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時間等閑而過。
月上竹梢,方長正在竹林踱步,月照林間,枝枝蔓蔓,和東山桃林相比,又是一番不同風(fēng)味。
下午春園的喪事還未辦完時,方長遞出的兩封信便都有了結(jié)果。
黃追信如其人,內(nèi)容簡短,言明自己已經(jīng)知曉情況,只是豹尾大帥那邊公務(wù)吃緊,自己暫時不能趕來,讓他放手施為,一切后果由自己承擔(dān)。
至于城隍回信,就堪稱可笑了:
“來意已知悉,此乃陰司事宜,本神不便處理。”
再一看落款,金水縣城隍馬燃。
金水縣城隍是死后被人間皇權(quán)赦封,素來與本地陰司、佛道不做來往,只是他沒想到此地都有野神淫祀冒充河伯了,他還是這個樣子。
于天神地祗而言,治下出現(xiàn)野神淫祀動搖陰陽秩序,僭越神權(quán),這和人間王朝治下出現(xiàn)反賊自立為王有什么區(qū)別?
挑戰(zhàn)的可都是他們的正統(tǒng)性和權(quán)威性!是重罪。
要知道丁亥衛(wèi)士跨部門遞送文書,可是會同步復(fù)刻文書至酆都六丁驛備案的,到時倒查下來,陰憲可不會輕饒。
——依陰憲,轄地若現(xiàn)野神淫祀,城隍、土地、陰司官吏須三日內(nèi)上報查察司,逾期不報者削祿百年,隱瞞不報者貶為雜役,勞動千年,刻意縱容者,奪其神位,填入萬劫窟永世不得超脫。
也不知道這馬燃是覺得自己被皇權(quán)赦封為神不怕陰司律法,還是被香火蒙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嘩——”
一陣突如其來的陰風(fēng)吹動了竹林。
竹影斑駁,在地上搖擺出各種奇怪形狀。
方長停步,明白這是那膽大包天的“河伯”來了。
而從走獸帶來的消息看,這河伯半年以前就開始以金河郎君的名義在金水縣活躍。
其剛開始只在漁民、碼頭力工、船幫等一些水上討飯的群體中流傳,受他們香火,為他們驅(qū)趕魚群,救助落水者等等,還算老實。
大約兩個多月前,這金河郎君和城東媒婆捆綁在一起,開始以金河河伯的名義霸占了一處鄉(xiāng)下破廟,強要香火,大肆斂財,四處娶親,如有不從者,便將其拉入水中溺死。
“咦?”
陰風(fēng)在竹林四下穿行,卻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林中小院,風(fēng)中的尖細(xì)聲音似乎十分困惑:
“本王這新娘怎么又不見了?”
“大王稍安勿躁,可能是新娘害羞,還請大王降下法駕,讓老婆子我再去勸勸。”
“哼!你抓緊時間,今晚可有三個新娘呢,留給她的時間不多。”
尖細(xì)聲音落下,一個嘴角長著痦子的媒婆從陰風(fēng)中掉了下來。
媒婆齜牙咧嘴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天上一拱手,扭著屁股往小院走去。
面色紅潤,皮膚細(xì)膩,若不是一頭花白頭發(fā),一身媒婆打扮看著十分顯老,說她二十歲都有人信。
不過方長可沒功夫看她搔首弄姿,豹尾旗一揮,便奪了生魂壓在旗中等候發(fā)落。
“嗯?”陰風(fēng)中的尖細(xì)聲音一愣從半空現(xiàn)出身形來,一個頭戴歪斜進賢冠,面色發(fā)青的中年文士落在了林間。
“何人在此?”
言罷,一股腥臭水汽隨著聲音震蕩竹林,破了方長的翳行術(shù)。
觀其成色,妖氣混雜香火,大約有著八品下的修行,法力駁雜,應(yīng)是剛剛修到通法境便出來作妖作福了。
昳麗青年站在豹尾旗下,眉心一點青痕,衣裳繡著流云風(fēng)渦紋,身披一件上好蜀錦制成青色的云飏卷浪袍,說不出的風(fēng)流瀟灑。
“好好好!好美人!”
