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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婦女解放運動的啼聲

從“便所”開始解放

首先,從五十年前的大事件談起吧。自20世紀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一項名為“Women's Liberation Movement(WLM)”的婦女解放運動,同時在世界多國、多地蔚然興起,日語中簡稱“國際婦運”。而“women's liberation”,即為“女性解放”之意。

日本的婦女解放運動,誕生于1970年10月21日。在日本,自從1966年人們打出“反對越戰”的標語之后,每一年都會如期舉辦反戰主題的游行與集會。1970年10月21日當天,名為“戰斗女性同盟”[1]的團體,在東京銀座一帶組織發起了一場僅招募女性成員參加的示威活動。于是,“從便所開始解放”幾字被印在傳單上四處派發,堪稱日本婦女運動的“問世宣言”。

這份傳單并無署名。眾人只曉得上面的文字出自女權領袖田中美津[2]之手。在復印機等設備尚未普及的當時,傳單的制作要么純靠手寫,要么使用手工雕版進行油印,單次印量僅有一百至一百五十張,最多也不過三百張。

多年后,松香堂書店專門搜集此類活動傳單,編纂發行了一套三卷本文獻《史料匯讀:日本婦女解放運動史》(1992—1995)。當時,在活動現場拿到傳單的女權活動家之中,想必也曾有人意識到,“如此富于歷史意義的文字,將來必定具備研究的價值”,于是才將它們留在身邊保存了下來吧。而編者為該套文獻撰寫的序言,讀來也感人至深。

堆滿了紙箱的傳單,是女人向女人發出的召喚。經歷了若干次搬家后,最終,它們長年盤踞在抽屜的一隅。盡管頁面已泛黃,形如一沓沓廢紙,我卻依然不舍丟棄,只因它們正是我自身的寫照與代言。運動中每位女權先驅的吶喊,便是我自身的吶喊。

——三木草子《史料匯讀:日本婦女解放運動史》

以上便是“從便所開始解放”這句話,被收錄至該書的原委。但諸位是否清楚,所謂“便所”,究竟指代什么呢?便所,即女人的性器官。換言之,它作為“男人性欲的處理器”,同時也是對女性的一種代稱。

有句話叫作“或為母親,或為便所”。這個說法,是我們性別研究者常用的專業術語,它表示“性的雙重標準”,指男人以一套利己的性道德將女性割裂為兩個集團,即“用于生殖的女人=妻子·母親”和“提供性快樂的女人=娼婦”,通過采用不同的道德準則,對兩個群體分而治之。“或為母親,或為便所”是一種象征性的表達,形容在這種性別構造之下被割裂與隔離的女性。而田中美津女士借由那枚傳單,宣示了一種態度:自己既非傳統定義中的“母親”,亦非男人眼里的“便所”,而是兼具“生育”及“性欲”兩種屬性的、完整的生命個體。同時她也指出,對于這樣“完整、多面、立體的女性”,男人卻從未肯稍稍正視一眼。

話說回來,田中美津為何會在當年的示威活動中發此驚人之語呢?原因在于,反戰運動中的男性同儕,總把女性成員當作解決性需求的“便所”來看待。田中美津的控訴,在當時可謂振聾發聵。

與她所揭露的內容同等重要的一點是,當時還舉行了僅僅接納女性參加的抗議活動。在此之前,戰后的各種社會運動曾發起過無數次游行集會。而20世紀60年代,日本的學生運動也轟轟烈烈應運而生,男女學生皆投身其中,在示威活動中高舉過“反對安保條約!”“反對學費上漲!”“實行大學改革!”的標語牌。這本是一場男女學子共同參與的抗爭。

然而,到了運動末期,卻出現了由女生自主發起、獨立參與的集會。以往的社會運動中,主導權一向由男性所掌控,他們對這股女生“單干”的勁頭格外抵觸,原因不僅在于男性自身淪為了批判的對象,同時他們也責怪女生的自主行為擾亂了運動的統一部署,遂給她們扣上了“派系主義”的帽子。

日本學潮曾受到左翼思想的巨大影響。而階級解放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的終極命題,與女性解放也息息相關。然而,理論上雖說如此,實際上學生運動卻對女性覺醒極度排斥。這一事實,經由女性獨立籌劃、限定女性參加的示威活動,充分暴露了出來。有鑒于此,多年后我們才將1970年10月21日這天,定為日本婦女解放運動的誕生日。

