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桑樹下徘徊了一陣,陽光暖暖,我感受到了這里無比的凄涼,心里就生出來了許多孤寂的情緒。這里是紅塵中,被世人遺忘的角落。這里是我們的先人,抖落了一身的喧囂,落下那最后的帷幕,永遠沉寂后的歸宿地。
我不相信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就都變成了陰冷的鬼魂。我認為他們是開始了另一種嶄新的生活,追求了另一種生活狀態,發展了另一個空間的文化,創造了另一個空間的文明。
我們的太陽下,他們是永遠的沉寂了,永遠地沉寂在了溫馨的黃土之下。這是我們活著的人,在我們的世界里看到的狀況。我認為,他們只是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不再與我們共享太陽下的空間,而并不表示他們就真的是煙消云散了。要不然,我們的生活中,怎么還有鬼神的說法?這只是因為我們看不到他們那個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我們不嘵得他們又以一種什么生態存在于他們的世界罷了。
我想在墳地上躺一躺,親親這滄桑的黃土地。我想和逝去的先人們說說話,問一問他們,活過的那一世辛苦么?這人間的故鄉值不值得他們留戀?這三維世界的滾滾紅塵,值不值得他們留戀?這扯淡的人生,值不值得他們留戀?
我仰望著藍天白云。遠離了喧囂,遠離了世界,拋卻了滿身的疲憊。只有此時此刻,才是我以我的生命,一個人在好好享受人生,我才真正體驗到了誰是我,我是誰。我才真正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適感。
楊老師說,神秘的婆婆就在小神坡,這答案一定是確定的,是不可被質疑的,因為我親眼見證了她的經歷。她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瞬間就完成了這一場不可思議的經歷。
然而,我卻無法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她是怎么知道婆婆就在小神坡這個情況的。楊老師她不愿描述那一會兒她究竟經歷了什么,在我看來卻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
現在,神秘婆婆卻不愿意現身見我,仍舊像個詭異的謎團,存在不存在于小神坡前。說她是存在的吧,我就是怎么也看不見她。說她是不存在的事物吧,我又真切地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我認為她就是修煉成了的老桑樹,卻證明不了這是個事實。
既然現實如此不隨人愿,那就允許我展開神奇的想象力,想象一個神秘的婆婆,和小神坡前埋葬了的先人們的魂魄,在這里如何共建了一個什么樣的生態世界吧。對,他們的世界不應該是黑暗的,陰森鬼氣,令人恐懼。他們的世界應該是溫暖的,和諧的,充滿光明的,這才能叫做一個生態世界,而不是一個黑暗的毫無生機的死氣沉沉的世界。
我想著,我們這個世界的太陽落山之后,就會漸漸地在他們的世界升起,我們在黑暗中沉酣的時候,就是他們開始光明的一天了。我們的黑夜里,小神坡下的地下,應該是艷陽高照,充滿生機。
神秘的婆婆一定不是小神坡下孤獨的小神小仙,她應該和我們的先人構成了和諧的鄰居。由先人們的魂魄組成的村莊里,或許就有一處神秘婆婆的清涼別墅,微型莊園,那里應該住著一些美麗的小仙女,陪伴著神秘的婆婆,過著豐足雅致而悠哉悠哉的日子。
先人們的魂魄是另一種有趣的生靈,他們既不是神類仙類精靈古怪,也不是鬼類。
我討厭把我們的先人說成鬼。我們的先人在我們的紅塵,在我們的人世間,苦也一生,樂也一生,愛也一生,恨也一生,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個人都帶著他們各自的人生故事走向終結。吃了多少的苦,經歷了多少人世的苦難,忍受了多受人間的不公和屈辱,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價,喂肥了世上多少的豺狼虎豹,寄生蟲,難道壽終正寢之后,帶著多少的忿懣和遺憾沉寂于地下之后,就為著變成鬼類!這是什么道理!
