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瞥了一眼二鬼,示意祝山有話就說。
“大人,我夫婦在此地多年,倒也不曾害過人,每日用度也是靠自己販賣茶水所得,平日也多有救助落水之人,還望大人看在我夫妻二人行善積德的份上放我們一馬!”
言罷,二鬼便重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我們二人本就不為家中父母所允,能走到一起真可謂千難萬難,實在不想因為重新投胎而魂分四海!求大人成全!我們夫妻二人愿為大人隨意驅使,只求大人成全我們!”
方長坐在條凳上,看著二人凄凄切切的模樣,久久不語。
茶水還未涼,二鬼仍在訴說他們如何兩情相悅,卻又不被家長允許,只能苦苦抗爭,好不容易終成眷屬,卻又遭了老羊倌的迫害,一路顛沛流離,相互鼓勵的苦情往事。
泥爐上的銅壺呼呼冒著鮮亮茶香,與桌角的固魂檀香混在一起,本是一種令人心情舒緩的奇妙味道,卻在二人的哭訴中顯得那茶香格外苦楚,那茶水格外苦澀難咽。
“如若……如若陰律難為,我夫妻二人也不愿再入輪回了,還望大人能給我們一個死生相隨,就此自我了斷的機會!”
穿山甲開智雖久,不懂人間情愛,可見祝山、寇三娘這般模樣,也跟著在一旁為他們求情起來。
“也罷。”方長嘆息一聲,也為他們的情誼所觸動。
“豹尾大帥司掌走獸亡魂歸冥的一應事宜,人魂不在我的引渡范圍,我也不便越俎代庖。”
“但既然見到了,我就不能不處理,你們若是不愿早入輪回,那就來收拾一下,兩日后來金水縣找我吧。我為你們找個正經營生,可以避免陰司按逃竄亡魂捉拿你們。”
人魂本就不歸自己管,有時候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
“多謝大人仁慈!多謝大人仁慈!”二鬼接連叩頭。
“就這樣吧,拿著此物,屆時它會指引你們來我洞府。”
拋下一塊桃木令牌,方長便合身煙霞消失在茶棚中,只留下兩個鬼怪在其中抱頭痛哭。
……
方長和在云中,一邊朝金水縣方向趕去,一邊感應他留給郭治成等人的豹尾旗。
他也擔心有人會對這些人痛下殺手,將鬼市一案徹底定性。
不過好在郭治成也是老江湖了,聽懂了自己的話外之意,離開山丹縣的速度相當之快。
許是出了蓮花峰之后就用方長所留銀錢買了幾只騾子,三輛板車,一路驅騾駕車,等方長再遇到他們的時候,郭治成已經領著他們入了金水縣地界。
又在暗中照料了一段路程,等這些人在金水縣附近的古渡鎮找好落腳的地方,方長這才再次離開。
他先是回東山處理了一下這兩日積壓的走獸亡魂,這才重新通過酆都六丁驛向黃追送了一篇公文。
——他那慣用的送信小鬼已經魂飛魄散,不知所蹤,他倒是要看看,這六丁驛是只有山丹縣的不對勁,還是各地都不對勁!
等丁亥力士取走公文,已經月上枝頭。
方長也無心修行。
干脆便取了一壺自釀的桃花釀,在東山上找了一處高地,默默對著山下濤濤金河,對著河上婉轉悠揚的花船,對著燈火闌珊的金水縣城池自飲自斟起來。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啊。”
方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想著鬼市經歷,又看著這繁華的金水縣,方長感覺今晚的酒水格外上頭。
酒水打濕了衣衫,昳麗青年變回白狐,團在桃花下低聲吟誦: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涼秋?
夜來風葉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此時此刻,方長卻對蘇子的這首《西江月》生出一番新的感觸來。
暮春時節,距中秋尚遠,方長卻有些想家了。
就著夜色,方長決定大醉一場再說。
這一醉,就是一夜。
日上三竿。
本該在桃林中鋤草澆水的方長直到此時才遲遲醒來。
白色狐貍在樹下用力一甩緞子般的皮毛,甩去一身斑斕桃花,收好兩只毛茸茸的狐貍尾巴,撐著懶腰,在煙霞中變回那個容貌昳麗的青年人。
桃花中還埋著一封黃追的回信。
看來應該是丁亥力士見自己還在伶仃大醉,便將回信留到了此處。
方長通讀一遍,倒也沒發現什么異常,于是便重新整理鬼市卷宗,又通過六丁驛遞了出去。
看來只是山丹縣特殊。
金水縣城隍馬燃雖然憊懶,但卻沒有山丹縣城隍那么離譜。
排除掉一個錯誤選項,方長緊繃的神經也有所舒緩。
“喝酒誤事啊,一壺桃花釀,不僅錯過了昨晚的修行,怎么就連今天的早課也錯過了。”
方長正好衣冠,提著酒壺回到了閣樓。
大醉一場,是時候去干正事了。
祝山與寇三娘說的慧貪和尚就在煙霞山不遠處的枯泉寺中。
方長當年從煙霞山中取得如意寶冊后,因為擔心天書背后有其他算計,終日小心行事,倒是不曾與這大和尚打過交道。
只記得那寺不大,修在一處松林旁,寺中明明有一口甜水井,卻偏偏叫做枯泉寺。
這寺也好找,日頭剛上山頭,方長就在群山中找到了地方。
山間孤寺。
一間大殿,幾間僧房,一口井,一處不大的青石磚院子。
大和尚慧貪不在。
眼袋發黑的小和尚正在往包裹中收拾經書,看樣子是要下山。
方長掃了一圈,諸佛諸菩薩的泥像毫無靈應,便大大方方的在寺中探查一圈,沒有結果,這才附身鳥雀跟了上去。
小和尚在山中兜兜轉轉半天,一路追鳥趕兔,摘花折草,走累了便從包裹中取出干糧吃幾口,一路上倒也懶散。
方長跟著他在山中四下胡亂轉了好幾圈,這才趕在飯點時候,同他一起走到山下。
這里卻有一座諾大的宅邸。
正門兩扇朱漆獸頭門,門上密密嵌著銅釘,門額高懸丈二黑匾,匾上用金漆書著“趙府”二字。
粉墻連綿三里不見首尾,墻頭密排荊棘。
墻后五步一景,十步一閣,亭臺廊閣間遍植花卉。
簡直可與金水縣的夏家春園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