中年文士搓搓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方長。
“那美人!吾乃金河河伯青鱗君,有水府一座,資產(chǎn)萬千,你可愿嫁與我做我水府第四十八姨太太?”
“金河河伯?”
“嗯哼。”中年文士揚起下巴,一柄繪著黃龍游江圖的折扇搖的叭叭作響,十分自得。
“哪來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金河河伯,真是好大的膽子!”
青鱗君勃然色變,方長懶得和他廢話,祭起豹尾旗,狐火昭昭,瞬間便逆轉(zhuǎn)陰陽,將青鱗君拉入陰冥。
這個臭泥溝里的螞蟥精,瘟死的老鯰魚丁!已有取死之道!
豹尾旗一動,卷動陰冥的兇煞之氣化成一片綿延不絕的狹長刀鋒,呼嘯之間便將青鱗君的折扇和袍子刮成了漁網(wǎng)。
再一動,旗面豹紋便化作獸齒飛出,勾連青鱗君身上業(yè)力,開始啃食血肉。
“原來美人來自陰司,陰司好啊,就喜歡陰司的冷冰冰!”
青鱗君丟掉折扇,眼中黃光一閃,一層粘稠、混雜的香火氣便輕易沖去身上破爛衣裳,將業(yè)力變化的獸齒烙印崩回豹尾旗上。
“不過你一個九品的陰司小吏,又是怎么敢來招惹本王的?”
青鱗君搖搖身軀,隨手便將兇煞刀氣拍成了幾縷陰氣。
他顯出的野神本相面若敷粉卻透著水腥氣的青灰色,眼尾生有細(xì)密魚鱗。
其下半身始終籠罩在渾濁水霧中,隱約可見一只布滿綠苔的殘缺魚尾。
手持一柄鐵叉,裹著一層渾濁的香火,只是握在手中,方長老遠(yuǎn)都能聽見其中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荒誕愿望。
有求偏財?shù)摹?
有求仇人暴斃的。
有求淫人妻女的。
堪稱香火糞坑。
“美人啊美人,既然你送上門來,那就不要怪本王不懂得憐花惜玉了!”
青鱗君深吸一口氣,一團濕潤水氣似濃霧擴散。
“好叫美人知道,本王也不是第一次和你們這些陰司小吏打交道了!你一個小小九品陰吏,引渡亡魂的領(lǐng)路狗,這手段可差遠(yuǎn)了!”
“還是與我回府做個美嬌娘吧哈哈哈——”
方長收起豹尾旗,避開破空而來的鐵叉,陰司引渡使,只有陰司賦予的九品權(quán)柄,但這并不意味著方長也是九品修行。
同為八品,但他勤懇修行十余年,自從得到如意寶冊以來就日日修行不怠,又豈是這種雜魚能夠比擬的。
腹中妖丹一轉(zhuǎn),便有一股煙霞從他口中吐出。
是以呵氣成風(fēng),卷動竹林。
上古時代,黃帝命樂官伶?zhèn)愔贫ㄒ袈桑鎮(zhèn)惽巴錾奖钡膸O谷,以竹節(jié)之間的部分制成律管,將之邁入地下,和地氣而作十二律呂,又以葭灰布管候氣而作二十四節(jié)氣。
方長無伶?zhèn)愑弥窆芏蓞巍⒎止?jié)氣的通天本事,但他自修行以來便用呼風(fēng)法和節(jié)氣,令氣與物和,神與風(fēng)同,此時一風(fēng)始發(fā)便有萬竹自鳴。
此風(fēng),乃清明風(fēng)。
隨后雨水紛紛,鬼門大開,借清明地氣便利卷向青鱗君。
這風(fēng)卷在身上,先刷他香火,再刮其血肉,又有鬼門大開撕扯神魂,痛的青鱗君連聲慘叫。
“上仙饒命!上仙饒命!”
青鱗君此刻如何不明白,那九品陰吏只是眼前這昳麗青年的偽裝罷了!
