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仆牽著牛。
方長則在牛背上與他一邊閑談,一邊研究他生魂中已經沉積下來的秘符。
以他的角度來看。
構成秘符的蟲、鳥、狐、鬼四相,分別有所側重。
其中如蟲的蠕紋,應當象征的是生命,是基礎,可以代指繪秘符者本人。
鳥則代表著天空、預言、溝通、觀察、記錄。
自古至今都有鳥為神之使的說法,向上飛揚的鳥紋便是載體,可以將“人”的種種意識向其目標進行傳遞。
狐,象征著智慧、變化、象征著天地間那些不可名狀的鬼神,是秘符最終的指向所在。
在那道指向三仙觀的秘符中,盜書妖狐就用了幾枚狐紋指代自己,讓秘符可以被他們所控制。
而鬼。
則是四個意向中最為特殊的一種。
似乎這個古老部落將一切人力不能理解之物均歸類于“鬼”。
如雷霆、火焰、風暴、地震、瘟疫等等等等。
所以當鬼紋在秘符中出現的時候,它便代表著一種繪符者想要實現的效果。
比如秘符門戶中狀若山洞的鬼紋,比如賈仆身上如牛般頭生雙角的鬼紋。
它們一個代表著洞開門戶,一個則代表著如牛一般的巨力。
方長在老牛角上沾著清水繪了幾個抽象的符文。
先是代表自己的蟲紋,而后是象征信使的鳥,代表四時八風的狐,以及自己想要的效果——一團如風似云、向上托舉的流云紋。
呼哧喘息的老牛突然便覺腳下一輕,似乎有一團清風將自己托了起來。
當下便得意的打了個響鼻,也不磨蹭,又搖頭擺尾的在林間小道上攀登起來。
“有趣。”
方長細細揣摩著其中的韻味。
再一次為古人的智慧所嘆服。
也不知這三只妖狐是從何處尋來的這等上古巫紋,他們那文化水平竟然能研究明白,也是讓方長稀奇。
“那后生!你也覺得這大山有趣?”
方長抬頭,便見林中小道處站著一獵戶打扮的老叟。
背著一柄木胎弓,腰間別著一大一小兩柄短刀。
他去看時,此人正笑盈盈的坐在一塊青石旁,許是剛剛從密林深處而來,腳邊還放著一只半大的小鹿。
小鹿除脖頸處有一點血跡外,全身并無其他傷痕,可見獵戶手藝非比尋常。
“綠樹幽幽,群山綿綿,這龍尾山如何不算有趣?”
方長在牛背拱拱手,向老叟問道:
“老丈,不知后生我說的對不對?”
獵戶哈哈大笑,“老丈我不懂那么多,但這龍尾山夏秋滋養山果,繁育獵物,不知養活了多少山民,冬春抵擋寒風,讓那塞北風雪不至長驅直入,又不知護住了多少農家,確實有趣的緊啊!”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
這獵戶姓杜,是龍尾山下的獵戶。
家中還有兩個兒子,幾畝薄田。
以他的年齡,本已過了進山打獵的時候,但奈何近幾月以來,稅賦越來越重,一家地里所產收成還未落袋,便要被官府收走大半。
趙叟若是不來這龍尾山重操舊業,只怕是活不到冬天就要被兩個兒子背到山里,砌入瓦罐墳去。
他還有兩個孫兒,他還想再多活幾年,看著孫兒多長大幾年。
“不知老丈說的瓦罐墳是指?”
趙叟沉吟片刻,最后從腰間解下一只煙鍋,默默抽了起來。
“看后生的樣子,應當也是大戶人家出生,不知瓦罐墳倒也正常。”
趙叟吐出一串煙霧,煙中的老臉亦有些木然。
“我們這里雖然靠近高嵐鎮,看似倒也繁華,但平日賦稅也不輕,所謂人過六十,你多吃一口,兒孫就要少吃一口,人過七十,你多活一日,兒孫就要少活一日。”
“有些山下人家吃喝拮據,等家中像我這樣的老朽多了,其子女便會選擇在山上找一窯洞,安置其父、其母于窯洞,每送一日餐飯,便要砌一塊土磚,等何日土磚砌滿了窯洞,這餐飯也就不用送了。”
趙叟平靜的瞅著煙鍋,眼神中閃過一些悵然:
“之所以將這窯洞稱之為瓦罐墳,便是因為子女在開挖山土時為了節省力氣,大多只挖一個僅能一人容身的狹小空間,再砌以土磚,便神似瓦罐了。”
此風俗方長之前亦有聽聞。
只不過有些地方是這瓦罐墳。
有些地方則是雕刻木碗,方便日后丟棄老人時連碗一同處理。
雖不甚相同,但大體都是這般意思。
但高嵐鎮地處金河入黃河口,又有龍尾山這座大山供養,其物產豐富,百姓安居,不應如此窮困才是。
“縣衙不是早已三令五申廢除此俗,并布告各鄉鎮,若有違者,一律按殺人論處嗎?為何你們這里還是如此?”
“后生啊后生!”
趙叟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長嘆一氣,選擇略過這個話題。
二人又談了幾句,趙叟干脆起身背好小鹿,不與他說了。
方長見狀也只能將此事記在心中,王朝末年,世道崩壞,只能且行且珍惜。
“后生,你們這是要往哪里去?”臨了,趙叟又指著大山深處道:
“你們若是要翻過護山去伏龍坪,記得山中凡是人家莊園均不能住宿,這護山這邊再沒有正經人家住的比我深了。”趙叟一指山頭東側,那里隱約看見一黑點。
“若腳程有限,只能在山中過夜,就往那邊去。”
“那是一處仙人廟宇,是為伏龍仙人所設,雖少有人供奉,但山中精怪敬畏仙人,只要在廟中不出去,便不會有事。”
言罷,趙叟便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方長與賈仆看了一眼,一狐一鬼便重新上路,向著深山走去。
經趙叟一事,方長也無心研習秘符。
便躺在牛背上一路看著林間天空,神思不知飛往何處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竟有些困頓,干脆便合眼瞇了一會。
意識陷入昏沉,方長似乎又在一片迷蒙的黑暗中看見了一點玄黃色。
溫暖、深沉,透著無邊無際的慈悲。
“公子,公子?公子?”
賈仆的聲音遙遙而來。
方長睜眼起身,卻發現老牛正臥倒在地,半仰著牛頭在地上舔食苔蘚。
“公子,有人來了。”
順著賈仆手指的方向望去,山林開闊處不知何時多了一座白墻綠瓦的小院。
此時院門洞開,正有兩個黃衣小廝從中小跑而來。
“先生!先生可是游醫?我家主人觀先生戴方巾,持虎撐,牛角掛藥囊,特來遣我等請先生去家中救治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