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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19、20世紀之交,湖南一帶所匯聚的真實和想象的能量,洶涌激蕩,為舊時中國所罕見。而瀏陽則是大河滔滔中的一條支流。據《湖南通志》記載,瀏陽河又名瀏渭河,原名瀏水。瀏,清亮貌。因縣邑位其北,“山之南,水之北,謂之陽”,故稱瀏陽。瀏陽地處湖南東部,毗鄰江西。三國時屬吳地,開始設縣,隋時并入長沙縣,唐時復置瀏陽縣,元時升為州,明洪武時復為縣。
中國人對于瀏陽的印象大多起于那首名為《瀏陽河》的民歌。民事如歌,大河款款,時間是一條越流越寬的江河,擺渡往事,也模糊記憶。瀏陽河有兩處源頭,一為大溪,一為小溪,分別出自羅霄山脈北段大圍山的北麓和南麓。兩處溪水經過大半個瀏陽,于城東匯合。一入長沙,瀏陽河便如同豪情萬丈的少年,突然高門亮嗓,陡然生變,將它的叛逆不羈,一股腦甩給了身后的瀏陽。人善變,河流因勢也善變,變與不變都由不得自己。無論智者樂水,還是仁者樂山,瀏陽兼具這人生中的兩重境界。許多年前,我在一個秋日的黃昏抵達長沙,綿長的枯雨期拖瘦了湘東一地的河流。展現于眼前的瀏陽河,失去了印象中九曲十八彎的纏綿。像是經歷過大場面金盆洗手的江湖客,老成而不無世故地經營著自己的余生,令人神迷遐想。
人跡于水,水勢浩渺;人跡于清冷的古物建筑,往往會給枯萎的時間帶來“回陽”的血色。人的足跡所到,得所應得,失所應失。行走于三湘大地,做個時間的旅人是個不錯的選擇,稍不留神便與名人的故處摩接。瀏陽河流域自不例外。他們或以文,或以歌,或以教,或以義,或以戰,甚至或以死豐富了瀏陽的外延。可以說,千古之下,能夠彪炳湖湘稱為人中之龍、學術北斗的,不在少數。尤其近一百多年來,眾多湖南人躋身中國近代史舞臺的聚光燈下,各展其能,各表其事,各安其命,又各行其道。而在這其中,譚嗣同無疑是劃過瀏陽天空最耀眼的那顆彗星,一閃而逝。
翻閱史料,突然理解了海德格爾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絕無尺規。”這世間人事,也暗合了“道法自然”的隱喻。奔走于大地上的真實,是自由的,安穩的,不應被打擾的。就連我這漏洞百出的書寫,也是一種打擾,自以為是的喧嚷,不可饒恕。當車駐于瀏陽北門正南路上,我試圖尋覓那條通往譚嗣同故居的梅花巷,遺憾的是,在分布著醫院、學校、劇院等數十家單位的街面上,那條在老瀏陽人記憶里青石鋪路的巷子了無蹤跡。據明、清時期《瀏陽縣志》記載,此街面有一條南起糧倉街,北至圭齋路,全長兩百多米的街巷。巷道為青石板鋪墊,巷內有宋家大屋、譚家大屋、黎家大屋、賀家大屋等。其中黎家大屋有個叫“梅花碧境”的地方,種有多個品種的數株梅花,芳香溢滿整條街巷,所以人們也稱為“梅花巷”。
譚嗣同的先祖于清朝道光年間遷居瀏陽,居住在梅花巷丹桂坊。四時有序,日月更迭,待到譚嗣同的祖父時,又遷回到梅花巷居住。隨著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一路升遷至湖北巡撫兼湖廣總督,譚氏家族進一步發展壯大,在靠近梅花巷不遠的瀏陽北門建造了一所“大夫第”,即我們現在看到的譚嗣同故居。梅花巷順延而下便是瀏陽河,此處是一座有著風霜壓身的老碼頭,樣貌古舊,凋零落魄,入不得世人挑剔的眼。譚嗣同稱湘人不幸處于未通商之地,“不識何為中外,方自以為巍巍然尊”。沒見過世面,還認為老子天下第一,嘴臉像極了那個老朽的帝國。《湘江評論》以同樣的口吻寫道:“住在這江上和它鄰近的民眾渾渾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們沒有有組織的社會,人人自營散處,只知有最狹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時,共同生活,久遠觀念,多半未曾夢見。”
待到清朝中后期,這里漸漸有了商業氣息。水、橋、船將此地與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不安分的人們開始奔向更廣闊的空間,染世漸深。從瀏陽河經湘江至長江,可以到漢口等大城市。瀏陽大圍山的木材通過放竹排,可以從上游運到瀏陽,再經過瀏陽轉運至長沙等地。而瀏陽的花炮、夏布也是通過水運運至漢口,再銷往世界各地。晚近以來,從漢口來的輪船帶來了洋油、洋火、洋堿、洋布等洋貨。航運碼頭水運的發達,也就此改變了城市的面目,讓它變得愈加繁榮。一時間南北通衢,商賈云集,很多商人在瀏陽置地置業,娶妻生子。梅花巷里的很多四合院便是那些賺了大錢的商賈巨富建造和買下的。譚嗣同的故居也在其中,臨水而立,既融于其間,又有幾分遺世獨立的意味。
走出文廟數百米,幾分鐘就可以走到譚嗣同故居。故居為磚木結構,三進院布局,前棟臨街,面闊五間,中堂與后堂之間有一過亭,過亭上方有長棱形六角藻井。屋子兩邊設置風火山墻。據說這棟房子建于明朝末年,最初是一個祠堂,被譚嗣同祖父譚學琴買下作為私第,并改造成現在的三棟二院一亭,一座天井式民宅建筑。宅子的精美也不是普通民宅可比,尤其房屋的木雕,十分精美。屋子的梁架、斗拱、雀替等,均有雕飾圖案,正廳屏門以及幾處花窗更是木雕杰作。
用手觸摸老房子的門墻,如同觸碰一段老舊時光。腦海走馬燈似的浮現一幕幕歷史故事。偶有三兩個調皮的小孩,在身邊穿插嬉戲,倏來忽往,像是蝴蝶穿花,花不沾身。那一刻,讓人覺得時間也跟著穿越了。譚嗣同出生時,這個家族已在湖南居住超過了十五代。十五代,我在心里默算著是多少個年頭。不算則已,一算驚人。一個個念頭在腦海里翻騰,不覺有了溫度。再低頭俯瞰櫥窗里譚嗣同手書詩卷,墨跡蒼茫,紙色蒼茫,時間蒼茫,彌漫著攝人心魄的舊氣。翻開瀏陽譚氏族譜,看到譚家從宋代一路發散出來的巨大脈絡,如同一張蛛網。中國人使用“家族”這種巨大的傳統來對抗動蕩和王朝更替,個體依附于其間,尋求庇護,尋求血脈的遞延。
據譚氏族譜記載,北宋末年靖康之亂,金人攻占北宋都城汴梁,中原漢人紛紛南下。譚氏的第一世祖譚孝成便是在那個紛亂的世道里,率領族人,顛沛流離,由江西之地遷往福建路汀州長汀縣。南宋至元,譚氏也只是普通的農耕之家,在閩西一帶山村開墾耕作。他們的命運如同那些名姓不彰、默默無聞的山間花草,在不起眼的角落繁衍生息,如同大地上的萬般靈物。南宋末年,第八世祖譚啟宇之兄譚啟寰,任主管殿前司,后因抵御蒙古軍南下,不幸兵敗身亡。待到明朝開國,譚氏宗族開始崛起而以武功聞名于世。在頭顱如燈籠一樣明滅無常的時代里,武是取人首級的法門,武也是護住項上人頭的法力。其實,它們是什么倒無所謂。那照亮一個家族命運前路的,就是燈籠一般的頭顱。千燈萬燈,點燈的人,要將屬于他的那盞燈火傳給后人。
