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前面。”

特洛伊開口提醒著方位。

趙陽開著草薙緩緩轉(zhuǎn)彎，在雨幕中拐進一片破敗的棚屋，宛如歷史教科書上那些原始部落里才有的景象，但又不是完全的原始，落后，霓虹的燈牌，全自動飛過的閃爍無人機，行人破爛的衣物和黝黑，堅硬的鋼鐵格格不入，卻又在雨中釀成魔幻的色彩。

“怎么住在這兒，我以為你們黑客都有一個自己的秘密基地，很高科技的那種。”

“便宜呀，Z，黑客也沒有那么有錢的，駭人賺錢駭人花，一分別想存進卡。”

特洛伊聽了這話，不服氣的掰著手指頭和趙陽算著成本。

完全潛入套裝，冰池，算力，各色特殊設(shè)備，能運行龐大驗算程序的主機，這都是必須要花錢的地方，還有種種強化黑客本身性能的設(shè)施，這一行本身對腦力的考驗相當大，如果不接受各式輔助植入與改造手術(shù)，那么駭客的巔峰期基本就在14-20歲上下，只有完成包括但不限于義體改造，自然體強化手術(shù)之流，才能繼續(xù)吃這一行的飯，這算是分開黑客水平的附加題。

顯然，特洛伊在附加題的投入上占比相當多。

“而且，誰說我沒有秘密基地的？”

下了車，她狡黠的看著趙陽笑了笑，領(lǐng)著他走向一處在拐角格外不起眼的棚屋。

二人走了進去，約莫十平米的棚屋，與其說是房間，倒更像是套鐵皮棺材。

除去房間中那些胡亂堆放的破爛以外，幾乎都沒有多少能夠落腳的地方。

“啟用雨廊區(qū)四號隧道，前往一號安全屋。”

她小聲念道。

棚屋一角陡然露出一個黑色圓洞狀的滑行通道，內(nèi)部是一個近似于懸掛纜車一樣的設(shè)施。

二人走進纜車車廂后，纜車才逐漸下沉，按照滑行通道向前駛?cè)ァ?

沒過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個近似于地鐵內(nèi)部隧道式的巨大地下空洞出現(xiàn)在趙陽眼前，偶有銀色長龍般的地鐵閃過，也只是掀起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大風。

而纜車始終在洞壁的頂層以磁吸的方式高速運動著，朝著預定的方向飛馳。

“我很聰明吧？”

特洛伊歪著頭湊過來。

“本來，如果不是“空中花園”爛尾了，我還想租一間那里的地下室呢，這樣就能更好的借用地鐵隧道了。”

空中花園原本是新獅城政府為了提振雨廊區(qū)經(jīng)濟，所做出的十幾項社區(qū)發(fā)展計劃里，負責房地產(chǎn)的部分。

然而架不住李氏銀行牽頭連同開發(fā)商伊甸地產(chǎn)一起做局，樓剛蓋到一半，就掏空了投資人與民眾的債券，當場申請破產(chǎn)，卷款跑路，至今成為雨城一則都市傳說，直到今天也沒人知道負責人的下落。

不過……果然雨城這群人是屬耗子的嗎？不在地下打洞不舒服，趙陽現(xiàn)在很懷疑雨城地下不會已經(jīng)被挖塌了吧。

“很聰明，也很巧妙，只是這種轉(zhuǎn)移方式如果被摸到了，不會連狡兔三窟的機會都沒有了吧。”趙陽很給面子的夸了夸她。

“我可是黑客，不會拿我們的小命開玩笑啦。”特洛伊則擺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樣子。

……

約莫二十分鐘。

這場一波三折的旅程才算是結(jié)束，懸掛纜車從洞內(nèi)緩緩爬升，這一回，是真的到了特洛伊所說的一號安全屋。

安全門緩緩打開。

趙陽不禁專注的搓了搓手，義體醫(yī)生的職業(yè)病犯了，接下來對于能見到哪些高精尖設(shè)備，他已經(jīng)充滿了期待，就算用不上，看看也是好的。

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比起想象不說是大相徑庭，也可以說是差之遠矣。

因為是在地下開洞，所以房間其實不算小，但其內(nèi)部幾乎被各色物品淹沒。

色彩斑斕如毒蛇一般的線纜在天花板上互相纏繞，蜿蜒盤踞，連接著正在閃爍著已防御魔偶攻擊提示的服務(wù)器主機，堆疊的顯示器墻以及……幾臺塞在角落、外殼印著萌系角色的舊式游戲主機。

空氣里彌漫著微弱的臭氧味、散熱備件的嗡鳴，以及……一股淡淡的調(diào)料氣息。

全食品公司的快餐，加熱后的大號墨西哥卷餅的味道。

那些服務(wù)器和顯示屏陣列明明散發(fā)著不容置疑的科技感。但它們完全被淹沒在一種……極度個人化的、帶著強烈宅系生活氣息的混亂里。

視線所及，簡直一片狼藉。

趙陽走到半人高的服務(wù)器機箱旁邊，小心的檢視著其上幾個涂裝精致，動作張揚，由純金屬制成的機器人模型。

“RX-78-2元祖？扎古 II，還有飛翼零式？這些都是你用全金屬件做的？”

