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混亂來襲

紐約，深冬，比爾·阿克曼夢到了一種可怕的疾病。那是2020年1月，一種新型病毒在全球蔓延，以驚人的速度自我復制并感染著人類。一傳十、十傳百……最終成千上萬的人被感染。更嚴重的是，這種病毒有著極高的病死率，每100名感染者中就有2~3名死亡。阿克曼從噩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這位擁有億萬身家的對沖基金經理開始近乎癡迷地關注有關這種病毒的新聞。他十分擔心許多潛伏期的患者在不知道自己感染病毒的情況下，把病毒傳播給了其他人，這極有可能導致疫情蔓延到世界各地。大多數人都不了解指數級增長變化的可怕，但統計學的結果很明確：這種病毒的傳播速度極快，近乎一半的人類將會被感染，各國政府采取的措施并不足以遏制病毒的快速傳播。阿克曼看到了一個威脅未來的厄運黑洞：席卷全球的大蕭條，數百萬人的死亡，其中美國的死亡人數將高達一百萬。

這是一道簡單的數學題。

1月30日，世界衛生組織將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列為“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盡管警鐘已經敲響，世界衛生組織仍敦促各國避免實行旅行禁令。世界衛生組織總干事譚德塞說：“此時此刻，我們需要科學，而非謠言。”世界各國的游客仍舊不在意這個病毒并繼續他們的旅行，阿克曼對此感到難以置信。壓倒駱駝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米蘭時裝周的如期舉辦，當時各方不顧意大利北部暴發的疫情，堅持要在2月份舉辦米蘭時裝周，那些時尚達人參加活動后把病毒傳播到世界各地，更糟糕的是，他們生活的地方都是人口密集的城市。

紐約激進派對沖基金潘興廣場資本管理公司（Pershing Square Capital Management）的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阿克曼想：“一切都難以改變了。”病毒已經傳播到了世界各地。

他開始認真審視公司此時所擁有的價值數十億美元的投資組合。他是否應該全部拋售這些資產？全球經濟會崩潰嗎？他是希爾頓酒店的大股東，如果病毒不能被有效控制，酒店行業將岌岌可危，這堆股票將成為一堆廢紙。他還持有大量墨西哥快餐連鎖店墨式燒烤（Chipotle）的股票，這是另一個定時炸彈。當他審視自己的投資組合時，他看到了大量隨時可能會爆發的潛在風險。當然與他預估的世界人口大規模死亡相比，這一切看上去微不足道，但也確實是他要應對的事。

拋售所有資產似乎也不是明智的決策。潘興廣場是一家致力于長期投資的公司。當經濟正常運行時，阿克曼對所投公司的基本盤充滿信心；但疫情的到來使世界不再“正常”，這種信心就不能如以往一樣“堅挺”。他開始聯系一些任職于全球頂級金融機構的高管，了解他們有沒有相同的擔憂。但沒有人和他持有同樣的看法。阿克曼將沃倫·巴菲特視為價值投資領域的導師，因此，他給巴菲特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說明由于即將來臨的疫情，他不得不取消原計劃出席的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定于5月初舉行的年度會議。這位“奧馬哈先知”（巴菲特的別稱）的反應就好像是阿克曼此時已經迷了心智。結果，巴菲特于3月中旬取消了這次會議。

2月初的一天，阿克曼在曼哈頓潘興廣場的會議室里與一位客戶單獨會面，并講述了他對病毒的擔憂。當客戶開始咳嗽時，阿克曼如臨大敵，驚慌地沖出房間。他當時非常擔心自己感染，也擔心自己感染會使父親面臨被感染的危險。他意識到，潘興廣場如果照常辦公將會置員工于同樣的風險中。他決定關閉辦公室，并通知員工遠程辦公。他擔心病毒可能會嚇到那些沒有意識到所處境況的員工，因此他沒有把遠程辦公的緣由歸于病毒，而是以短期的災備測試為由下發通知。但其實，他感覺公司員工可能在一年或更長時間里都不能返回辦公室工作了。