洪武年間,第十一世祖譚如嵩追隨燕王朱棣“宦游北平”,官任燕山右護衛副千戶。其子譚淵繼承父職,靖難之役隨朱棣在北平起兵,每戰必從,因功升都指揮同知,后于河北夾河之役陣亡。朱棣奪位成功,贈都指揮使,追封崇安候,建祠以祀,入《明史》列傳。先人留下的遺澤,就像是人的腳印、車輪的轍跡,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也漸漸淡去。后人留戀先人的流風余韻,莫若書寫自己的歷史。譚氏以武功著望于明,兩百余年間,位列侯伯者九世十人。這段歷史在譚氏后人心目中,已算得上足夠顯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反復記錄,念念不忘,成為他們心中向往追慕的黃金時代。
譚氏于晚明之際遷居湖南,第十六世祖譚宗綸鎮守湖廣,久駐湖南,其子譚功安遂留居長沙府長沙縣,立宅于四方塘,他是譚氏遷居湖南的始祖。待到明天啟七年(1627),第二十祖譚逢琪帶著弟妹子侄,又先后由長沙遷往瀏陽定居。剛來到瀏陽,譚家人雖然家境較為豐裕,但作為外人要想立足鄉土之地,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譚氏宗族遷居瀏陽之時,正值明清易代之際。隨著家族黃金時期的結束,譚氏又從勛貴階層跌落至寒微家族。每逢清明或中元,譚家人在家廟舉行祭禮時,總會對兒孫做出訓誡。而那時,他們念念不忘的仍是“列祖勤王之功”,雖然那些榮耀已成為遙遠的過往,留存于泛黃的譚氏族譜。這個世上沒有一種傳遞能夠特立獨行地發展,如入無人之境。我們必須以人類精神的名義,感謝我們的先人,感謝他們在屬于自己的時間里為另一頭的我們做出的選擇。一個家族伴隨著王朝更迭,也在努力地適應時代,轉變方向。
在此以前,譚氏以武功起家,重武輕文,用譚氏后人的話說,“先世將門,閎于武烈,文學無聞焉”。譚氏宗族的光榮歷史,是先人們用人性的剛烈和刀馬之功換來的。至于文學,于這個勇字當先的宗族而言,一度并無親近之感。但到了譚嗣同的高祖譚文明時,舉家遷至瀏陽南鄉吾田市,棲身山林,歷經三世經營,家風隨之豁然貫通。當然這也和整個社會風氣的轉變有關,承平日久,國家不再需要那么多武人,而轉向以文治國,科舉取士。一個有著兩百年尚武之風的家族,由尚武轉向崇文。譚文明的兄弟文魁、文開、文章,“一列府庠,一為修職郎,一為縣試前茂”,都成了地方上享有君子之譽的人物。篤學固窮,文行有斐,譚家自此以詩書繼世。他們期盼著家族中再次出現穿官服、掛朝珠的人物,那樣的話,才能重新恢復先祖的榮光。
譚氏宗族棄武從文,耕讀起家,靠著幾代人的奮斗和積累,在瀏陽建立了可觀的產業。其時有鄉人以羨慕的口氣恭維:譚氏“從此步蟾宮,題雁塔,跨金馬,登玉堂,直指顧間事耳”。在一個難以判定方向的世界里行走,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又如何知道自己是走向沒落,還是走向昌明呢?如果說生存是智慧的本性,那么還有一種累世而成的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指引:一連串的偶然,才是必然。事后來看,如同暗夜燈盞,如同神諭,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譚嗣同的祖父譚學琴,生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原居瀏陽南鄉吾田市,其父過世后,率諸弟遷居城內,居西城。譚學琴因父親臥病在床,家道中落,便早早地踏足社會,成了一名謀食者。為了養家糊口,譚學琴跟著長兄譚學夔在縣衙做了一名管理簿記的小吏,靠著打拼和積累,數年后,他們將家遷到瀏陽縣城的梅花巷丹桂坊。譚學琴為人豪爽,常助人于危難。據說,家中的抽屜里塞滿了族人和親戚打的借條。先人把他的光輝和德行,雨點般傾瀉到基因繼任者的眼睛里,以及他們的身體里。于是,一個家族的成員就帶著這份福報,行走人世。
道光八年(1828),六十三歲的譚學琴因勞累過度病逝,臨終前,他命家人將所有借據付之一炬,并留下遺言“我死勿令兒子廢學”。他死了,但他讓兒子們不要廢棄學業。不廢棄學業,指向的現實目標是用知識改變命運。最終這個平日樂善好施、常與讀書人往來、為自己攢下名聲的老人,將人生的諸般苦痛留給了他的妻子和七個子女,同時留下的,還有他一生積攢的福報。彼時,譚繼洵只是一個六歲孩童,不知生死為何。父親的猝然而逝,就像是支撐他弱小生命的一座骨架坍塌于眼前,血肉無所憑依,精神亦頹然無望。許多年后,譚繼洵回憶起父親離世時的悲慘景象,不由喟嘆:“先大夫卒,同懷七人皆幼,吾母悲吾父之亡,而又念膝下煢煢無依,恒一慟昏絕,舉室環哭,聞者墮淚。”在這個家庭陷入風雨飄搖之秋,譚繼洵的長兄譚繼升站了出來。
中國人向來有“長兄為父”的說法,年僅十三歲的譚繼升雖未成年,但他責無旁貸地接過父親留下的這副重擔。他果斷地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奉養母親,照顧弟妹。他不敢忘記父親的遺言:“我死勿令兒子廢學。”他為弟妹們延請塾師教讀。父親讓他們努力讀書,將來獲得功名。如今父親不在了,他心疼母親,也不忍看著弟弟妹妹們跟著受苦。他放棄學業,是為了成全弟弟們的前程。人間百味,唯苦不覺苦。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做出那樣一個決定時,內心所承受的悲愴。對少年人來說,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不只有書本知識,更多的是言傳身教。父親身上所表現出的樂于助人、救人之急的品格,深深影響了他。
在譚繼洵的描述中,長兄譚繼升是近乎完美之人,格局宏大,氣象不俗。長兄為父這句話,在譚繼升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整理家政,每天忙得精疲力竭。為了警醒自己,他在眼睛能看見的地方寫上“謹身節用”四字。一個人入世太久,懂得世間丈夫最難做。世上大男人多如牛毛,偉丈夫卻很稀罕。譚繼升用稚嫩的雙肩挑起這份沉重的家業,銖積寸累,使得孤兒寡母的家庭漸漸有了興旺的氣象。對于幼時體弱多病的譚繼洵而言,哥哥譚繼升猶如神一般的存在。他親自照料生病的弟弟,四處求醫問藥。譚繼洵后來回憶:“洵體素羸弱,兄保抱攜持,體恤備至。稍長,得咳血癥,兄求醫調藥,日夜驚擾,甚于己疾。”面對兄長夜以繼日的付出,譚繼洵能夠回報的,是學業上的精進,而這也正是譚繼升最希望看到的。譚繼升、譚繼洵兄弟明白,要讓這個家族奮然而起,唯有在科舉道路上實現突破。沒有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