“你知道高達！Z！還有呢，還有這些！”

特洛伊興奮的眼睛都快閃光了，拉著趙陽走向遠離服務(wù)器的另一側(cè)，一臺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太空艙式懸浮工學椅旁邊，正堆著成箱的壓縮能量棒和幾摞碼放整齊、標簽磨損的舊式存儲帶，上面手寫著模糊不清的標題。

“《勇者傳說》《魔神英雄壇》《百獸戰(zhàn)隊牙吠連者》……”

駭客少女坐在印著巨大貓貓頭的軟墊上，興沖沖的把存儲帶捧過來給趙陽看。

這些熟悉的名字，那些巨大機器人能夠做到一切的浪漫，讓這個男人心底也不禁有種爺青回的感覺。

“這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資源，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看了……”

對于雨城人來說，這種簡單的通過超夢編輯就能實現(xiàn)的感覺，已經(jīng)不再有能夠體味原作那種熾烈燃燒的心情的條件了。

“有機會我們一起看吧。”趙陽溫和的笑了笑。

“嗯……嗯！”特洛伊重重的點了點頭。

“跟我來吧，Z，正事要緊，等雨停了，一定要陪我一起看喔，我還有幾部近幾年收集來的機器人動畫，保證你沒看過！”

她笨拙的強裝鎮(zhèn)定，信誓旦旦的對趙陽說著。

……

前面的服務(wù)器主機，包括大型太空艙的生活區(qū)域，其實還不是地下安全屋里占地最大的設(shè)施。

最顯眼的，是房間邊緣一張巨大的工作臺，以及正處于待機狀態(tài)，四只散發(fā)著金屬顏色的輔助吊臂。

臺面上布滿了布滿了閃爍的終端、拆開的義體部件，各種型號的網(wǎng)絡(luò)接口工具，和裝滿了深潛加速液，能讓人在冷卻的同時保持生命體征和呼吸的水池。

“Z，雖然你是義體醫(yī)生，可能知道貿(mào)然對雙腦進行操作會有影響，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如果堅持不住，或者發(fā)生突發(fā)情況，一定要及時發(fā)信，不要被任何外因耽擱，明白嗎？”

特洛伊正色道，認真的看著趙陽，她此刻戴上一套半覆蓋式的墨綠色頭盔，手指擦過太陽穴按壓，義眼中數(shù)據(jù)流一閃，地面上的覆蓋板被掀開，緩緩抬升出一架人體流線型靠椅，在脊柱和后腦的位置，正凸起著密密麻麻的感應探針和碩大的神經(jīng)接口。

“我了解，開始吧。”

趙陽翻身躺了上去，靜待著自動接入。

閻浮事件的條件已經(jīng)明明白白的寫在那里，就是要和淡馬錫作對，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淡馬錫生物技術(shù)的所謂“經(jīng)理”正長時間盯著自己，甚至自襯了如指掌，這讓趙陽怎么能忍住心中疑惑。

原身一個斂財貪心的義體醫(yī)生，又因為什么能和淡馬錫生物技術(shù)扯上關(guān)系。

想想也只有兩點，要么是羅茜所說的那樣，在那場裁員里，doctor趙弄出了不小的事端，以至于過去幾年了還被人嚴防死守，可目的是什么？還要搞死自己。

要么就很簡單，為了doctor趙身上那筆不明不白消失的神經(jīng)抑制劑，這同樣也是趙陽想調(diào)查的分支閻浮事件，就更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不管是記憶動過手腳，還是干脆就沒有記憶，趙陽都需要對自己的腦子來一場清查了。

【外部設(shè)備正在接入，是否通過協(xié)議？】

神經(jīng)接口固定完畢，探針開始刺入趙陽的頭顱，他看了一眼特洛伊，把數(shù)據(jù)刀握在手心里，閉上了眼睛。

【允許使用本機運存。】

在同意協(xié)議的那一刻，趙陽感覺到數(shù)據(jù)空間里刮起一場無可名狀的狂風，這大風卷滌智慧，卷滌自由，卷起趙陽朝著高空馳騁，卻又在到達頂端的一刻松開了他。

強烈的失重感席卷了整個身體。

卻沒有意料之中的摔成粉碎的痛楚，他感覺自己的頭顱正如同被水沖蕩，在年月的長河中向下滾動。

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種種在滾動的間隙，就像走馬燈一般，快速的順著水流掠過，只是速度太快，讓人來不及細看。