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是對他們的鄙視,這是對他們繼續的不尊敬,是我們這個世界人的愚昧,繼續污染到了他們的世界中。鬼,應該變成一個專用稱呼,去稱謂那些活在我們這個人世間的某些特別品類的人。
我們逝去的先人,該以清爽的面貌,干干凈凈生活他們的生態世界,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享受著他們另一世界的幸福和安寧。
我忽然想寫一首,忽然想吼一曲信天游。你在山的那一邊,哥哥我在圪梁梁上站,叫一聲妹子呀,妹妹沒聽見,哥哥心里胡盤算。
村里只有兩個人最喜歡陜北民歌,一個是魚亮,一個是我。
那時候,魚亮還沒有瘋癲,可是似乎已經有很久了,沒有人再聽到他唱歌,也沒有誰見到他在村子里走動。
后來我才知道,魚亮那些日子非常怪異,吃了睡,睡了吃,不聲不響,也不干活,經日里和他老父親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去看他,他也對我愛搭不理。我當然不高興。我又沒有招你惹你,給我這臉色瞧為的是哪般?我說魚亮,你起來,咱們說說話。魚亮本來是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的,這下好了,翻一個身,看都不看我了。
我說魚亮,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咱們喝酒去怎么樣?我心里也不痛快啊。魚亮照舊不說話,拽起床單就裹在臉上,身上,像死過去了,裹上裹尸布。可他分明是大活人,有意思么。
我給魚亮一支煙,魚亮不接,煙卷滾在了枕頭邊。我坐下來,想了想說,魚亮,我們都不是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了吧?沒有媳婦沒有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吧?這么多年的光棍都打過來了,怎么以后就過不下去了!
魚亮這才開了口,在床單下面悶聲悶氣說,小龍哥,你走吧,我知道你的好心,你是來勸我想開的。這么多的不順心事,你能想開么。
是呵,活在人世間,總是有著那么多的不順心事,這也不順,那也不順,好像我們從來就不該順順當當活幾天似的。你想不開,我也想不開。可是,想不開我們也得想開了,不能叫悶死,憋死,氣死。我們得活著。
說話就好,我感覺有戲了,這個人應該能被我說服,而后恢復生活的常態,繼續一天一天地熬,繼續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但是我錯了。
我說魚亮,你叼起煙來抽幾口,要使勁地抽,要狠狠地抽,我有話說。魚亮這回果然聽話了,撩開蒙頭的床單,露出臉來,噙上香煙。我說你起來,別燒了被子。
魚亮起是起身了,坐直了,我這才看到那枕巾濕了一大片。這漢子承受不起痛苦了,承受不起委屈了,哭損了肝腸。
我說魚亮,女人算個什么東西。咱倆這么多年跌跌撞撞走過來,沒有她們,不是照樣活得開心,活得痛快,活得自在。我們為什么要給自己過不去,折磨自己。
開心么?痛快么?說給自己聽聽好了,哄哄自己勝過吃良藥。自在么,那是真的,真的很自在,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拉倒。說女人是個什么東西,這話的確有問題,一棍子都打死了。
這個道理我想不通。魚亮說,小龍哥咱們能比么?你愛情也談了好幾場,人也快活了好幾回,我和那個姑娘說過話,親過嘴。
我笑了,也理解錯了,想做糾正。我說我是談過戀受,但是沒有快活過,你抬舉我了。咱們這點能耐,床上的事輪不上,人家不會給咱這個便宜。
魚亮未曾開言,先就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來,香煙也不能好好抽了。魚亮說,小龍哥,我不是抬舉你,我是說你還浪漫過,花前月下過。我沒有啊。我這張嘴……
不料想魚亮一句話沒說完,啪啪啪就自搧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魚亮痛恨自己,就痛恨到了這個地步。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自己的無用,痛恨自己不爭氣。啪啪啪的耳光也仿佛是打在了我的臉上,打在了我的心上,一樣的痛徹,一樣的感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的生命從先后墜落紅塵的那一天,命運里就寫著沉重的兩個字,叫痛苦。
魚亮淚眼婆娑,泣不成聲,說,小龍哥,我憋屈,我無能呵!我沒辦法對你說清楚我的苦難。我知道我遲早會郁悶死,去了陰間也是個可憐鬼。
是的,我想對魚亮說,你要是這么想不開郁悶著死了,那可真就是個鬼了,成不了個叫我想念的魂魄了。你不能變成鬼,你的和我們的先人一樣,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不需要肉身的公民。當然,我不能這么說出來。
誰不憋屈,誰不無能。魚亮做了一個總結,這八字,字字千鈞之重,概括的是,我們生活的理念,我們生存的能力,我們的處事之道,我們的茍且人生。我們不是這個社會的適者,我們不適應這個社會的規則,我們無以為計于世故文章人情學問,無法成為環境中的精英。我們是枉來世上混日子了!