自有科舉制度以來,古代中國便產生了一個功名社會。一群群儒學之士通過科舉考試脫穎而出,成為不同于編戶齊民的官與紳。由此分化出人的社會屬性,構筑起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一個人從入泮到出仕是一條擁擠的狹路,成千上萬的讀書人在這條路上蹭蹬不休。譚繼升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將全部心血傾注于弟弟的身上。科舉之路,回報豐厚,只是過程太過漫長而痛苦。譚繼洵回憶當時的情景:兄長為我找來最好的老師,給我定下最嚴苛的學習程式,老師偶爾外出,他則代為督課,手挾一冊書卷,給我講忠孝節義之事,娓娓不倦。我所讀的唐詩,皆兄所錄。遇上會試科考,兄長為我檢點場具,親自迎送。
科舉入仕既成強勢的主流價值觀,博得功名就不再是一個人的戰斗,而是一個家族的念想,這份念想深入人心。人生于天地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譚繼升將自己未能實現的人生理想全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他早日金榜題名。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三弟譚繼洵聰慧過人,學業大進,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十歲時補縣學附生。七年之后,即道光二十九年(1849),又于長沙鄉試考中舉人,時年二十七歲,成為瀏陽譚氏宗族史上的第一個青年舉子。同年考中舉人的,還有湖南茶陵的譚鐘麟,二人關系密切。有了舉人的身份,就不用交賦稅,不用服勞役,犯法后也不用受到刑罰,見到縣官不用下跪,在科舉之路上邁出了第一步,只是還談不上真正做官。
譚繼洵邁出的每一步都得益于兄長譚繼升的苦心經營,因此,譚繼升在譚氏家族中享有威望。不要說他們是同胞兄弟,就算是生活在同姓同宗的村落,只要煙火相接,雞犬相聞,也會形成同一血緣的向心力。何況,他們還是兄弟。一個人的發跡史,就是一個家族的光榮史,不僅可以光宗耀祖,其光彩更是惠及全族。反觀之,一個人若是犯了王法,也會累及族人和家長。一句駭人的“誅滅九族”,便是最極端刑罰。在中國古代,九族是一個社會學概念,更是一個司法學概念。而至為酷烈的,莫過于方孝孺“夷十族”。滅十族則為朱棣的獨創發明,這里包括方孝孺的學生和朋友。朱棣下令將方孝孺投入大牢,大肆抓捕其親族朋友門生。每抓一人,都帶來讓他看一看。方孝孺看到他們非常難過,弟弟方孝友被殺前反勸道:“阿哥何必淚潸潸,華表柱頭千載后,夢魂依舊到家山。”
我們現代人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進步心態”嘲諷方孝孺這樣的人過于“愚忠”“迂腐”,但是這絲毫無損于那些古代忠良的歷史地位。每個時代都有其視為不可玷污的神圣價值觀,如果拿今日的價值觀去衡量過去的時代,看到的自然是不可理解的愚昧。回到譚繼升身上,這時候的他,只希望弟弟能夠接續自己的人生理想,為家族頂門立戶。待得四十年后,譚繼洵仍念及兄長對他的養育之恩:“嗚呼!兄之視洵如此甚篤,而洵之視兄將何以為報也!”他認為,若無兄長昔年的勤勤懇懇,以教以養,斷無自己日后的榮耀加身。不負兄長不負己,是他一生志向所指。
道光二十七年(1847),在兄長的操持下,二十四歲的譚繼洵完成了自己人生的另一件大事——結婚成家。他娶的是瀏陽北鄉蘆煙洞國子監生徐韶春之女徐五緣。與祖上幾代人的婚姻近似,譚繼洵的通婚并未突破瀏陽。對方是與譚家有往來的朋友。彼時,長輩的交際圈與子女的婚姻圈通常是吻合的。因婚姻關系牽連在一起的家族,像一張人為編織起來的網,將此家族與彼家族聯系起來,以此壯大彼此在本地的勢力。如今在蘆煙村,依然流傳著這樣一個“姊妹易嫁”的故事:徐韶春生有二女,長女慶緣,次女五緣。慶緣經舅父說合,許配給譚家三公子譚繼洵為妻。慶緣這姑娘很有心眼,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非常慎重。于是,她委托弟弟借送禮之機代為調查未婚夫及其家庭情況。其弟到了譚家,發現未來的姐夫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書呆子,并且衣冠不整、不修邊幅。慶緣不愿嫁給這個邋遢的書呆子,徐家只好將婚期一推再推,最后只好由妹妹替姐出嫁。
徐氏雖然生于鄉間,但她的父親畢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士子,與譚家聯姻也算是門當戶對。譚氏家族與瀏陽士子之間,存在著相互需要的關系。一個新崛起的家族,在社會資源與地方秩序中的話語權仍然有限。徐氏是鄉間女子,她的身上具有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為了幫助丈夫完成功名社會的價值追求,她日夜操勞,承擔起全部家務。徐氏進入譚家后,在瀏陽生了二子二女:長子嗣貽(字癸生),次子嗣襄(字泗生),長女嗣懷(懷貞),次女嗣淑(淑貞),他們便是譚嗣同的同胞兄姊。
正當譚繼洵沿著人生的天梯努力向上攀登時,一場震撼王朝的風暴席卷而來。
那個像他一樣參加應試的書生洪秀全,這時候剛好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落榜兩次,以為上天總該眷顧他一回。可臨了,還是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敗下陣來。洪秀全在廣東花縣官祿布村生活了二十三年,與絕大多數鄉土社會的儒生一樣,他對自己的生命起源之地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盡管如此,他還是想離開這里,不為別的,那個關于富貴天降、光宗耀祖的夢境一直驅趕著他,如鬼魅纏身,如神佛附體。十九世紀中葉,一個科舉失敗者能夠做出的選擇無非以下幾種:一、繼續考下去,生命不止,考試不休;二、與體制決裂,比如做個黃巢;三、披發入山,做個隱士;四、返鄉做個私塾先生,散淡人生。洪秀全選的是第二條道路。