場景中的聲色，就像五彩的湖泊和無盡的長歌，席卷著，飄流在模糊的，回憶的夢中。

不知過去了多久，水流的力量隨著時間而逐漸變小，讓趙陽的頭顱停止?jié)L動，轉(zhuǎn)而向下直墜。

噗通……

一粒櫻桃墜入眼前的馬提尼酒杯。

“doctor，我真的不知道你做這么多想干什么，房子，人，車，你全有了，你活的比他媽的85%的雨城人都好，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復雜呢？到頭來，你只會剩下一堆破電線，還有幾個空瓶子，一堆能被磨成尸體淀粉的有機物。”

眼前是一名酒保站在吧臺后，搖著調(diào)杯里的冰，對著自己搖了搖頭。

趙陽沒法控制“自己”，只能看著他伸出手，搖了搖馬提尼，用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語氣和聲音淡定道。

“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你們都不會懂的，天罰馬上要來了，而我會得救。”

“少她媽拽文，聽不懂，你要離開雨城之前，先把我這里的賬給清了，不然你的小命難保。”

酒保冷哼一聲，把調(diào)酒杯砸在自己面前。

“行行行，好好好，我錯了福瑞斯特，饒了我吧，再寬限兩天，走之前我一定還。”

doctor趙用可憐兮兮的語氣說著，三兩口喝完了那杯馬提尼，打賞了酒保五歐之后撒腿就跑。

酒保罵都懶得罵，轉(zhuǎn)身不去看他，趙陽的視角也緊跟著doctor趙逃跑的方向轉(zhuǎn)動，隨著他從酒吧離開，一瞬間變黑，失去了視野。

在doctor趙奪門而出前，趙陽隱約瞟過墻壁一側(cè)的復古電子鐘時間。

【公元2076年6月14日21:00】

嗡！

整個視野又黑了下來，而后是那種繼續(xù)下落的感覺。

而這次，趙陽感覺到了一種冰冷的痛楚。

斯安威斯坦起反應了。

但他還是咬牙，繼續(xù)將頭顱沉入記憶之河中，避免自己因為強烈的刺激而與特洛伊的設(shè)備斷開連接。

嗡——！

再次睜開眼睛，這次的自己正手撫太陽穴，想必正在上網(wǎng)。

“新獅城市軌道船，我要一個名額，我可以出一萬五千歐，去泛亞。”

“媽的，還不夠，你們這幫蛇頭不怕給自己肚皮吃炸了，cnm的，我再加五千！”

“二十一號晚上，我會坐戰(zhàn)斗出租車過去，你們的人最好來接應，不然……”

doctor趙正在夜里一處高架橋底徘徊，旁邊就是下水系統(tǒng)的排污口，墨綠色的大河滔滔不絕，各種污物異彩紛呈。

掛斷了通訊，doctor趙仿佛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了，他先是走，然后是跑，朝著影子里一路奔去，氣喘吁吁的開始笑。

“都他媽等死吧，老子活下來了！”doctor趙低聲呻吟著。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高架橋的影子下時，趙陽整個視野又黑了下來。

而這次從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反射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波動和痛楚，整個黑暗的意識空間似乎都隱隱有亮光傳來。

媽的，神經(jīng)抑制劑呢？神經(jīng)抑制劑呢？

趙陽也發(fā)了狠，好不容易找到能調(diào)查這方面的專家，現(xiàn)在就得了個模模糊糊的信息，他怎么能甘心？

心念一動，他調(diào)動著預設(shè)的電子身軀額外擴增，以一種要把自己浸在長河里淹死的姿態(tài)，強行介入了下一段記憶之中！

砰——！

兩個盛著咖啡的白瓷杯在半空中對撞。

穿著西裝的都市麗人正坐在自己對面，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doctor趙，你的把戲真讓我驚嘆。”

她抿了一口咖啡。

“但是，真的沒問題嗎？你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嗎？”

“千年前的古巴比倫有一個傳說，吉爾伽美什曾在大海里尋得仙草，最后因疲勞而睡去，仙草也被蛇吃盡，就算是那樣的人物都有松懈之時，更何況新獅城這群無為的祿蠢，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所有事情，他們也絕不可能逮到我的蹤跡。”

“我一定會成功，而您，也一定會拿到您想要的東西。”

doctor趙以一種強烈自信的姿態(tài)笑吟吟的說著，都市麗人也不禁笑了起來，二人手中的咖啡再碰，對飲。

忽然，他們那相談甚歡的身影出現(xiàn)了裂痕，一道接一道的光正在整個空間中動搖，亮起。

“操！”

趙陽罵了一聲，匆忙借著視角掃視四周。

咖啡館，員工，窗外層疊的高度機械化的樓層，周圍甚至能看得到云氣，繁華，霓虹渺小的地面。

這踏馬給我干那來了？

趙陽和自己腦中現(xiàn)有的記憶反復比對，卻想不清楚這個地方到底是哪兒？

在不斷涌現(xiàn)，撕破回想的光中，他忍痛記憶著周圍的景象。

媽的，這群謎語人千萬別給我逮到，不然宰了你們。

帶著這樣的想法，趙陽的意識在光中猛地昏厥了過去。

徹底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