婦女運動與學生運動

大約同一時期,歐洲也掀起了名為“婦女解放運動”的浪潮,英文稱為“Women's Liberation”或“Women's Emancipation”。而促使其萌發的社會背景,則是20世紀60年代于世界多國同時頻發的學潮(Student Power)。

在日本或歐洲,“學潮”一詞主要指反抗政府體制的左翼學生運動。日本國內,1960年爆發的“安保斗爭”,即反對改訂《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革命,是戰后聲勢最為浩大的群眾運動。在這場群眾革命中趁勢崛起的,則是當時已成立的左翼政黨——日本共產黨。但與此同時,也存在一批青年學生,對日本共產黨的領導失望透頂。他們集結成一股勢力,號稱“新左翼”。

新左翼以大學生為主力軍,提出了“現有政黨的斗爭方式太過溫和,訴諸暴力手段也可達成革命目標”的行動方針。頭盔加木棍(武斗棒)是他們的統一武裝。這套器具,原本只是游行示威中為了抵御警察機動隊的暴力鎮壓而采用的防身手段,后來卻逐步升級為武斗的裝備。當年日本的社會運動就是這樣充滿暴力,說來恐怕如今的年輕人都難以置信。

在歐洲,民眾失望于上層統治,從中誕生了大批新派的左翼分子。新左翼一方面不愿放棄追求社會平等的理想,另一方面卻不滿于教條化的政策。而這種思想,成了孕育歐洲學生運動的土壤。

街壘后方的女性歧視

在1960年的安保斗爭之后,日本學生運動的目標轉為反對越戰。一架架戰斗機從日本境內的美軍基地傾巢而出,在越南上空連連轟炸,學生們為此發起抗議,譴責日本政府對戰爭推波助瀾的態度。此時距日本在“二戰”中告敗,方才過去二十余年,戰爭的慘痛記憶仍歷歷在目。戰后出生的青年一代對父輩問責:為何當年你們不曾挺身制止戰爭的發生?圍繞高校運營方濫用強權的問題,學生們也用街壘與路障封鎖了校舍,以此訴求大學當局實行改革。

那么,街壘后方又在發生什么呢?那里存在的只是涇渭分明、毫不掩飾的“男女性別分工”。當時我正在京都大學讀書,也參與了這一系列運動。我們這群女生每天所負責的只是在戰壕里給大伙兒捏飯團。此外還有另一項任務,便是籌劃并提供救援服務。說白了,就是去給和警察發生沖突而遭逮捕的戰友送慰問品。就這樣,女生在運動中分配到的不過是所謂“槍后之妻”“從軍看護婦”之類的角色。

除此以外,戰壕后方還流行“性解放”(Sexual Liberation)。當時性革命(Sexual Revolution)正席卷全球,是嬉皮士、戀愛自由、性自由大行其道的年代。日本的男女學生也躍躍欲試,紛紛挑戰傳統的性規范,踐行起性愛自由的理念。

然而在這股潮流中,主動追求性自由的女生,背地里是被男生怎樣稱呼的呢?有個叫法是“公共廁所”。男生一邊利用她們解決性欲,一邊又對她們極盡侮蔑。隨后,“從軍慰安婦”的問題也浮出水面,暴露在大眾視野。女生們這才得知,原來“公共廁所”正是“二戰”中日本士兵對慰安婦的隱晦叫法,這使得她們頓時心口如遭雷擊。

在當時的年代,“女人婚前理應守身如玉”的性規范仍深深扎根于社會大眾的意識之中,甚至專門用“初夜”一詞來形容新婚夫婦在洞房當晚才首度同床共枕。性解放乍看之下是一種男女平等的理念,從實際效果來看,卻給男女兩性分別造成了“不對稱”的影響。換言之,對男性來說,它是一枚勛章,對女性卻是一抹污點,即不名譽的烙印。如今這一點仍未改變,但在當時,這種反差則尤為強烈。

如此一來,許多女生開始對男戰友深感心寒。而隨之誕生的,便是日本的婦女解放運動。其實,縱使放眼全球,各國有關女性權益的運動中最初的旗手與骨干,也大多是在新左翼運動中對男“戰友”大失所望的女性活動家。女性們幡然醒悟,“在這場男人引領奔赴的革命里,女人遭遇的卻只有背叛。我們自身的解放,只能靠自身去爭取!”