落榜的洪秀全得到了那本被后世之人經常提起的《勸世良言》,這讓他從一名小地方的塾師變成天父次子。1850年7月,洪秀全在花洲山人村向各地拜上帝信徒發出密令,讓他們前來金田村團營。而最早來到金田村的是韋昌輝,他帶來了一千多人,還有巨額的資金。他不僅提供訓練場地和受訓者的伙食費,連材料、燃料及其他費用都由他負擔。楊秀清、蕭朝貴帶領紫荊山區的燒炭工人有三千多人。石達開率領的貴縣客家,有四千余人。太平天國的首義諸王都成了上帝的眾子,至于楊秀清以上帝之名對洪秀全進行訓誡與凌辱,那是后話。
洪秀全的軍隊疾風驟雨般席卷中國南方,湖南站在了時代的風口。地方氏族的防御難以阻擋太平軍的鋒銳,各地方士紳紛紛舉辦團練。偶然事件就像懸于歷史天空的燈盞,每一燭光亮都指向冥冥中的幽暗。咸豐帝絕對不會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會成就湖南人曾國藩數十年的功業。有一種說法,中國古代歷史上能達到圣人標準的有兩個半人,即孔子和王陽明,而曾國藩算半個。可見近世之人,對這個湖南人的推崇到了何種地步。《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曾國藩這個半圣之人,雖被今人一再解讀,一再誤讀,但面目仍不夠清晰。事功者,取其功;事言者,取其言。大多數情況下,各說各話,各取所需。聽上去,他們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曾國藩是清廷從各省挑選出的眾多官員之一。那些在地方督辦團練的人員(團練大臣)大多是從前的各部侍郎、巡撫、布政使或按察使,或有類似經歷的高級官員,他們致仕在湘,碰巧又在家鄉居住。彼時,曾國藩正因母親去世在家丁憂賦閑,接到湖南巡撫張亮基轉來諭旨:“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聞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張亮基)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在此之前,曾國藩已經拒絕過張亮基的邀請。他說:“國藩此時別無他求,惟愿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巡撫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身份,又會招致士林的嘲諷。如今皇帝的諭旨傳來,他便沒了退路,硬著頭皮也得上。他哪里會想到,這是一條登云梯。
曾國藩與湖南紳士之間的關系,正是朝廷要利用的。在中國南部和中部地區,地方組建武裝的速度正在加快。朝廷想要加以利用,又擔心失去控制,便讓第一流的地方紳士名流、高品級的官員加入其中,形成一個地方自保的網狀系統。就在此時,譚繼升組織的瀏陽團練應時而生,成立不久,就與太平軍發生了一場遭遇戰。
洪秀全的軍隊進犯長沙,一支小股部隊進入瀏陽境內,夜抵城西北二十里的蕉溪嶺下。官兵不敢出城拒敵,譚繼升帶領鄉勇埋伏在蕉溪嶺上,敲響鑼鼓,點亮火把。一時間“熊熊林谷,光爛慧天”,太平軍不敢靠近,只好連夜遁去。十余年間,太平軍五次兵臨瀏陽,都無功而返。譚繼升因組織團練有功而被奏保即選七品鹽運使司經歷,加同知銜,加保盡先選用知縣。他在瀏陽士紳中的地位日益突出,成為地方團紳領袖。中國人有著極重的鄉情意識,湖南更不例外。凡自家居所前后方圓十余里內都稱為“屋門口人”,平日即守望相助、互通有無;如遇上“屋門口人”與外鄉人發生爭斗,則不管是非曲直都會上前助拳,就算流血破財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曾國藩才會堅定地認為“同縣之人易于合心”,而他的弟弟曾國荃在用人上則完全奉行“不獨盡用湘鄉人,且盡用屋門口周圍十余里之人”。正如歷史學家羅爾綱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湘軍最初編練的軍隊,其兵都是農夫,其將都是書生。”湘軍的興起為晚清軍人社會地位的凸顯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歷史機緣。軍人化的士紳如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湖南人,搖身一變,化為中興名臣,成為晚清社會的中堅力量。無論是儒生“武士化”,還是武士“儒生化”,都是兩種身份的跨界。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身份跨界,必然會導致傳統社會秩序的失范和傳統軍事體制的更張。上至翰林,下至生員,人人喜言兵事。值得注意的是,瀏陽譚氏宗族與湘軍并無交集,讓人難以理解。其族人跟隨湘軍外出征戰者幾乎沒有,立功升官者更是罕見。譚嗣同倒是給出解釋,“瀏陽縣于山谷間,耕植足以自存,民頗寵謹,不樂去其鄉,更數世老死,不見干戈。故應募從軍,視它縣無十之一,而以能戰博厚資大官,亦鮮有聞焉。吾譚氏又衰族,丁男始得逾二百,尤惴惴不敢遠出”。譚繼升兄弟與瀏陽士人走得比較近,其中有歐陽中鵠、劉人熙、涂啟先等。譚繼洵考中舉人不久,就面臨太平天國起義,他沒有像當時許多湘籍士子那樣,選擇投筆從戎,在紛亂的世道里建功立業。他還是不愿輕易放棄讀書考試這條路,始終懷有一顆守護名器之心。
此后十年里,譚繼洵在瀏陽等地以教私館為生,同時積極準備參加會試。咸豐九年(1859)是譚繼洵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湖南向來文風凋敝,進士、舉人的錄取率低于其他省份。在這種環境下,科舉考試的競爭異常激烈。咸豐朝由于戰亂影響,鄉試屢次停科或延期,清廷出于穩定社會的目的,各省鄉試增額的次數和數量都有大幅的提高。這一年三月,譚繼洵赴京參加己未科會試,中貢士;次年四月補殿試,考中三甲八十六名,賜同進士出身。學習期滿后,補授戶部廣西司主事,由此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官僚生涯。譚繼洵成為京官后,即移居京城,攜長子嗣貽隨侍。徐夫人也于同治二年(1863)攜二女一子赴京,譚家開始在北京定居下來。
