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報道下著重寫著翟遠道前一晚剛從路家出來,次日便得了急癥。其妻厲斥記者,聲稱其夫有恙在身,恐需月余修養,謝絕所有前來探查之人。
篇幅末尾再次提出長旅造假一事,用詞造句直觀而看倒也無甚不妥,可將其咬在嘴里咀嚼卻總能品出三分滋味。
她大抵能猜到外界對她的流言又起了新篇。
不過這‘月余修養’……
他竟是想了這般簡單粗暴的辦法?
說來今晨日光散入翟家洋房時,翟遠道透過窗子朝外望望等待著抓一把消息的記者,時而唉聲嘆氣,頗有些惆悵。
遲女英當時正對鏡梳妝,哪里忍得他這一次次長吁短嘆的模樣,當即將柳枝“啪”的一放,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聽他談起路家之事,遲女英也皺眉思索,前一日丈夫與那些商友舉行了酒宴,談妥了商團聯合報案,東泰需如實作證路家賣假貨之舉,今日警署的人都將近到了跟前兒,記者早已秣馬厲兵等著采訪,他居然臨時來這么一出?
“你說說你——”
遲女英正欲說他兩句,結果樓下傭人便上來敲門,道警署來了人。
翟遠道嘆了口氣,理理衣服便要出門去丟這個臉,然行至房門又被妻子一把拉住,一言不合便伸手去扒他衣服:
“多大年紀的人了,不說你自個兒當眾食言害不害臊?就是今兒個你直接去聲明了延緩一月,信不信明日你那些好爺兒們就登門拜訪要你好看!”
遲女英是知曉那些男人堆兒里擁出的所謂爺們兒有多難纏。若是任由丈夫這般挺直了身子出去,怕是沒過幾日他就得上桌賠禮,醉醺醺吐個天昏地暗橫著回來。
“那也不能扒我衣服哇!這青天白日的你你你——”
翟遠道堅守底線誓死不從。
直至挨了一耳光后才乖乖躺進被子里。
遲女英用熱毛巾敷他面頰,隨后將旗袍扣子解開一粒,頭發揉亂,急匆匆跑下樓,迎著記者們一陣一陣閃破天的燈光,滿臉歉意的告訴眾人翟遠道昨夜染了風寒又貪了酒,半夜里便額頭滾燙滿面發紅身子發軟,她照料了一宿才剛睡著……總歸是不能出聲兒了。
警署來的人本是不信,結果一上樓就瞧見翟遠道山芋一般色澤的臉皮,猶豫一會兒,終是沒敢靠近,簡單慰問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此后數日,家中電話總響個不停。
路家——
路景然一連打了三通,才終于接通。簡單問候幾句后,她直言道:
“翟伯伯,有推薦的偵探嗎?”
僅憑沈嵐一人外出調查實在受限,她還需要一個業務能力強且更可信的偵探。不過目前就她的身份而言,大抵是討不到這樣厲害的人,只得求助翟遠道試上一試。
她記得父親曾感嘆道為商之艱,酒意上頭時道起翟遠道白手起家所受的磨難那是滔滔不絕。那時路景然只當醉言并未細聽,如今回想起來,大抵是父親敬佩他這一路摔過、傷過、反抗過、妥協過,最后穩坐如今地位,還能保持點初衷實在不易。
翟遠道沉吟良久,念出一段電話號碼。
安東信,這名字她從未聽過,不過既然這人家中能單獨裝個座機電話,總歸是身家不錯的,想來也成過多次單。
她將電話撥過去,拜托那人去調查董海動向,查看萊爾棉織廠里是否存在多出的棉貨皮革。
她的貨被調換了,那么換去哪了,總要有個方向的。她早就想這么做了,只是苦于沈嵐歲小人輕,經驗不足之人初試董海這般的目標,恐十有九成以失敗告終。屆時驚動了對方,怕是她連自己廠里的人都聯系不到了。
而今自己這邊的人都是壓緊了肚子搟出腸子,估計也吐不出什么話了,是時候從對方入手了。
此外……
“沈嵐這人你有接觸嗎?也查下他的底細。”
于她而言,沈嵐是實打實的天降之人,巧合的時間,巧合的地點,巧合的順心,且格外主動,可占盡了所有‘巧合’的他,當真只是巧合嗎?
她自然心有疑慮。
怎奈何他身手實在不錯,又乖巧聽話,價格還比尋常偵探低了數倍,試一試,似乎也未嘗不可。若是可以,她打算長期雇傭;若是不可……便趁著他所知不多時直接了結了這場交易罷。
今日記者少了很多,零零散散不仔細瞧還真看不出其身影。
路景然朝窗外望去,知曉長旅之事大抵是過了風頭。眼下亂世之際,事件頻發,相比于工廠爭斗的腌臢事,百姓們更關心每日戰況時事,國家黨會政策,記者們需得爭取到風口上的新聞才能印上報刊有錢拿,他們總不能一直守著她餓死。
照這樣下去,不出七日她便能出門了。
沈嵐帶回來的書信她都看過了,字跡是徐老三和孫平望本人的字跡,但是她總覺得后者有所隱瞞,得親自去一趟才行。
她問這二人杜二勇可曾與他們提過家中事。
徐老三書寫流暢簡言道之那孩子是逃亡過來的,至親之人都死在路上,余的也沒有旁的親戚了,所有他才覺得他可憐。
孫平望卻是下筆頓挫,猶猶豫豫令筆墨暈透紙面,一副不愿多談的樣子。
沈嵐道孫平望已經知曉杜二勇死了,哭嚎得厲害,聽聞他還去了那間燒焦了的房間里,給人收了尸。如今整個人都懨懨的跟死了爹似的,昏昏沉沉不知年月,屋里頭一股子酒氣。
何至于此呢?
路景然難以想象這兩人從相識到一方身死不過月余,何至于產生如此緊密的情義?
一定有問題,她這般肯定著,一定有什么是他藏著掖著羞于承認的原因。
遼寧沈陽人士,父母雙亡。
路景然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九一八事變導致東北全境淪陷,他一家一路南逃至沿海富庶地區以謀生,然天災人禍匪患橫行,身無分文意志不堅之人活不過這一路艱險,他定然有點身家敗在路上才能安然無恙抵達上海。
這上海,或許也有他所執著投靠之人。
“我記得你說,杜二勇是被熟人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