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三人約好了明日修整一番再去探探縣丞府衙的事。
景行、景法畢竟傷勢初愈,神魂終究有些虛弱,便去早早休息了。
方長閑來無事,便坐在破廟大殿中一邊烤火,一邊體悟煉情心火這幾日的進展。
他那四時八風法是體悟天時地理修成。
這煉情心火自賈吳氏身上體會到人間情愛之苦便亦有了突飛猛進的姿態。
但壞處就是隨著煉情心火的精進,他內心的情欲也變得豐富起來。
他不再如山中清風一般高高在上,隨著此法修為精進,他的情緒也更加多變起來。
面對李棠母女,他多了憊懶。
面對祝山夫婦,他多了欣賞,也更愿意去驅使他們為自己辦事。
面對賈仆,他也愿意為了賈仆身上那似曾相識的迷茫而助一臂之力,愿意日日與其交流那巫紋秘符,以便有朝一日他能早日了卻執念。
一言以蔽之。
前十幾年的四時八風法讓他將自己從人修成了狐仙。
現在的煉情心火則在將自己湊個狐仙修成“人”。
“真是一種有意思的體會。”
頭頂的明月如一彎玉鉤,此時正掛在龍尾山一角。
年年歲歲人不同,歲歲年年花常開。
也不知這輪明月在這寂寥天空見過多少自己這般異鄉客。
“公子。”
不知何時,賈仆所化木偶自己從方長腰間跳了下來。
“公子,這山中似乎有我熟悉的東西在。”
中年人仆役模樣的賈仆望著月下龍尾山,一對黝黑眼珠亦有些渙散。
“……符……和尚……似乎我變成水鬼以后來來過這里……”
一道似狐像鬼的赤色秘符在他面上一閃而逝。
賈仆似乎又回到了那晚變成大鬼被人操控的時候。
只只螢蟲一般的秘符在他體表四處游走。
時而聚作一團。
時而相互爭斗。
時而還會與陰司留下的印記廝殺起來。
“我姓賈,我家應在、應在金水縣……金水縣哪里?”
方長見狀神魂一動,但卻未阻止他。
而是任由賈仆在這山中野寺中四處游蕩。
“這里不是……”
“這里也不是……”
“……怎么都不是?”
賈仆站在山門前,喃喃自語,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
此時他已變回那大鬼模樣。
雙眼漆黑,身形高大,一身秘符化作赤潮,隱有將其染成赤發鬼物的趨勢。
“家!我的家呢?”
大鬼突然拔足狂奔,向著大山深處跑去。
方長留下五十陰司兵馬護衛景行三人,自己則緊隨其后,化作一縷煙霞渺渺而去。
大鬼身形高大,步幅頗大。
加之又是純陰鬼物,草木山石根本不能限制其行進。
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經領著方長來到另一處山中幽谷。
此地塞在一片茂密林木之間。
四周均是刀劈斧砍一般的陡峻崖壁,往來進出只有一條下狹長小道。
若非有賈仆領路,此地確實難尋。
從小道飛入。
便見谷中落著一座荒廟。
大鬼則在廟中捧著一只一人大小的水缸嗚咽痛哭。
方長在附近打量一圈,便見這荒廟中既無神像,也無祭臺,就這么擺著一地的青黑水缸。
水缸約有十余之,均覆以石木,其中隱隱有陰煞臭味傳來。
湊近一看,大鬼所抱水缸中則蜷曲著一具慘白枯骨。
缸中只有一半黑水,一具枯骨,枯骨上則生著一叢似葛而花紫的水草。
“公子……”
大鬼雙目垂淚。
滴滴鬼淚斑駁如雜相水晶,落在地上則發出一連串的清脆聲響。
“公子,我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家,但是我想起來是怎么死的了。”
大鬼低頭看向水缸。
“這缸中黑水,就是我的血肉,這枯骨便是我之骸骨,而這水草,就是害死我的水莽草了。”
水莽草?
方長細細觀詳此草。
隨即發現此草與城隍夜宴時,馬燃曾向自己提起,外縣有一伙賊人,擅用毒草害人,有向金水縣逃竄的趨勢。
但自己與陰司兵馬之后卻從未見過那些賊人。
不過這水莽草卻與城隍卷宗上所繪毒草生的一般無二,應是同一毒草。
此物若是有人誤食用,便會腹痛死,且死后所化為“水莽鬼”,需誘人替死才能超生,是生在楚江一帶的一種毒草,隴右郡無其生長環境。
方長也只在陰司抵報中見過幾次,實物卻是頭一遭。
“賈仆,你可能回想起是何人以此毒草害你?”
“……”
大鬼細細回想半晌。
良久之后這才遲疑道:“我只記得自己在一茶鋪中喝了一碗茶,便腹痛難耐,等再醒來,便已經在這水缸中了。”
“水缸外是什么我并不知曉,我只能聽見有個豫州口音的男人聲音常常會來此地與人私會。”
“那個女的好像被人稱作……趙婆?”
方長輕搓下巴。
趙婆,豫州口音的男人。
那定然就是那個疑似月魔畫皮的媒婆,以及同老羊倌一起用造畜法害人的中年漢子了。
——此地估計又是泥偶會作的孽。
“有沒有想起一些關于泥偶會的事?”
大鬼又陷入了深思。
似乎這個詞對他而言觸動不小,其神色時而虔誠,時而猙獰,口中更是喃喃不斷,似乎陷入了什么深層次的夢魘一般。
久久之后,大鬼終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瞪大雙眼,張著漆黑大嘴,似作吶喊,但卻只傳出一聲如長蟲嘶鳴一般的狹長氣鳴音來。
“嘶——”
赤色秘符在大鬼身上一閃而逝。
方長這次眼尖,終于看清上面的蟲鳥狐鬼對應的是什么。
“喚、蛇君、生靈。”
喚一名為蛇君的生靈。
大鬼還在張著嘴巴嘶嘶鳴叫,方長卻從廟外聽見一聲闔然巨響。
——似乎有一龐然大物正在地下翻江倒海一般。
其身軀擠開巖石,其鱗片摩挲土壤。
其呼吸吹動山風,其聲勢震動山野!
當真是好一頭龐然巨物,好一條山中蟒妖!
“何人……喚我?”
一只房屋大小的青黑色頭顱垂在廟門外。
兩顆車輪大小的幽幽豎瞳一動不動的盯著方長,盯著大鬼。
似乎在分辨是誰喚醒了它。
“紅鸞的泥鬼,還有……一只小狐貍。”大蛇發出一陣低沉緩慢的聲音,又緩緩將頭顱縮了回去。
方長這才有機會看清他的全貌。
此蛇鱗片大如水缸,身軀粗如樓船,谷中小道亦只夠他探進來半截身軀。
其信子吞吐不定,方長定眼細觀,還從猩紅蛇信上看見一顆雙眼緊閉的人頭。
——束著道髻,眉心一豎彎曲紅痕,面相威嚴端莊,如廟中神像,又似堂上高官,可惜卻只剩下了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