我想象著,那是一個怎樣的清晨,承載著一個家族數代人的夢想,譚繼洵離開瀏陽。街道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照明,街道兩旁堆砌著灰色的矮墻,也看不見人,讓人壓抑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站在船頭,透過清澈江水浮起的一層水汽,望著那座略顯破敗的門樓漸漸消隱于一株巨大的老樹之后。水中的青天湛然無咎。上善若水,天道酬勤,勤儉無奢,淳樸如古。今日回望,總覺得那些在時間里行走的舊影,有著不為人理解的執念與執形,動搖不得。兩千年來,究竟是什么力量在為譚繼洵之輩點燃圣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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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四年(1865)二月十三日,一個平淡的、既無奇災亦無異象的日子。當日前后為雨水節氣,象征著人間時日開始進入氣象意義上的春天。人如草木,又不及草木。草木沒有虛妄心,人有;草木抵得過一個王朝的堅固長久,人卻抵不過一世枯榮。所以說,人比草木脆弱。那段日子里,北京城里的官員士大夫和老百姓最大的談資,無非是奕被免去議政王及一切職務。奕不是旁人,是那個在辛酉年(1861)里,憑一己之力將慈禧送上青云之巔的男人。奕下臺了!沒有比這更值得讓人嚼舌頭根的事,各種版本的傳言飛來飛去。天子腳下說起宮闈秘辛,就像是在說胡同里的那點事,過的是嘴癮。
那一天,譚府上下也忙得不可開交,又添男丁,此男丁便是譚嗣同。譚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門外爛縵胡同。爛縵胡同,曾被稱為“爛面胡同”。譚嗣同自述搬到庫堆胡同(瀏陽會館)之前,他出生于“孏眠胡同”,也即“懶眠胡同”。菜市口地區是彼時京城的交通要道,蛛網交錯,南縱北橫,而爛縵胡同便是其中一條。這里地方會館林立,像一顆顆棋子散落于胡同。行走于此,經常會有南腔北調的官話不知從何處傳來。清人趙吉士描述:“京師二月淘溝,穢氣觸人,爛面胡同尤甚,深廣各二丈,開時不通車馬。此地在憫忠寺東,唐碑稱寺在燕城東南隅,疑為幽州節度使城之故壕也。”(《寄園寄所寄》)今天從爛縵胡同西拐仍可通往法源寺,即唐代憫忠寺所在地。清代這里因聚集六個會館,其間花團錦簇,煞是熱鬧,故改此名。
在京城大大小小的名人故居面前,人是第一要素,而要使一處建筑煥發活力,就必須不斷地及時尋找他的主人。所謂有主之物,看的是主不是物。主人的聲名,要能夠超越金石之堅、磚瓦之固。不然,人朽,物也隨之湮沒。譚嗣同的出生地距離菜市口很近,短暫幾十年的人生往返和變幻無常,竟完成于咫尺之間。時運使然,人奈何之。驚鴻一瞥的人生軌跡始于一個絢爛的地名——爛縵胡同,仿佛命中注定,卻又令人不勝唏噓。在譚嗣同前已有兄姊四人,均為徐氏所生。因其于祖父譚學琴譜內行七,被稱“七公子”。在譚嗣同的童年時代,母親徐夫人對他的影響最大。徐氏深受傳統禮教的熏陶,把服侍丈夫、撫養子女和管理家人作為自己的唯一責任,屬于舊式賢妻良母式的中國傳統婦女。
譚嗣同在他的自述中,每每觸及先母,都會驚顫和痛惜。他寫道:“先夫人性惠而肅,訓不肖等諄諄然,自一步一趨至植身接物,無不委曲詳盡。又喜道往時貧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傾倚,或終日不一言笑。不肖等過失,折蔓操笞不少假貸。”舊戲文里的母親好像用了同一張面孔,不知她們是因為做了母親才這般,還是因為她們是女人,生來便如此這般。她們是和所有男人一樣的人,可又不一樣。在時代的縫隙里,她們是灰撲撲的影子,是低到塵埃里的花朵。可是在譚嗣同心里,他對于母親、姐姐們,以及后來成為他妻子的李閏,始終抱有憐惜之意。譚嗣同深情地回憶母親對他的諄諄教誨:先夫人是慈祥的,也是嚴厲的。她對子女寄予厚望,如果違反家風、禮節,她會嚴厲訓誡。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的小事,她也會恰當地給予指引。她經常當著兒女的面說起自己所經歷的貧苦往事,讓子女知道衣食無憂的生活來之不易。在那篇寫給母親的祭文中,譚嗣同把徐夫人描述為一個勤于吃苦、不茍言笑的嚴母,孩子們犯下過錯,她會毫不留情地體罰。
以至于譚嗣同讀書時,內心對于老師所說的父嚴母慈一說,存有深切的疑惑。母親的教育極為嚴苛,她完全按照儒家的倫理道德要求自己,遵守祖父開創的譚氏家風。這個深受倫理法則影響的女人,又用這種倫理法則教育子女。她要求自己的兒女,既要在道德上嚴格自律,注重內在修養,又要不忘社會責任。徐夫人的言傳身教對譚嗣同兄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得他們雖然出身官宦之家,貴為公子,卻毫無紈绔子弟的習氣。中國人的性格養成,通常是扁平式的積累過程,與巍巍然的倫理相互成就。母親燈下勞作的身影,與人為善的品行,性格上的堅毅,所有這些構成了譚嗣同的性格史。
母親,通常是我們生命天空里恒定的北極星,她的光芒,指引著我們,也影響著我們。從譚嗣同記事起,母親忙碌的身影便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父親在朝為官,收入頗豐,本不需要母親如此辛勞。可他的母親根本就不像一個官太太,甚至還不如瀏陽城里地主鄉紳的大房小妾活得安逸。餐桌上從來都是粗茶淡飯,每餐不超過四個菜。身上穿的布衣雖然潔凈,但補丁摞著補丁。一日,家塾先生聞得一墻之隔,紡車軋軋,徹夜不休。第二天,先生就問譚嗣同:“你家的婢女用人如此辛勞?”當譚嗣同告訴他是自己的母親時,家塾先生大為驚嘆:“你父親在朝為官十余年,位居四品,你的母親卻沒給自己放松享樂的時間。如果你們嬉戲惰學,不思進取,又怎能做到心安?”
從那以后,譚嗣同變得愈發勤奮。每當怠惰偷懶時,機杼聲便會在耳邊響起,讓他不得安寧。他不僅白天用功,晚上也溫習功課。瑯瑯的讀書聲和母親搖動紡車的軋軋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優美的夜曲。如果有可能,譚嗣同寧愿像母親那樣,做一個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自食其力者。
譚嗣同七歲那年,他的大哥嗣貽娶瀏陽黎氏之女,徐夫人挈長子返瀏陽完婚。因路途遙遠,旅行不便,遂將譚嗣同留在北京。臨行之日,譚嗣同和家人到盧溝橋為母親送行。這是他第一次遠別母親,譚嗣同強忍淚水,默然無言。那時的他雖然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比同齡人情感來得濃烈。母親走了好遠,回頭看他,他仍站在那里不肯離去。母親離開后的一年中,譚嗣同思親難抑,生了幾場大病,形容消瘦。待到第二年母親回京,看見他瘦骨嶙峋的樣子,不由心疼,問他是否想念自己所致,他卻想到當初與母親的約定而矢口否認。不茍言笑的徐五緣也被兒子乖巧惹人憐的模樣逗笑了,頗為欣慰地對旁邊人道:“此子倔強能自立,吾死無慮矣!”