2月23日，星期天，這位50歲就已滿頭華發的投資者開始想方設法地保護他的公司和投資者免受日益蔓延的全球性災難的影響。他在以前的危機中也有過類似舉動。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阿克曼大舉做空美國房市崩潰的公司，如房利美和房地美。他認為，新冠疫情可能會讓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不值一提。當阿克曼將目光掃向市場尋找出路時，他發現債券市場并沒有反映出他所看到的風險——遠遠沒有。美國經濟長期以來一直保持穩定，投資者似乎無法想象單邊市場的上升趨勢可能會反轉。

而對阿克曼來說，這意味著機會。他可以押注那些打包債券及其組合的指數下跌，簡單理解，這種指數就像是由30家大公司組成的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一樣。如果債券指數略有下跌，他便可能失去一切。而如果指數大幅下跌甚至崩潰，他就會發大財。這將是一場亂世豪賭。

阿克曼很快就建立起一個巨量倉位。他購買了大量信用違約互換（CDS），這些合約掛鉤了420億美元的投資級債券、超過200億美元的歐洲債券指數以及30億美元的垃圾債券頭寸。他總共擁有與710億美元的公司債掛鉤的合約。阿克曼僅用了2 600萬美元便完成了這場豪賭。就像上了火災保險一樣，如果這些債券指數大跌，投資組合將獲得巨額回報。

隨著其他投資者逐漸意識到阿克曼在1月份的噩夢將成為現實，債券市場開始劇烈動蕩。如果新冠疫情一發不可收，酒店、主題公園、餐館、體育、航空、娛樂等許多行業的公司都可能破產。其他投資者紛紛追隨阿克曼的策略，以低價購買與之同樣的合約。這致使這些金融產品的價格開始上漲，然后大幅抬升。在價格高峰時期，這些組合的比重高達潘興廣場管理資產的三分之一。

3月12日，星期四，下午阿克曼在家中工作，查看自己此時持有的頭寸。他所持有資產的市值已經飆升了好幾天，目前上升趨勢逐漸平穩。僅在那一天阿克曼就賺了7.8億美元，但頭寸的飆升勢頭難以持續，他收到有關白宮和美聯儲即將干預進行救市的消息。

賣點到了。就在他下注幾周后，他很快就開始賺錢。他出售了與45億美元投資級債券、40億美元歐洲債券指數和4億美元垃圾債券掛鉤的頭寸。當完成賣出后，他已經積累了26億美元的利潤，沖抵了他持有的股票的損失。新冠疫情暴發引起的恐慌致使股市暴跌了30%。

然后，阿克曼做了一件更瘋狂的事。他采取羅斯柴爾德的策略：在股市哀鴻遍野時買進。在疫情持續加速傳播的3月，他將此前賣出頭寸后獲得的利潤重新投入股市，買入了希爾頓、伯克希爾-哈撒韋、星巴克和勞氏等公司的股票。

阿克曼此時的操作非常需要膽魄，因為失敗的可能性很高。疫情引起的恐慌使得大多數投資者都驚恐地拋售手中的股票。阿克曼擔心，如果美國不能控制住疫情，這一切都將化為泡影。他看著勞德代爾堡青少年春假聚會的新聞片段，心中的恐懼與日俱增。3月17日晚，當他得知更多有關疫情令人不安的消息后，他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他在推特上直接向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提出建議：

總統先生，目前能控制疫情蔓延的唯一辦法是在未來30天內采取國家封閉戰略，并關閉邊境。請告訴全體美國人，我們要待在家里和家人度過一個延長的春假[1]，在此期間國家只提供必要的服務，在重新開放前由政府支付工資。

隨著病毒感染率以指數級的速度增長，我們每推遲一天封鎖，就會有數千人喪生，很快就會有數十萬、數百萬人喪生，經濟也會隨之被摧毀。

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的主持人斯科特·瓦普納看到了這條推文，給阿克曼打了電話。瓦普納說“情況看上去很嚴重”，并詢問阿克曼是否愿意接受直播采訪。阿克曼同意了。

“是的，地獄將至。”阿克曼告訴主持人瓦普納以及成千上萬名直播觀眾，其中許多觀眾在華爾街工作。“人們往往無法想象病毒每日以指數級速度傳播帶來的后果。以數學的思維簡單思考一下，概率論告訴我新冠病毒將無處不在，世界上50%的人將被感染。”

