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禁衛軍的帶領下，嬴風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墨云宮。

在十歲之前，嬴風就住在墨云宮里。可是因為在他喚醒前世的記憶之后，十歲之前的那些事情變得仿佛就像是場大夢一般，明明真實，卻倍感模糊。此刻他感受著墨云宮里那絲熟悉無比的厚重與滄桑，心中涌起怪異的感覺。

片刻后，禁衛軍將他二人帶到國君的寢殿之外，示意二人進去。嬴坤自是熟門熟路，可嬴風的動作卻忽然僵硬了起來。

推開門，贏景泰穿著絲綢做的睡袍盤坐在榻上，臉色一如兩年前那般蒼白無力。除他之外，寢殿內再無一人。

嬴坤躬身問道：“君父身體如何？為何將大夫屏退了？”

這位飽受內亂折磨和天下人蔑視的一國之君淡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喘著輕氣說道：“為了讓你安心。”

嬴坤臉色一僵說道：“兒臣聽不懂君父在說什么。”

贏景泰極為緩慢的眨了下眼皮說道：“你將禁衛軍里所有效忠于你的統領調到殿外執勤，又在其中安插了許多招賢館的高手。倘若我這寢殿里還留有旁人，恐怕會叫你分了神啊。”

嬴坤深吸一口氣說道：“果然什么都瞞不了君父。”

贏景泰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如此安排，究竟是要保護嬴風呢，還是要保護我。”

嬴坤頗有些尷尬的說道：“兩者都有吧，孩兒只是怕發生亂事。現在我秦國再經不起折騰了。”

贏景泰嘆了一口氣說道：“癡兒啊癡兒，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的事情，難道你以為為父病糊涂了不成。”他將目光微微轉向一直不曾開口的嬴風，淡淡說道：“風兒又可曾看明白此點？”

嬴風的呼吸漸漸加重，雙拳微微捏緊。八年了，他一共只見過贏景泰兩次，第一次是在玄陽守軍的演武場與晉國使節團的比武之會上。那次嬴風不得不向其遙遙行禮致意。而這次，仇人就在眼前，沒有防備，沒有抵抗，可眼下卻又是一個不能報仇的僵局。

他嘴唇死死抿著，從牙縫里擠出聲音道：“我看得明白，但我依舊想殺掉你！”

贏景泰目視嬴風許久，忽然點點頭說道：“果然是哥哥的兒子，無論樣貌和性格都是如出一轍。如果哥哥在天之靈能夠看到，定會欣慰不已。”

“住口！！！！”

不知為何，在聽到贏景泰自然無比的說出哥哥二字時，嬴風就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怒火。

一聲暴喝之下，嬴坤瞬間抽出腰間佩劍，一臉謹慎的盯著嬴風說道：“風弟莫要沖動！不要讓愚兄難做！”

嬴風強自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深吸一口氣，垂立在那里不言不語。看到此景，嬴坤心中也暗舒一口氣，卻還是不敢大意。

贏景泰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聲音仿佛傳自十分幽遠的地方。

“有一句話我曾問過太尉，可太尉不但不信，還狠狠的駁斥了我。如今我再把這句話問你一次。倘若我說，八年前儲君府上那場大火不是我叫人放的，風兒信嗎？”

嬴風面無表情，可心中仍是不免一愣。日前當嬴坤告訴他，贏景泰要召見他之時，他心中做過無數個猜測，可怎么也沒有猜到，贏景泰召他來，居然會問這句話。

今天細細接觸之下，嬴風已經感覺到贏景泰似乎并不像天下人想象中那樣平庸而無能，也不像自己印象中那樣陰險狡詐。他看上去，只是一個久病不愈的老人，半只腳已踏入墳墓。雖然心中沉淀多年的仇恨與執念不可能被一句話就推翻，可嬴風依舊分辨不清楚這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贏景泰此言意欲何為。

嬴風板著臉冷哼一聲說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贏景泰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嬴坤想要上前拍撫，卻只在本能下邁出小半步后，又收回腳來。他不敢遠離嬴風，以免發生他最不想看到的亂局。

咳了許久，贏景泰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胸口說道：“我能夠感受到，我就快追隨哥哥的腳步而去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風兒還是仔細的想一想這句話吧。”

嬴風喝道：“收起你的其言也善吧！！我明白了，你只是希望抹平我心中的仇恨，這樣一來，在你死后我就不會將這仇恨轉嫁于嬴坤的頭上，是也不是？！”

贏景泰再度咳嗽起來，直至咳出血來，全身抽搐成一團，依舊沒有好轉的意思。嬴坤再顧不得其他，大步沖上前去扶起贏景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跡。

贏景泰微微閉上了眼，喘了幾口氣后，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忽然坐直了身體，再次睜開的雙眼中再無半點疲憊，常年蒼白異常的臉上也涌起一絲紅潤。

眼見此景，嬴風心中大驚，暗道莫非這贏景泰一直以來都是裝病不成。嬴坤的心中卻是猛的一緊，回光返照四個字忽然涌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贏景泰推開嬴坤，沉聲說道：“你不妨想一想，以當年的情況來開，如果殺掉你，秦國立刻會陷入內亂，而我手無兵權，國內又盡是哥哥的舊部，到時我必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果不殺你，你也依舊搶不走我篡來的君位，最多也只是逃出玄陽城，跟太尉大人雄踞一方而已。這么一道簡單而清晰的選擇題，換做是你，你會怎么選？”

嬴風此刻雖然就要壓抑不住拔刀的沖動，可畢竟理智尚在，不然也不會苦忍這般長的時間。贏景泰的話他雖然半個字都不信，可依舊是聽進去了。

嬴風猛一揮手說道：“就算大火不是你放的，僅從你貪戀權位，逼死丞相衛湘子，不惜毀掉我君父畢為秦國生打造出來的希望，你也已經是罪該萬死了！”

此刻的贏景泰似乎恢復了一國之君的氣勢，不怒自威的重哼了一聲說道：“在我的心中，哥哥一直是我秦國九百年來最偉大的君主，我又怎會為了一把破椅子讓祖宗的基業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當年我篡奪君位，實屬無奈。因為哥哥并非死于舊傷復發，而是被賊人刺殺身亡！！”

嬴坤和嬴風同時被這番話震住，驚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