徐五緣嘉許了兒子,這個倔強自立的女人將自己身上的人性之光投射于兒子。你若自立,我便死得安心,她用極度的不安全感勉勵譚嗣同自立。譚嗣同后來養成的一身傲骨皆源于此,而凡事易張難弛也變成肌肉記憶存儲于他的身體。無論何時,譚嗣同始終保持著一種孤身立于危地的凜冽之勢。
母子間其樂融融的溫情畫面,永遠都無法定格。隨著父親譚繼洵地位的不斷攀升,譚家內部原來比較簡單的人際關系變得復雜起來。當時的封建官僚和商賈,都有買妾的風氣。《李興銳日記》中就有譚繼洵為李找妾的記載:“敬甫知余將置妾,而擇年在二十五歲上下。適有送婢求賣者,敬甫邀余一看,遣之去。”置妾不同于娶妻,帶有濃厚的買賣性質,妾的出身也往往比較低下。置妾,大多時候置的不是情感,而是門面。科舉的成功使譚繼洵獲得了入仕的資格,意味著他的儒生地位得到了朝廷的承認。而與之相匹配的享樂成本也水漲船高,納妾算是功名之士的標配。更何況還是京官,生活上的配置更是馬虎不得。馬配鞍,劍配匣,辜鴻銘說的“一個茶壺配四個茶杯”,說的是同樣的道理。將女人物化,是那個時代最丑陋的部分,值得用一萬噸的文字去批判。
譚繼洵到京城為官后,像大多數官僚那樣,開始忙著為自己置妾。他完全不用顧及家中發妻的感受,此等境況,誰也說不出什么。而那些在私人生活上無所作為的官員,反倒成為世人奚落的對象。仿佛他們納的不是妾,而是一件披在身上的華美錦袍,如同插在功名軀體上的一面旗幟。肉身,就像是他們養起來的一件玉器,玉不離身,身不離玉。反復擦拭,日夜揣摩,養出油膩。
成年后的譚嗣同念及母親,總是愁腸百結。一個女人苦心經營的家庭氛圍,在現實世界里不堪一擊。她只能像劇情陡變的家庭劇里的女主人那樣,保持忍辱負重而又沉默的姿態。同治二年(1863),徐夫人帶著子女輾轉數千里,從瀏陽鄉下來到北京。而此時,譚繼洵已娶直隸順天府薊州(今天津市薊州區)女子盧氏為妾。盧氏年方二八,比譚繼洵年輕二十四歲,他成了譚氏的第一房側室。在譚繼洵所娶四妾中,盧氏年齡居長,聰慧明秀,很快便為這個家庭添上一子,得到譚繼洵的寵愛。同治十一年(1872),譚繼洵又娶四川女子張氏為側室,張氏也生有一子,名嗣。在譚家,盧氏與張氏分別被稱為“大姨太”和“二姨太”。
古人有言:“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舊時綱常倫理,面目板正,寒氣太盛。小妾在舊式家庭里的地位較低,按照舊制,“妾事夫人,如事舅姑”,并規定不得以妾為妻。大紅燈籠高掛處,人的心思,密如浮埃,身在其中,誰又能逃脫哀愁。妻妾、嫡庶之間的傾軋,有時會異常尖銳。于是,有些家訓中還將此錄入其中:“素相敬愛之伉儷,因妾生嫌,漸至反目。婦已有子,自可毋庸置妾。先貧后富、先賤后貴者,尤所不宜。”譚家情形也不例外,譚繼洵與徐氏算是貧賤夫妻。譚繼洵功名無成時,徐氏與他患難十余載,后又隨其遷來京城十余年。一個女人能夠付出的,徐氏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譚家。然而經此變化,夫妻之間難免齟齬,感情日漸淡漠。
譚繼洵寵愛他的小妾,徐氏自然受到冷落。瀏陽會館里經常會傳出徐夫人與盧氏的懟怨聲,恨屋及烏,兩人間的怨怒很快便轉嫁到子女身上。徐夫人在世時,盧氏尚有忌憚,不敢過分造次。譚氏夫婦及妻妾之間的不和,使年幼的譚嗣同置身于幽暗的氣氛中。人雖幼稚,卻心有不甘,常常生出戾氣。人生最初見識到的爭斗與兇險,便是屋檐下的親情。家庭生活對于孩子來說,一飯一蔬,一敬一怒,溫潤人心,也摧毀人心。譚繼洵在京師戶部任職十七年,正值“同治中興”時期。經過太平天國運動和捻軍起義的輪番沖擊,大清國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譚繼洵所在的戶部是中央政府管理全國戶籍和財政經濟的機關,在太平光景里,當是京官們求之不得的好去處。可是經過長期戰亂,民生凋敝,財政枯竭,又當別論。
譚繼洵雖然不是來自社會的最底層,但他身上背負著家族的厚望。或許是苦難的打磨,讓他對世事人生有著相對清醒的認識。“談農政于理財之日,談榷政于兵燹之后”,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官場就是一個文人最后修煉的道場。譚繼洵是個務實之人,處世謹慎,行事穩重,非常人能及。拆東墻補西墻的職務,看上去像是在收拾爛攤子。可是對譚繼洵來說,卻是最合適的角色。他在戶部衙門擔任農曹時,曾于人前慨然曰:“農曹者,度支所總,國用民生所系也。”
即使做個不入流的七品小官,譚繼洵也要讓自己做到熟悉掌故、通達機宜、恪守本職。為官,本來就是為人之道。官場混沌,人神鬼魔共存,但官事還是人心鏡像,有一套既定的生存秩序,終途還是明心見性。事實證明,一個心細如發的人,通常要比那些粗枝大葉的莽夫更懂得因勢利導地解決問題。譚繼洵有著高遠的政治理想,小小的農曹職位怎能匡定他的才華?他日夜用功,光是專業書籍就儲備了數萬卷,同時又多方搜集輿論,了解時勢,很快便達到了“博綜掌故,精熟食貨”的程度。在今日之我看來,譚繼洵用儒學理想來度量并不合乎理想的時政,是值得懷疑的。而在彼時的譚繼洵看來,他所做的,乃理所當然之事,不止一個循吏和名儒曾經這樣做過。大學士翁同評價他“此人拘謹,蓋禮法之士”,喜歡按部就班,凡事不愿為天下先。一個中規中矩的、以君子自期的文人士大夫。自適其適,適得其所。在多數人的眼里,他們是沒有棱角、謹小慎微的官員。
自古飯碗難捧,君子憂道亦憂貧。一身才華換不回三菜熱湯,并不是稀罕事。譚繼洵的境遇還過得去,為政既不混沌,也算不得清簡。十余年間,他先后在戶部下屬八旗現審處、井田科、捐銅局、收銅局、捐獻局、軍需局等處任職,他幾乎將戶部機務嘗試個遍。同治十一年(1872),升補戶部山西司員外郎,兩年后,又升補山東司郎中。
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譚繼洵奉旨簡放坐糧廳監督,駐北京以東通州。直隸通州向來為南北漕運的終點,每年數十萬石漕糧在此交卸入倉,以供宮廷消費、百官俸祿、軍餉支付和民食調劑,供應著京城所有居住人員的日常食糧,是京師之地與經濟重心區域構成空間關系的重要樞紐。辦理漕政事務雖然勞體傷身,但也是肥缺,其中營私舞弊、貪污中飽乃常有之事。譚繼洵在坐糧廳任上,連續三年因辦運出力而受到嘉獎,奉旨專以道員用、賞加二品銜。