他說，數百萬美國人可能已經感染了這種病毒。“新冠病毒難道不會傳播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嗎？難道不會每個人都感染嗎？應對疫情的唯一方法就是讓全球的經濟活動停下來。”

阿克曼再次呼吁進行為期30天的全美封鎖。“我們都心知肚明，除了封鎖，沒有更好的出路。”他告訴瓦普納，警鐘已在紐約敲響。許多人已經不再去餐館就餐，許多餐館也關門了。從后廚勤雜工到前廳服務員，再到餐館的老板，都受到了疫情的影響。如果不立即采取積極行動，整個美國經濟都會受到沖擊。

這位以狂妄自大著稱的對沖基金經理看起來很焦慮，甚至有一些恐懼。他說道：“海嘯即將來臨，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信號，波濤洶涌澎湃，但人們依舊在海灘上歡樂嬉戲，就像什么都不會發生一樣。這就是我過去兩個月的感覺。我的同事認為我瘋了，徹底瘋了！”

阿克曼的激昂演講讓觀眾感到震驚。他是美國最著名的對沖基金經理之一，也是大師中的大師，他因高調投資星巴克和溫蒂漢堡等知名品牌而聲名鵲起。阿克曼在股市中每次建立頭寸的操作，都會成為頭條新聞。他的空頭押注更加出名，比如對康寶萊營養品公司進行10億美元的空頭交易，并聲稱該公司是個傳銷組織，這使他與卡爾·伊坎站在了對立面——盡人皆知，阿克曼輸了。

當阿克曼發表講話時，市場已經大幅下跌。它下跌得如此之快，導致股市“熔斷”。當市場重新開盤交易時，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又下跌超過2 000點。《衛報》稱阿克曼的表現為“近乎歇斯底里”和“充滿厄運感”。《福布斯》表示這是一個“瘋狂”的行為，并將阿克曼的行為描述為“一個對沖基金經理轉型為業余健康專家”。

但也正是對指數級速度傳播、失控性質以及非線性數學的認知讓阿克曼在1月份就意識到新冠病毒的威脅。一個小小的雪塊可能并不起眼，但是隨著它越滾越快，越滾越大，最終誰也沒辦法預測這個雪球可能造成什么樣的影響。這種認知是風險管理的關鍵，不僅適用于華爾街上經常發生的災難，而且適用于整個經濟體系——一個明顯變得越來越危險的世界。盡管當時許多流行病學家警告說，在獲取新冠病毒更多的信息之前不要反應過度，但阿克曼對指數級增長帶來的爆發性風險有著專業的敏感性，他比大多數人甚至很多流行病學家更早地察覺到危機的爆發，他深知這種危險的致命性。

阿克曼秉持了“亂世之王”應有的審慎：居安思危。因為，如果只是盲目地等待，試圖在危機爆發后了解其影響，并試圖獲取更多的信息和數據，那就為時已晚。危險已經來臨，家園可能已被洪水淹沒，高樓大廈可能已被火焰吞噬，飛機可能已墜毀。

批評者稱他在為自己謀利，試圖壓低市場價格好讓他在大空頭上獲得更多收益。但是，在那次采訪之前，阿克曼就已經賣掉了很大一部分空頭頭寸，并開始購買大量股票。他也是這么告訴瓦普納的：“股市崩盤會對我造成傷害。”他的動機是不讓飛機墜毀，不讓房子著火，更是為了保護自己和他的投資者。雖然特朗普沒有理會他的警告，但事實證明，阿克曼在混亂中下的那筆瘋狂賭注非常成功。在美聯儲史無前例的放水和國會數萬億美元援助的刺激下，美國股市重新崛起，在3月份的震蕩暴跌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反彈。阿克曼的投資最終又凈賺了10億美元，2 600萬美元的賭注總共幫他獲得了36億美元的收益——《巴倫周刊》后來稱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交易之一。

在2020年年初，并非僅阿克曼一人洞悉指數級增長風險的本質，也并非僅他得以從中謀取數十億美元。那年寒冬，另一位交易員在密歇根州北部的冰天雪地之中，同樣押下了看空的大賭注。他堪稱最初的“亂世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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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國學校在春季放假一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