此外,許多走投無路的年輕女孩、離家出走的婦女、單親媽媽與家庭主婦,也匯入了抗爭的隊伍。這便是同時席卷世界各國的婦女解放運動的簡略由來。

婦女解放運動并非“外國進口”

另外,美國的婦女運動情況卻截然不同。給美國20世紀60年代造成深刻影響的并非新左翼,而是民權運動。所謂民權運動,即為黑人爭取平等權利的運動。在美國,黑人名義上擁有公民身份,但現實各個層面對黑人公民權的限制與種族隔離手段無處不在。不僅公交巴士會將白人、黑人的登車口與座席劃分開,餐館里也為白人設置獨立的專屬用餐區域。正因種族歧視如此嚴重,在美國,相較于性別歧視,有色人種的維權斗爭才會成為運動的主題,被置于大眾視野的前景處。

正當民眾斗爭愈演愈烈之時,肯尼迪總統出面推行了一系列禁止種族歧視的民權法案。美國女性趁此時機,發起了屬于她們自己的抗爭運動,理由是:如果種族歧視不公平、不正義,那么性別歧視也同樣需要推翻。

所以,美國婦女解放運動的緣起,放在世界范圍內來看,屬于一個特例。盡管如此,歷史學領域里某些男性老學究卻仍舊寫道“婦女運動是由美國輸出并登陸日本的”,每每讀得我一頭怒火。這句論述在兩重意義上都是錯誤的。

首先,正如前文所介紹的,美國婦女運動的起源是民權運動,而日本當年壓根兒不存在民權斗爭這回事。其次,婦女運動是從西方“登陸”的說法則是錯上加錯。日本的婦女運動絕非“外國進口”。1970年10月21日當天派發的那枚傳單,可不是從哪位洋大人手中“舶來”的,而是田中美津本人心聲的流露。日本的婦女運動憑著自身創造的話語,發出了呱呱墜地的啼聲。在我看來,這也是它并非“舶來品”的一項證明。

之所以將婦女運動指為“外國貨”,其實是“對日本人來說搗亂作怪的禍害皆是由外族侵入的外邪”這種無意識偏見在作祟。此外,其中還隱含著一層對女性的輕蔑態度。換言之,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仿佛在說:“盡管不合本國的規矩與體統,奈何這幫崇洋媚外的輕浮女子卻莫名大呼小叫,整日鼓噪不休。”事實上,圍繞婦女運動展開的報道中,各種老朽媒體常常有此論調。

對于同樣是在20世紀60年代全球各國同步爆發的學生運動,并沒有誰稱其為“舶來品”,而對隨后崛起的婦女解放運動,卻以“外國貨”相稱,這反映出一種觀念,即視女人為“比男人低劣的物種”。

四次女性主義浪潮

另一方面,伴隨全球多國同步爆發的婦女解放運動,也萌發了一股新思潮,今日回溯女權發展史時,人們稱其為“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第二次女性主義”,是后來的研究人士對20世紀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的女性主義風潮賦予的稱謂。

如果將這股潮流定義為“女性主義”,那么之前的年代呢?從未有過女性解放的思想嗎?大家不免心生疑問。其實向更早前追溯,確實存在過類似的動向。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世界上首次爆發了以“婦女參政權”為核心訴求的女權運動,后來被定義為“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當時的女性已經自發地開始使用“女性主義”(Feminism,亦稱女權主義)這個詞了。

但話說回來,所謂“女性主義”究竟是指什么?一場運動被定義為“女性主義浪潮”,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是女性自主自發的運動。換句話說,不是男女共同參與,也不由男性所主導。第二,訴求是女性從傳統性別角色的解放、從“女人味”“女性氣質”的解放。前文提到的日本婦女解放運動恰好符合以上兩項條件。

如今,回顧女性主義運動的整個歷史,在第一次、第二次浪潮之后,又相繼出現了第三次、第四次。此外還有一些尚未被定義的動態,在這里,姑且按照“一共有四次”來計數好了。至于每一次浪潮的爆發處在什么年代、有怎樣的社會背景、主要訴求是什么,在接下來的章節里,我將依次為大家進行梳理。

注釋

[1]日文為“ぐるーぷ·戦う女”。

[2]田中美津:參照書末附錄“女性主義群英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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