譚繼洵任職通州不久,全家隨之遷往北京以外四十里的通州城。此時,次女嗣淑已于幾年前嫁給廣西灌陽進士、翰林院編修唐景崶,隨唐家住在京城;長子嗣貽正在家中復習功課,準備考舉人;而嗣襄、嗣同仍隨歐陽中鵠在家塾讀書。看到孩子們上進,譚繼洵非常欣慰,對他們的教育也愈發上心。月色昭昭,譚家兒女讀書喧嘩的聲音遙遙傳來,大地似乎有一種朦朧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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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二年(1876)春天,京城陷入一種死寂,那是讓人瀕臨死亡的幽寂。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地上的每個人都渾身流汗,感覺全身成千上萬的毛孔都張大嘴巴,拼命地呼吸,每一張嘴巴,都流出有毒的黏稠汁液。一夜之間,一種叫作“喉風”的傳染病,惡風似的刮遍京城的犄角旮旯。因缺乏醫學知識和有效藥物,疫情如虎狼隳突,四處撕咬,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全城談疫色變。在譚嗣同的記憶里,因此病死亡者眾多,每日出城的棺材使城門的交通為之阻絕。當時北京城內每年都有惡性傳染病出現,只不過沒有大規模流行,所以史書不載。凡是記載下來的,都是波及面較大、后果嚴重的瘟疫。這場瘟疫對于譚嗣同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寫這段文字時,正值2020年的春天。是春天嗎?我不敢確定。樓下小區的花開了,一簇簇開得讓人心驚。春節以來,我就沒出過小區的門,一場名喚新冠的疫情將我困于家中。坐久了起來活動,數著從臥室到客廳八步,從客廳到臥室八步。走多了,讓人心浮氣躁。從每個晨昏顛倒中醒來,下意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關注疫情數據的變化。手機不敢拿久,各種信息讓人如臨深淵。除了恐懼,還是恐懼,人的其他情緒能力突然都失靈了。事到臨頭才發現,我可真是個惜命的人啊!還好文字可以修改,使它事后看上去呈現出一種虛假的太平。可見文字比人心更不可靠。縱觀歷史,人類文明總是與瘟疫相伴而行。疫病,從來就是人類的天敵。它掀起的災難如同一面鏡子,照見人性的光輝,也照見它的丑陋。
譚嗣同事后也寫:光緒紀元二年春,京師癘疫起,暴死喉風者,衡宇相望。城門出喪,或梗塞不通。瘟疫暴發不久,已經嫁作唐家婦的譚嗣淑染上了“喉風”,病情很快惡化。唐家人害怕被她傳染上,不敢近前照看。徐夫人聞訊,愛女心切的她立刻帶著大兒子譚嗣貽由通州進京照料。本來“喉風”是白喉桿菌引起的急性傳染病,是由病者飛沫或別人跟他直接接觸而傳染的,應該進行隔離治療。可是徐夫人和譚嗣貽等卻缺乏這種衛生知識,恐怖的瘟疫也沒有放過這個善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徐夫人與長子譚嗣貽也相繼病倒。
幾日之內,徐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相繼離開人世。
一月二十九日,年僅二十二歲的譚嗣淑病亡;
二月一日,徐氏病故,終年四十八歲;
二月二日,年僅二十三歲的譚嗣貽也病亡。
雖說人生枯榮,是常事也是大道,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至親之人的離去。真個是“五日三喪”,譚家陷入絕望之境。對于尚未成年的譚嗣同來說,親人的相繼死亡成為橫亙于他心頭的陰影。然而,災難向來欺負人,它從不憐憫人。十二歲的譚嗣同也病倒了,氣息奄奄,生死難料。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家里又出現了天花,嗣也撒手人寰。譚繼洵本人和全家其他人也都患病或身體不適,人人自危,如陷命運的深淵。
譚繼洵在寫給兄長繼升的信中用絕望的語氣哀嘆:“此時弟病,頗覺自恐,又傳贊(嗣貽之子)、嗣嘉、嗣,均出麻疹;少奶奶、第二妾、嗣彭(即嗣襄),體均不適,此刻諸事,無人料理……弟此時苦況,不可言!不可言!”譚繼洵自覺活不下去,他憂慮的是,自己死后,家也就跟著散了。徐夫人不在了,兩個小妾又向來不和,將來恐怕難以共處。在這種心情驅使下,譚繼洵甚至為自己擬好了一份遺囑,并將后事托付于長兄譚繼升。譚繼洵還將家產做了分割:田產銀錢,作四股均分:傳贊一股,歸少奶奶(嗣貽之妻黎氏)承管;嗣彭一股,伊自承管;嗣同……亦分一股,歸大姨太(盧氏)承管。他甚至為兩位年輕的姨太太想好了退路,愿守則守,愿嫁則嫁。不愿守節者,幫她尋好人家嫁了,不可索聘貲,其衣服首飾,均令其帶往,每人再各給陪嫁禮金五百兩。譚繼洵也算是個情長之人,由此可見,他對兩個小妾有著發自內心的寵愛。
譚嗣同的病情極為兇險,死神游蕩于頭頂上方三尺,幾欲落下。譚繼洵開始張羅為譚嗣同立從子。還沒結婚,不能絕后。由于害怕傳染,譚繼洵帶領全家在通州另外賃屋居住,譚嗣同處于半隔離狀態,只留下盧氏在坐糧廳衙署照看。據說盧氏生怕傳染到自己,對病入膏肓的譚嗣同不聞不問。“喉風”肆虐之下,丈夫尚且不敢靠近發妻,盧氏作為庶母,不愿近前照顧染病的譚嗣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世事不堪,使得人間的真情也打了折扣,更何況那些本就不牢靠的感情。
譚嗣同獨自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滴水不進,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所有人都斷定他萬無生存之希望,沒想到這個十二歲的瀏陽少年竟有如此堅韌的生命力。他在那個苦寒無比的春天蘇醒過來,如草木再生、燕雀北歸,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很多年后,那個睜眼醒來的早晨歷歷在目,讓當事人感念不已。
譚嗣同蘇醒過來,面對母親和兄長、姐姐的離世,他悲慟萬分。光影紛亂,時空不在,肉身被一股寂滅環繞,是大悲苦,是大哀愁。睹物思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親不在的家,已算不得真正的家。陪伴在譚嗣同身邊的是他的老師、瀏陽學者歐陽中鵠,為他熬藥喂湯,紓解情緒,讓他的身體慢慢康復。譚嗣同自一月下旬開始發病,直至四月中旬還無法起床,可見病情之嚴重。關于這場災難,譚繼洵寫道:“幸嗣同于萬死之中,幸獲一生。”他對嗣同奇跡般復活感到興奮,也感到意外。死而復生,人豈有兩條命乎?不,應該是生而復生,這孩子將來或許能有一番作為,譚繼洵沉浸于對兒子未來的美好想象中。為此,他給譚嗣同起了一個表字,叫作“復生”。
對于生而復生的譚嗣同來說,真正的人生悲劇才剛剛開啟帷幕。那日,我讀劉亮程的小說《本巴》。那里每個人都二十五歲,沒有衰老沒有死亡。大人在游戲中變成孩子,最終回到母腹。于是,想到譚嗣同。他的生而復生,他的早逝,都像是活在江格爾的本巴地區。可現在,他的母親死了,他又該回到哪里?