我怎么都不敢想了去,這是魚亮在我們所謂的正常狀態下,和我最后說過的一番交心話,之后,就再也沒有之后了。之后,我就只能聽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瘋瘋癲癲的話了。
哥哥你在那一邊,妹妹我在張家的畔,叫一聲哥哥你沒聽見,妹妹我實在是想念。這扯淡的陜北民歌喲,你撕碎了誰的心肝!
后來的事是這樣的,我聽說直到有一天,魚亮給他老父做好那頓飯,端上來,說,爸爸,吃吧,吃了這一頓,我就給你做不成了。
他老父親己經有些日子的心神不安了,兒子的不正常,是心病害的,可是他無能為力。聽了這句話,就強烈意識到一定要出事了,剜心揪肝的,老淚縱橫。
他老父親哽咽著說,孩,你到底怎么了?你說說呀。你不要悶在心里,會傷了身體的。你說出來就痛快了。
說出來就能痛快了么?能說出來的話,早就說出來了,就算不說給你這老父親聽,也一定會說給我聽聽。他可以不在我這兒忌諱什么,可以底朝天地傾瀉個干干凈凈。他在我這兒都無法傾瀉了,那還可能在你這位老父親那里一吐心聲!積郁得太多了,吐不出來了,要么帶著這些沉重的痛苦死去,要么走向崩潰,走向瘋癲。
魚亮就泣不成聲,說,爸爸,你吃飯,沒什么。我想出門賺錢,變變咱家的日子。他老父親說,不對,孩子,你一定有事,要說出來。
說是說不出來了,能說出來的就都不叫痛苦了,真正的痛苦,一定是你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魚亮的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端著個冒氣的熱碗,淚水朦朧地,就暴吼出來了幾聲民歌:
山那在水在人長在,一對對鴛鴦水呀么水上漂。
之后魚亮又沉默了,一條繩子從屋梁上垂下來。
幸虧他老父親注意著,一棍子重重打在魚亮脊背上。魚亮沒能上成吊,沒能變成吊死鬼,可一天就不如一天了。
我不想再想魚亮的過去。現在,我只想吼一曲粗獷的陜北民歌,就還是想起了他的不幸。人呵,活著就是來體驗痛苦的,不是這種痛苦,就是那種痛苦,誰也躲不過,誰也躲不了,是不是該我們經歷的都經歷。
這些痛苦,有些是我們自己找的,有些是我們的同類強加于我們身上的,還有一些是社會性的。魚亮呵,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活不明白呢!怎么就挺不過去了!怎么就選擇了混沌!
喔,對了,混沌了比死亡好,至少別人看起來,你還活在這個世上,你還活在這扯淡的人世間,你的生命就還在延續。對于混沌者來說,我認為就是,你活著,生命已經追求到了另一種意義,另一種體驗,另一種升華!你已經看到了一個無限光明的神秘世界,極樂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向你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