此人翻手成風(fēng),出手狠辣,實力遠(yuǎn)超自己!
只恨自己運氣不好,招惹了這等人物!再這樣下去,自己的一身血肉都要被這徹骨雨水刮干凈了。
“求上仙饒我一命,小妖愿奉上煙霞山天書殘卷一冊買命!”
方長挑眉。
拽下半截竹枝,如農(nóng)家晾曬咸魚一樣將打回原形的青鱗君掛在半空。
“青鱗君,你假做河伯本就死罪,現(xiàn)又勾結(jié)北方妖狐,盜取煙霞山天書,我看不將你鎮(zhèn)到萬劫窟是不行了。”
青鱗君魚鰓被竹枝穿透,只能含糊不清道:
“上仙容秉,還請給小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方長松了松竹枝,青鱗君這才稍有喘息之機:
“小妖本是金河鯉魚成精,那日我陽壽已盡,被陰吏押入陰司……”
青鱗君雖作文士打扮,但卻沒讀過多少書,顛三倒四的說了半天,方長才聽明白他要說什么。
這鯉魚精修行不成,壽盡以后被魚鰓大帥麾下引渡水域生魂的陰吏帶入陰司。
本要打入輪回,卻遇到那三只盜取煙霞山天書的妖狐借道陰間,躲避追殺,這三狐膽大包天,在陰間大肆散播天書殘卷,引導(dǎo)各路鬼王沖擊陰司。
陰司大亂,青鱗君也就從鬼差手中逃了出來。
并且還在返回陽間的途中撿了一冊天書殘卷,謂之:九息服氣。
“青鱗君啊青鱗君,你真是太可笑。”
方長在金河的一處水灣中破開水府,從中找到了幾箱金銀,半窟女尸,十余縷生魂被采補后的陰魂殘息,以及一冊天書殘卷。
這冊九息服氣法,本是道家天真調(diào)息煉炁,轉(zhuǎn)化天氣元氣為法力的正經(jīng)神通。
方長當(dāng)年也修行過,可惜不得法門,始終不能入門,沒想到這個青鱗君更可笑,文化水平不行,便歪解真意,硬生生的將其修成了一門采補他人元氣的邪道法門。
“惹上仙失笑了。”青鱗君被挑在竹枝上,討好道:
“上仙,小妖已交出天書,還請上仙給小妖留個活路。”
“活路?這些可憐人求你給條活路的時候你怎么不給?和幾位陰司大判說去吧。”
方長抖抖卷宗,拿起青鱗君在寫滿罪惡的卷宗每頁摁了一下,也算是讓他簽字畫押了。
有了這東西,青鱗君在金水縣闖出的禍?zhǔn)卤闼闶峭隄M收網(wǎng)了,自己今年的考核不至于被評個瀆職了。
至于這卷宗交上去,陰司如何追責(zé)金水縣城隍,那就不是方長需要操心的了。
收了青鱗君神魂,方長一抖寬大衣袖,便將水窟中的金銀、女尸全部收攏了起來。
河水嗚咽,似哀怨女聲在月下哽咽,只剩下一縷陰魂的可憐人她們甚至不能重入輪回,只能先在豹尾旗中溫養(yǎng)了。
方長回了春園一角,李棠母女還在房屋中緊張等待。
竹林小院。
李棠聽到一陣風(fēng)聲,便猜測是不是方長回來了。
“李姑娘,魚妖已伏誅,黃大人所托之事已經(jīng)了結(jié),我從魚妖水窟中發(fā)現(xiàn)不少金銀,你們拿一些,便從這春園搬出去吧,這夏家春園不是安生之地,日后還是少來為好。”
“恩公!”
李棠聽見聲音一停,就趕忙推門。
可當(dāng)她出去的時候,院中人已化作煙霞渺渺而去,只有一只帶著水漬的小箱子,一輪彎月,一片竹林,可以證明她先前不是幻覺。
“恩公……”
李棠茫然若失。
方長卻不管這些,早已帶著卷宗和物證跨入陰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