徐夫人過世后,譚繼洵雖礙于封建禮教,沒有將盧氏扶為正室,但賦予其處理家務、照管嗣同兄弟的責任,盧氏取代了徐夫人在家中的地位。待到譚嗣同從死亡的邊緣蘇醒過來,環顧四周,發現家中已不復往日溫情。朝夕之間,自己在這個世上失去了三位至親之人:母親、大哥和二姐。母親的位置由盧氏取而代之,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她的管制之下,看她的眼色行事。譚嗣同在自家的屋檐下失去了精神庇護,這種突如其來的傷害將伴隨他的一生。
死亡之神在譚嗣同心靈上投下的陰影,讓年少的他體驗到了命運殘酷的一面。時隔六年,當他從京城回到瀏陽老家,仍悲痛難抑地寫下“誰知骨肉半人鬼,惟有亂山終古青”的沉郁之句。當時空轉場,所有真實發生過的情感會加倍附著于人心。痛者恒痛,快者恒快,時間堵住了所有可能打開的出口。母親徐夫人的早逝,將譚嗣同推向了早年人生的至暗時刻。心理學研究表明,一個人在童年時遭受的精神創傷就像命運烙下的胎記,一生都難以洗去。譚嗣同在自述中記錄那段歲月:為父妾所虐,備極孤孽苦。他說,他心底的憂患,不知該向誰傾訴,它像烈火,不停地焚燒他的心。
譚嗣同年紀雖小,卻是一個橫逆不順的孩子,憤憤之情,常形于色,毫不修飾與遮掩。大多數人看來能夠忍受之事,他都無法容忍,經常將心中的憤懣表露于外,包括對盧氏的不滿。這種不滿更多來自母親在世時,正室與妾室的家庭矛盾。譚嗣同與繼母盧氏的關系也接續了這一矛盾,使得他們的關系更加惡化。
人性總是多面的,在趨利避害的情況下,蟄伏在人性中的惡力會異軍突起。盧氏見無法壓服嗣同,往往會哭著求助于譚繼洵。在封建禮法下,盧氏畢竟是繼母,而譚嗣同的橫逆不順則有些不近情理。其結果必然導致“復生失歡于敬帥”,父子關系迅速惡化。譚嗣洵當面訓斥嗣同,嗣同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自己在這個家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這一切,被他身邊的老師歐陽中鵠看在眼里,但一個外人無力改變這一境況。
人生實苦,咫尺萬狀。譚嗣同的境遇并不是那個時代的個案,而是封建制度下發生的一幕家庭悲劇,帶有普遍性。譚繼洵、盧氏和譚嗣同,都是悲劇世界里的悲劇人物。至于這場悲劇的細枝末節,已經被一層層的文字和情緒覆蓋,難以見識真面目。
對于譚嗣同來說,家庭的溫暖隨著母親的過世而散去。他剩下的少年時光,都將在這種令人痛苦的環境中度過。譚嗣同體驗到了世俗生活的冷酷一面,也讓他對家庭之間的情感生活產生凄苦的感受。這種感受,譚嗣同很少在其他作品中直接表現,卻在他二十四歲時所寫的《三鴛鴦篇》中有著肆意的流露:
轆轤鳴,秋風晚,寒日荒荒下秋苑。轆轤鳴,井水寒,三更絡緯啼井欄。鴛鴦憔悴不成雙,兩雌一雄鳴鏘鏘。哀鳴聲何長,飛飛入銀塘。銀塘淺,翠帶結。塘水枯,帶不絕。愁魂夜嘯缺月低,驚起城頭烏磔磔。城頭烏,朝朝飲水鴛鴦湖。曾見蓮底鴛鴦日來往,忘卻羅敷猶有夫。夫怒啄雄,雄去何棲,翩然歸來,閉此幽閨。幽閨匿跡那可久,花里秦宮君知否?不如萬古一丘,長偕三白首。幽閨人去燈光寂,照見羅幃淚痕濕。同穴居然愿不虛,歲歲春風土花碧。并蒂不必蓮,連理不必木。蓮可折,木可劚,癡骨千年同一束。
夜深露重,一輪被秋風洗白的殘月懸于中天。往事如云,只覺得母親棄世而去,是因為父親的薄情寡義。譚嗣同顯然是在影射父母情感生活的遺憾,因妾室的介入而成了一幕悲劇。他多么希望這個悲劇能夠在現實里得到彌補,但不幸母親含恨早逝。希望變成了幻想,他只能幻想母親幸福地長眠地下。人來到世間,最初的收獲來自母親,最初的源頭也是來自母親。人無論如何,也要回到母親那里。如果不能回到母親那里,就無法回到天地大道那里。
自己的最初在哪里?母親生養他,卻無法與他坐在這里對話。每念及此,譚嗣同的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水遠山長,音書難寄,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最后卻變成了不堪回首的噩夢。少年時留下的精神創傷,往往對人的性格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人的性格有一套破解的密碼,打開它的那把鑰匙,一定藏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某個抽屜里。舊時大家庭中,類似譚嗣同經歷的少年極多,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并蒂不必蓮,連理不必木”,“癡骨千年同一束”,這樣的句子讀來,令人寂寥情傷。
譚嗣同后來在其《仁學·自敘》里提及他的家庭:他從少年到壯年,“遍遭綱倫之厄”,嘗夠了綱常倫理帶來的諸般痛苦,不是活人能夠忍受的,好幾次差點死去。這段痛苦的經歷讓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他更加輕視自己的生命,認為人空有一副軀殼,除了利人之外根本不值得珍惜。很多時候我們認知世界,洞悉人性,往往都是從自身出發。幸好,他有遠大的志向,愿意為之奮斗與犧牲。
生忙忙,死茫茫,家庭生活的巨大變故給譚嗣同帶來的傷害是銘心刻骨的。人去燈寂,秋涼水寒,潑染了他性格中的悲愴之色。小小年紀,陡然生出與年齡不符的憂患。春風秋雨,幽鳥啼霜,深沉的憂苦不時襲來,讓小嗣同痛徹心扉。“夫憂傷之中人,有飄忽沖蕩,纏沈盤蟄,挾山岳之勢,挈烈風雷雨之暴,舉血氣心知所能勝以干事者,猝不能當其一擊。”后來譚嗣同的詩文中出現的悲苦之音,大多與此經歷有關。
但譚嗣同并沒有在精神痛苦中做一個徹頭徹尾的迷失者,生活的突然變故反而激起了他的抗爭意識,并轉化為性格中堅硬的部分。同時,他感受到來自封建禮教的束縛與捆綁,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埋下了懷疑和反抗的種子。