唱唱,停停。奇了怪了,一個患了精神病的人,還有能力主宰自己的情感?還有情感世界么?不是己經混沌了么?
我喊叫魚亮魚亮。他回頭來看我,不肯站住,就看我一眼,滿臉的淚水,滿臉的悲切,五官的扭曲呈現極端的痛苦。
我趕上前,拍魚亮的肩膀。我也想哭,我也想唱,我也想讓心底的積郁一泄千里。
對頭,將心比心,魚亮的心頭,肯定就是這樣一種無比郁結的狀態。這就有趣味了,一個精神病患者,一片混沌的狀態下,這個情感世界居然不能混沌了去?
我能唱,不一定就比魚亮的水平好到那里去。
我不能哭,更不能瘋癲,我得強大到足以對抗這個涼薄的世界,才能撐起天,撐起地,撐起我身后的那個苦寒的家庭。
那是家么?誰說不是,我除了沒老婆,還有多災多病的父親和母親。我比魚亮幸福多了,魚亮只有一個老父親了,子欲養而親不待,他母親沒有享受過他的孝順就病死了。現在是輪到他養他父親的時候了,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